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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爷爷和驴 ...

  •   爷爷原本没有驴
      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两个木匠,一个是段木匠,另一个是爷爷。尽管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但爷爷的手艺却是更胜一筹,在村上村下村里村外是出了名的做工精湛。与此同时,段木匠收费高做工差,在村里的口碑也就相较爷爷略逊一筹。别看爷爷精瘦的躯干,父亲结婚的时候,家里的新房,家具,从大到小,从无到有统统由爷爷一个人操办,在结婚的那天,来人无一不被爷爷巧夺天工的手艺震撼。因此,之后只要有哪一家盖新房,或是做家具,但凡需要用到木质用品的,别村的人宁愿跑个十里多的村路也要上门请爷爷帮忙。爷爷手艺好同时也好烟酒,性子急,因此只要来人请帮忙的无一不带着好烟好酒好言相随。也正是爷爷过硬的手艺,在能吃饱饭都算幸福的年代养活了一大家人。那时的爷爷每天早晨随着来人精神抖擞的出去,奶奶和父亲母亲则负责种庄稼,做农活,晚上归来时俨然被两三个大汉架着像一个蔫了的公鸡,这也是小时候经常能看到的画面。
      遗憾的是大伯和父亲并没有继承爷爷的这门手艺的打算,在一个夕阳落满院子的傍晚,当一声惨叫惊离了归家的鸟儿,爷爷木匠手艺的旅途也提前宣告了结束。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爷爷满脸疲态,身上的精气神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中一时间消散了许多。此时爷爷还不敢看那根被机器切断的右手中指,一家人围着病床坐了一个圈,默默无声。
      出院后,大伯去了最近的大城市谋生,而父亲同样选择远去外地学开机器的手艺,年纪较小的我则陪在爷爷奶奶身边。在起初的几个月里,每天都有不同人提着大小东西来看望爷爷,在别人关切的询问,爷爷也仅仅只是随意的应承了几句便不出一语。大多数时间里,爷爷总是盯着那唯一的一台机器发呆,我则帮着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在之后的一年里,爷爷有时间就会骑着大横梁自行车去邻村的另一家杀猪的老友叙旧,后来某天下午和老友道别准备回家时突然晕倒在门口。
      在病床门口医生告诉大伯,这是突发性脑溢血,幸好送来的及时,没有性命危险,但是之后烟酒就需要戒了......
      这件事过后,平日里烟不离手,酒不离口的爷爷便一去不回了。
      日子上了发条,四季的车轮轰隆作响下,一个轮回碾过路途,扬起记忆的尘埃,爷爷也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继续做木匠的资格,但在每到快过年时准备门帘,窗花这些装饰用品时,爷爷还是会从一堆工具里翻出来动手制作,按照他的话来说,我们自己能做还花那冤枉钱干嘛,你爸妈他们挣钱也不容易,每次爷爷做的时候我便在一旁打下手,他一般在演示一遍之后,总会让我亲自上手,有时候我打歪了点,他便厉声喊一嗓子:
      “唉,怎么这样子打。”
      于是立马抓着我的手,压低嗓音:
      “应该这样直直的打下去”
      当看到我打出来的有个令他满意的物件,他便不吝夸赞:“这个打的不错”。
      说罢,就开始小声的自言自语,一边为自己的手艺失传而惋惜,另一边想着接不了活而没有收入所烦恼。
      自那次出了事情之后,切木头的老机器便一直原封不动地摆放在老位置,齿轮上的血迹早已在爷爷住院时被母亲擦拭干净。在一个暴雨天里爷爷拿着一层布套,机器连同所有的木匠工具一起被移进了院子的西南角。我在窗户看着爷爷,他看着那些东西待了很久。
      又一个乡村的夏天,月明星稀,院子里的石头砖披上了清凉的月光。爷爷推醒正在梦中熟睡的我
      “贝儿,我要去买头毛驴,你想不想去。”
      我问道:“可以骑吗?”
      “当然能骑,想去就快点起床穿衣服走”
      爷爷说着,人已经利落地下了炕穿起衣服,我紧随其后
      借着明亮的月光,走过像是洒了一地碎银满是麦子秸秆的田地,沿着村路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另一个村子的人家中,一番寒暄,讨价还价之后。卖家牵出了一头小驴,灰白色的毛发油光发亮,健壮的身躯孔武有力,高度与爷爷比肩,两个硕大的眼睛如同正沐浴着溪水的玛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就这样,爷爷牵着小毛驴,我趴上小毛驴的背,一起踏上回家的路。凌晨的气温清凉如玉,漫天的繁星与清月交辉,在一阵阵咯噔的蹄声中,在乡田地头的稻香里沉沉睡去。
      自从有了小驴之后,爷爷的生活像金秋的麦子又有了颜色。朝采晨露,暮浴金辉,他用以前废弃的木头给小毛驴搭了棚,凌晨五点便出门收割占着露水郁郁青青的青草,同时,在自家的地种满了粮食之后,还时不时打听村里谁家的地弃置了,他好上门接管,那段时间他甚至要到了隔着好几个村子别家的地。于是,在农忙时节,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爷爷给小毛驴套上马车,装上犁和磨,摇摇晃晃的出去,摇摇晃晃的回来。每次回到院子里,用掸子一掸,霎时间浓浓的黄色烟雾接地而起。
      就这样,慢慢地,我们家成了村里麦子最多的人家,麦子的颗粒也是又大又饱满,每到丰收时节,村里种庄稼的人总是会比拼谁家收的粮食多少,多的人便被认为种庄稼的手法好,这和上学考试每次拿第一名是同样的荣誉,恰巧每次都是我们家收粮食最多,也最好。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当家里的每个屋子堆的粮食越来越多时,村里种田的人家也变得越来越少。许多青壮年开始一窝蜂的外出务工,村里也只剩下爷爷这一辈的老人依旧在田地里劳作,村里那些被弃置的田地都由爷爷一个人揽了下来,而当时隔着几个村子的田地因距离太远也不得不荒置,就这样,村里田地爷爷带着小毛驴一块块的耕耘,青壮年走了之后剩下种庄稼的老人家里没人能拉的动磨,便上门帮着爷爷干活,等小驴用完之后借去耕地。有时爷爷闲来无事也跟着别人家去田头看看,农忙时节,村里除了零零散散的几家种地人,总是能看得到一个精瘦的老人牵着一头小毛驴行走在田埂间。
      大伯在城里做了生意,父母的工作也慢慢有了起色,但每年夏天村里依旧不变的是一大群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村帮家里老人收麦子。在我们家有了很多地之后,爷爷不仅种了麦子,还有大豆,油穗这些卖得比较好的农作物。爷爷每年用卖了这些农作物的钱来负责我们三人生活里的日常开销还有每年过年时的压岁钱。拔麦子是个体力活,何况爷爷一下承包了村里绝大多数的土地,每次拔完麦子之后,大伯,父亲他们总要歇上好几个星期,后来大伯生意做的越来越好,而每次拔麦子需要耗费将近多半个月的时间,后面索性不来了,专心做生意,只剩父亲和母亲每年盛夏在滚烫的黄土地上在扎人的麦田里挥汗如雨。
      之后的几年里,村里外出的打工的青壮年都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打拼的好的,将村里的父母接近城里享福,混的差的最起码自己能买的起面做饭吃,也不需家里的老人在种那么多田地。村里的人就这样少了一些,种田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爷爷奶奶的年龄渐渐变大,大伯,父亲每年过年时总是劝爷爷:
      “你和妈年龄都大了,田就少种一点,不种都行,我们自己又不是买不起粮食,现在一袋白面多便宜!”
      每次他们这样劝爷爷,总不免挨得爷爷一顿臭骂:
      “你们不想来帮忙就算了,你们上你们的班,不用管我们,大不了我的你妈加个贝儿慢慢收,多收一点时间罢了”
      看着爷爷坚决不妥协的态度,两个儿子也拿爷爷没法,只能每次来家顺嘴游说一下,但每次迎来的总是爷爷的臭骂,从那之后,每次过年时家里总免不了一次大动干戈的争吵。爷爷上了岁数后,精瘦的腰杆变成了驼背,小毛驴每天早上的青草伙食也变成了磨成颗粒的麦穗以及傍晚的田埂的杂草。
      在这场因为田地收麦子的持久战里,大伯,父亲生出好几条对策,其中有一次父亲和爷爷吵完架之后正在气头上,跑去和大伯商量:
      “我们索性给他的驴卖了,看他那么多地怎么种的过来!”
      大伯一听:“你疯了,老爷子的那头驴可是他的第二条命,你给驴卖了到时候不拿着斧头追着你跑!”
      大伯这句话绝不夸张,爷爷曾经和他们吵得气急败坏时无不拿着扫帚将他们赶出家门,只有对我们几个孙子才任由胡闹。当然我们几个孙子再怎么胡闹也绝对不敢给爷爷的驴搞丢的。
      爷爷日复一日的劳作,家里吃的面,粮油从来都不缺。我从小学慢慢读到大学,那天在我的升学宴上,爷爷从胸前破旧的衬衣布袋里,取出早已脱了色的塑料带,一层层掀开,拿出里面一沓钱:
      “来,这些是你的,我这些年来苦庄稼攒下来的,你大哥考上了我给他了,现在你考上了学你也有,还剩个小弟弟,到时候考上了我这儿把明年的庄稼卖了再存一点就够他的了。”
      说着说着爷爷嗓音变成了哭腔,我本不想掉眼泪,三个孙子里只有我陪着爷爷的时间最多,干的农活最多的也是我。表哥一出生就在大城市,仅仅过年暑假才回来一次,弟弟一直跟着在外打工的父母,但生活质量也还算可以。看着爷爷枯瘦的手掌,根根青筋历历在目,从前那个挺着腰杆的精干小老头如今俨然也驼着背佝偻着腰。不禁鼻子一酸,在看到那一沓厚厚的钱,和平日里连吃个青菜都在院子自己种,奶奶买点调料和猪肉都要和其争执个半天的小老头,心中的味道总是难以言喻,原来他一直迟迟不肯丢弃的地,是为了种庄稼卖钱给我们三个孙子的大学礼金!
      后来每次回乡下老家时,时常遇到回村里养老,红光满面的老人,他们总不免谈到爷爷:
      “那老家伙身体确实硬朗,这个岁数了还不把那几亩地扔了在家待着享享清福,还大夏天在那里种田,他两个儿子这几年挣这么多钱又不是养不起。”
      大伯和父亲想让爷爷不再种田的想法依旧没有停歇,甚至请村里能和爷爷搭上话的老人游说他少种一点,因此每隔三岔五,饭后余闲,村里来来往往转悠的老人便总开着玩笑的说爷爷的不对,爷爷每次也总是微微的一笑带过。
      又过了几年,奶奶的腿脚开始越发疼痛,爷爷的腿脚也开始有了症状,后面没过多长时间两人每年的三月份必然要去县里的医院做上一个月的疗程,这一年里才能安稳的度过,爷爷看着日况愈下的身体,不得已丢了多余的田地,就留了三块,一块种庄稼,一块种大豆,另一块种当下最能卖到好价钱的玉米。当村里别家的人承包了许多土地用机器种植玉米来卖钱时,只有爷爷还在一瘸一拐的拉着小毛驴耕地,小毛驴没了曾经靓丽的毛发,在棚子里休息时总是卧着,但大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它和爷爷一样,耕田磨地,看着我长大。而我也看着它慢慢在岁月里慢慢老去。
      没过多久,爷爷又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一睡不起,此时大伯,父亲的收入也不是很乐观。大伯,父亲觉得是时候让爷爷把驴卖了好好休息休息,他们知道直说爷爷不会同意,于是撒了慌说他们没钱付医药费,把驴卖了才有钱。
      这些事都是我后来听说的,那时的我正在外地上大学,那年回家听说这件事情后我不免恨了自己很久,看着父亲母亲他两略微带点自豪的诉说这件事时,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不知道那头驴跟了他多少年吗?他小时候跟着我一起长大,给我们家苦了多少庄稼,现在驴老了,你就给爷爷的驴卖了!”
      父母并没有生气,无奈地回复说:
      “关键问题是,不把驴卖了你爷爷他不会停下来种田的,你爷爷年轻一点还好我们放心,这么大年纪了,万一出去有个磕磕碰碰,进了医院那就是一大笔钱,现在你和弟弟读书要花钱,你大伯做生意又亏了钱,而且你爷爷住院的时候总要有人给驴定时喂草,一边得有个人照顾你爷爷,一边还要照顾驴,我们家里谁去赚钱呢?”
      父母说完,我恍然发觉无言以对。听说卖驴的那天,爷爷拖着初愈的身体,驴发觉自己要被卖了,一改往日的温顺狠咬着爷爷的肩背不松口......
      前不久表哥打来电话,问我 :
      “爷爷最近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我说 :“没有啊。”
      “他最近老是上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人老了老糊涂了,疯了。”
      在这之前的前一年,驴被卖后的第二年奶奶也走了,爷爷在奶奶走的时候像疯了一样拿着旧时做木匠时的斧子,凿子堆在奶奶的房门前,谁都不许进入,在家里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加上早年一直在机器巨大的噪音下工作,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见别人的话,只能靠口型猜测,因此家里的人叫他吃饭时也就打起了手语,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不接爷爷去城里住,因为自奶奶去世之后爷爷一直不愿离开村里,村里的老人也零星无机 。
      我想爷爷给表哥打电话,可能是因为这个城里的大孙子的性格最令他疼爱,也可能是将小孙子的号码记成了大孙子,毕竟小孙子明年才考大学,小孙子的大学礼钱还没给到手呢 !
      “年纪这么大了,又糊里糊涂的,估计是找人帮忙打的电话。”耳边传来表哥不耐烦的声音
      那个老头牵着毛驴走在夕阳里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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