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错缘 ...
-
殿阁面广而深,门紧闭后,室内偏晦暗。除了我和魏云枫,阶前还站着一人。
而案后高坐之人,仪态放松却目光锐利,似潜藏暗处的年迈王兽。想必就是聿朝皇帝了。
只听魏云枫跪拜行礼:“臣魏云枫,叩见陛下。”
我也伏首学样:“渊舟王姬,拜见聿朝天子。”也不知这样对不对。
我仿佛感受到上方皇帝打量的目光。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二位起来吧。”
“朕听闻,魏将军在护送和亲车马的路上出了岔子?渊舟王姬还未到我国边界就差点被劫?”
魏云枫领罪:“确有此事,因为臣的疏忽差点酿成大错,还请陛下重重责罚,给两国一个交代。”
“这件事,朝堂再议。”
皇帝没有继续追责,反而另外发问:“所以你二人,也算作互相结识了?”
这是什么问题?我越发不解,没敢抬头。
魏云枫听后,语气却有些急促:“臣护送渊舟王姬,是此程将领的职责,遭流寇夜袭,是臣之失职。云昭城距渊舟边界地势险要,环境多变,就是借臣十个胆子,也万不敢让王姬再遇侵扰。”
什么意思?我心下思忖:难道,皇帝在怀疑魏云枫救我的动机?
不至于吧。就像魏云枫说的那样,本来以为夜路走商道是最安全的方案,谁能想到还会有流寇劫掠。他如果不冒险救我,我现在在哪还不知道呢。
站着的男子开口了:“魏将军放心,陛下只是问表面意思。将军救护有功,自是比任何人都操劳辛苦。”
我瞥了一眼那男子:似乎颇得皇帝信任,文官打扮,文质彬彬,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皇帝似头疼叹息一声,又转而叫我:“渊舟王姬……”
“你,母亲可是弥楼人?”
我一时怔住:什么问题?怎么又问起我母妃?还是答道:“是、是弥楼人,是当年嫁与我父王的弥楼公主。”
“哼!”却听皇帝在昏暗中冷哼:“你母亲是当今弥楼王的妹妹,那弥楼王是你亲舅,对否?”
“是、是。可是……”
可是我母妃已经去世。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却被皇帝厉声打断:“你可知那弥楼王听说你要嫁来我朝和亲的消息后,竟向四处散布诳语,骂朕荒淫昏庸,手段无耻,强抢其外甥女为妇,猎艳后宫。”
“而你父亲,渊舟国君,竟无所作为一言不语,全然不顾当初与聿朝结下的盟约!”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弥楼王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聿朝和亲?”
当初就是怕弥楼有所动静,便欲趁其不意,聿国和渊舟暗自联合出兵制约弥楼。待到一切成定局,再公开和聿朝的联姻,示两国交好,再扩大商贸……
可这一切怎么变成了这样?父王、渊舟又发生了什么?
“赵杉,你解释给她听吧。”
一旁的男子开口:“王姬,你恐怕有所不知。那晚车马遭遇的夜袭,流寇头领,正是弥楼人。曾是现任弥楼王的部下,不知何缘由做了贼盗头目,但背后和弥楼王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人在边境一带收留落逃嫌犯等歹人,为虎作伥。手段又极会隐藏,专挑合适的商道下手,熟络险要地带,十分棘手。这些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
“可是王姬,我们却无法弄清楚他为什么会认识你。那晚他先看中了随亲的财物,却认出了你。你虽被魏将军救下,但他逃跑回禀了弥楼王,在你来聿国的这段时间里,想是他们猜出些背后原因。恰巧渊舟的三王子正呆在弥楼宫廷看望弥楼王妃……”
“弥楼王大怒,挟持三王子逼问渊舟国君:要把他的亲外甥女送到哪去。渊舟国君一看自己两个孩子都在弥楼王手上,便说了和亲一事……”
赵杉摇摇头:“弥楼王就开始向周边国家大肆诽谤,混淆是非,说陛下强抢亲女,厚颜无耻,若征兵来犯,必联合其他部族先发制人。聿国落下丑闻不说,却被弥楼反戈一击——对我朝当真百害而无一利。”
我冷汗直流,边听便想:三王子去看望大王姬?大王姬嫁到弥楼后确实写过很多信说想家,月王妃不忍,曾多次让三王子带着特产去往弥楼宫廷。可为什么这时候——
我和亲的事是父王和瑾王妃安排,其他人都蒙在鼓里,如果这时候父王拦着不让三王子去看望大王姬,确实会让人起疑。
我越想越头疼。父王和瑾王妃也必是觉得,三王子去弥楼看望大王姬,跟我离开渊舟这两件事不会扯上关系。可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作恶贼寇,直接改变了整件事的方向?
那流寇头目究竟是谁?我从小时候开始回忆:母妃确实在幼时带我回过娘家一次,渊舟民间尽是聿国和弥楼的商人,长大了也接触过一部分弥楼人……但我怎么可能全部记住他们的相貌和名字?
聿朝皇帝又发问:“你不是敬华的义女吗?怎么又成了弥楼王的外甥女?”
敬华?我慢慢反应过来,应当是指瑾王妃。当年母妃去世,瑾王妃收我为义女,方便教导我成人。眼下看来瑾王妃跟聿国商讨计划,并没有提太多我的过去,只要是渊舟王姬的身份就足够了。
我重重跪拜下去,手心已满是冷汗:“回陛下……”
“我确实有一半的弥楼血统,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弥楼王的外甥女,也从没觉得自己跟弥楼有半点关系。我和母妃在渊舟后宫遭人欺凌被赶至封地,就不曾有任何人伸出援手,更遑论千里之外弥楼王。”
“后来母妃在封地因病去世,我再次回归渊舟宫廷。也不曾听闻弥楼王对我,对我母妃——他亲妹妹,有任何关心和慰问。瑾王妃怜我孤苦,才将我收为义女,除此之外,凉莘从不知道自己在弥楼还有位道貌岸然,恬不知耻的亲舅。”
我恳切道:“陛下,那弥楼狼子野心,常犯我渊舟边境,觊觎商道一带许久,一直是压在我父王心头上的心病。聿国地大物博,聿朝天子胸怀伟略,所以父王才向聿朝求助,愿意相信借聿国之力,定能动摇倾覆弥楼王之辈的恶势力。”
皇帝并没有动容分毫,仍是冷言:“你要朕拿什么相信?你这三言两语,难道不又是和你远在渊舟的父王做的局?表面上假借和亲之意讨好我国,背地里又曲意暗通弥楼祸水东引!”
“朕看渊舟莫不早已串通好弥楼,若朕真的出兵调借给渊舟,才正好落了圈套!且不说担了昏君名号,若兵败于西域诸国联合对战,才是让天下人看朕的笑话!”
我心中警铃大震,聿朝皇帝已经不信任渊舟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恨不得膝行上前:“陛下所设想的最坏打算,不也正是弥楼希望看到的吗?弥楼王如此卑鄙,贼喊捉贼,才是暴戾无德的昏君啊!何况再别无他法,我父王也不会将国土百姓拱手让与,我父王是被弥楼王逼迫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得不发最毒的誓:“我以死去的母妃作证,弥楼王在位的每一天,都未曾待我如亲人,我甚至不清楚他的音容相貌。他打着为了我的幌子,借此挑拨离间,栽赃陛下名声,诓骗天下——”
“他口口声声为了我和母妃,但我母妃从一开始就不想嫁到渊舟。弥楼的老国王逼迫她,现任的弥楼王对她也生死不理。后来我母妃的死,亦是弥楼步步紧逼所为。若论恨谁,我与弥楼,才最该不共戴天。”
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被击中,十三岁那年瑾王妃向我发问的问题,五年后答案终于浮出水面。
母妃死于弥楼之手。她的第一次死亡,是亲父燃烬的长鞭;她的第二次死亡,是在渊舟后宫孤独度日时,亲兄投来不置一词的冷冷视线;她的第三次死亡,是被自己,被曾经的那个弥楼公主杀死。
我深深低下头,掩饰颤抖的声线:“陛下是明君。皇天后土在上,请陛下明鉴弥楼诡计,与渊舟共御虎狼,还渊舟国界太平,还天下清明。”
殿堂一阵沉默,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皇帝走近到我跟前:“把头抬起来。”
我听话照做,缓缓抬头,对上皇帝的视线。他无声审视,像锁死自己的猎物。
不一会儿,皇帝轻笑:“是位佳人。”
“是位佳人啊,赵杉。”
“正因为是位佳人,陛下收其为郡主,是渊舟之幸,亦是聿朝广厦之泽。”
我懵然看向赵杉,费半天劲才斗胆吐露心中疑惑:“陛、陛下,两国借兵的计划……”
“依王姬看这种局势,聿朝,还适合出兵吗?”皇帝挥了挥手:“赵杉,把你的主意再跟他们说说吧。”
赵杉领了命,看向我:“唯今之计,既要破除弥楼圈套,又要避免损兵折将,就在王姬,魏将军你们二人身上。”
他语气郑重:“陛下欲进封王姬为苍城郡主,向天下昭告,请王姬来中原并不是和亲。而是为了两国和睦,作为交流使节来朝,拜学礼教,申两国之大义,传道授业。”
“而留在聿朝更进一步以示邻好,王姬将和秦府将军魏云枫共结连理,承皇恩,抚民心,以彰国之大体。”
魏云枫先一步发问:“赵御史,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语气不耐:“和亲一事既已作罢,就必得有出面能镇住敌军的武力,之前计划借调给渊舟的兵力不就是你麾下部将。更何况,我朝将军只有你还未成家。”
赵杉解释:“魏将军战功赫赫,经北战一役早已立足威信。王姬若能和我朝将领结合,不仅对弥楼是个威慑,渊舟也会觉得有了保障,王姬亦可放心。”
我只觉荒唐:“陛下,之前承诺借兵的条件,就是我出面代表渊舟不远千里来聿朝和亲,如今我人已在王都,应当按照……”
“渊舟王姬。”皇帝打断我的话:“你似乎还没理清状况。不是朕不想信守承诺,是你父王。是你父王为了他两个孩子不横尸弥楼,背弃信义在先,在弥楼王面前认下了和亲一事。这不是朕,能控制得了的。”
恍若当头一棒。
一瞬间清醒,又一瞬间绝望。
是啊,父王他,为了月王妃的两个孩子活着,我成了弃子。忘了远在千里之外,还在聿国王都,来和亲的我。为了救下大王姬和三王子,我是否会惹得聿朝皇帝不悦,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身在聿朝天子脚下,是死是活,得看的是皇帝心情如何。
我总是那个,最先舍弃,最先牺牲的孩子。
这样不对。我茫然站起身:“如果交易不作数了,那我也该回家去。”我想离开这里:“我应该回到渊舟。”
皇帝冷冰冰的视线扫射而来,我开始惧怕:是啊,如果这一步选择退却,聿国必定觉得这场荒诞的玩笑是渊舟和弥楼联手的戏码。
国君之间博弈,怎么可能会在乎我是去是留,他们在乎的,只是要利用尽我该有的价值。
可这样就是不对。绝望之际,我有点想笑:“我不是你们交易去来的物品,不是你们指定给谁,就嫁送与谁的奴隶……”
我双唇发抖,语气越来越微弱,魏云枫抢到我前面,打断了我的声音:“陛下,国家战事连绵,虎狼环伺。敌寇不灭,臣,不敢成家。”
“哼!”皇帝一甩手:“你们反了不成?”
“魏云枫,你怎么也任性起来?如今这局势,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说此生只为荡涤贼寇,眼下这情形,这不也是你报效国家,戴罪立功的机会?”
皇帝喝斥:“你们可以不愿意,那给朕想一个比这更好的办法。来吧!”
殿堂死寂般安静,我被吓到腿软。皇帝见无人应答,拂袖而去:“既无异议,即日起便将事宜安排下去。”
皇帝和赵杉先后离开。我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不住安慰自己,可泪水还是争先恐后滴落。
缓和了好一会儿,想慢慢起身,一回头发现身后还有一人,被吓一大跳。原来自皇帝和赵杉离开后,魏云枫就没离开过站立的位置,一直在我身后无声无息。
我遮住面容:“你怎么还没走。”
我的泪水糊了一脸,看不见魏云枫什么表情,只听他犹豫:“抱歉,我、我不是故意……”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需不需要,我帮……”
我稍微整理好仪态,没等他说完,便匆忙擦肩而过:“先走一步了。”
我离开室内,殿外光线刺眼。我如今没办法再面对这个人,这个突如其来又将成为我夫君的人。
几个月以前,我还只是从别人口中遥远地听到魏云枫这个名字,我们的人生,不会有任何交集。几个月后,生活天翻地覆,不论前路何方,我的人生都无法再由自己选择。
有时候,命运还真是讽刺。
我将被封为苍城郡主,这段时间就先在乾安宫暂住。这天侍女给我梳洗打扮完,便换上聿国服饰。
碧螺看着铜镜里的我赞叹:“渊舟不愧是人皆相传尽出美女的宝地,怪不得我朝自古以来就一直和西域联姻。”
我问:“你在说什么?”
绿萝在一旁笑:“自然是感叹王姬这般的美人坯子,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了。”
我放下铜镜:“你们夸张了,只是粉饰厚重罢了。”
说起来,我还有些自卑,觉得自己跟聿国女子的长相出入很大,摸着自己的鼻梁道:“你们不觉得我很像男子吗,浓眉深目,鼻骨还这样分明,不像你们正常女子眉眼婉转。”
她们惊呼:“王姬,真是没想到像您这样的美人还会自卑。您的睫羽如尾扇,粉唇似春水,蜜发如丝缎,眼眸就是那万金不换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我有些羞红,也被逗笑了。说起来,若论美女,我倒觉得渊舟宫中尽是我这样的长相,没什么特别。
倒真是称得上美人的,就该属月王妃了,还有月王妃的长女大王姬,不然也不会让弥楼王父子一见面就丢了魂魄。
一想起渊舟,好不容易转变消沉的情绪,又开始心事重重:不知渊舟现在怎么样了,我也不知该去问谁。
侍女见我又遍布愁容,赶忙换个话题:“对了,王姬不是让我们去打听赵元殊这个人吗。”
我问:“可有消息?”
绿萝摇头:“我们问遍了身边熟悉的关系,都未曾听说朝中有叫这个名字的。王姬,你确定没记错吗?”
我有些黯然,瑾王妃就给了我一个名字,她怎么想的我又如何揣测。一想起他们,心下不觉烦闷:“罢了,找不到就不找了,以免有心之人留意。”
绿萝又说:“不过王姬,您很快就要进封郡主了。按理说,进封后还应拜见宫中皇后妃嫔等人,要不要我们给您细说?”
还有这些规矩?我说:“那讲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