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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夷陵 ...


  •   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

      纵是姜维不情不愿,时光依旧无情地将他推到了章武年间。关将军、张将军先后罹难,先帝携满腔怒火于秭归出兵,虽然逼得吴军节节败退,但是姜维心知,那一日迟早会来临。

      “陛下如此扎营,大汉气数休矣。”随着一声叹息,诸葛亮似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军情紧急,他能用来痛心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

      他急急拉过马良的手,吩咐道:“季常,夷陵之败已成定局,你快回去禀明陛下,退军需速,至鱼腹浦后方可休整,那里有我入川之前的部署。”

      虽然对鱼腹浦的布置仍有疑惑,但马良还是遵从号令,急急赶赴战场,就连诸葛亮对他道的那句“保重”都被他的马儿甩在了身后。

      可是姜维却知道,即便他听到了这句保重也没有用,马季常将消失在夷陵战场上,尸骨无存。

      他们急速赶回成都,调派军马以应前师,可是以诸葛亮行事之谨慎,政事军事都需做好十足安排才可动身,饶是他昼夜无眠地辛劳批阅,仍不得启程。

      心急如焚却被众多事务缠着无法脱身,两日下来,诸葛亮整个人迅速消瘦,眼看着他这般憔悴,姜维心痛万分。

      “我打算去陛下那里了解军情。”几经盘算,他终于对诸葛亮开了口。

      诸葛亮似乎没听清他的话,去拿城防图的手停在半空,转头看向他。

      话一开口,接下来就顺畅许多。

      “先生日日记挂着东线战事,但是路途遥远,信使带来的消息太过滞后。我比那些骏马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从成都到夷陵,大概只需两日。”

      “可是,你……”诸葛亮面露难色,之前姜维心怀道破天机之意,所遭受了苦痛,显然他还记得。

      “我不做旁的事情,仅去探听战况,而且就凭我现在这副样子,即便想做什么,恐怕也做不得。”

      姜维主意已定,但他仍不愿拂了诸葛亮的心思,耐心地等他应允。

      面前的人神情凝重,似乎正在作着艰难的抉择,不过很显然,眼下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于此事,诸葛亮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那你快些回来。”

      面向诸葛亮深深一揖,姜维回转身体,径直向东飘去。

      从前他并未留意过自己在这人世间行走的方式,大抵都是随着诸葛亮慢慢散步吧。如今事态紧急,他才发现自己移动起来可以脚不沾地,好似御风而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已来到成都城外。

      但是他仍觉得不够快,才离开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开始想念他的丞相。

      这时,一声悠长的嘶鸣在身后响起,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栗云的鬼魂远远地追了上来。它的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定在他眼前。

      姜维轻抚栗云的额头,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上马。

      没有缰绳和鞍鞯,他却坐得无比安稳,自从死后,他便再没骑过马,哪怕是丞相将死亡的栗云送给他,他也就是摸一摸,替它顺顺鬃发,从没想过要再次坐在马背上。

      如今,马儿带着他飞驰,穿过茂密树林,涉过溪流大川,踏上前往战场的路。

      这让他想起活着的时候,那些纵马扬鞭的日子。

      那时他的身后是数万精兵,如今却只有他一人一骑,但是他的心,与当日出兵北伐之时一样坚定。无论是光复汉室还于旧都,还是探听战况传递军机,都是为了他的丞相,为了他和他的丞相共同的大业。

      即便这大业是注定失败的理想。

      败象从他们踏上羊渠地界的那一刻便已显现出来。小股的逃难百姓随处可见,他们携家带口地向西奔走,神色惊慌,好似生怕被什么追上似的。

      栗云像是一支无形的利箭,从他们身体里穿过,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姜维耳中,他听到“火势极大”、“陛下死在了猇亭战场上”、“吴人很快就会入川”一类的字句。

      明知道此刻陛下应该无事,他会回到白帝城,然后等着丞相去见他,但是姜维仍然心生焦急,暗暗担忧。

      他拍了拍栗云的脖颈,栗云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加快了脚步,四周的树木飞速倒退,只余残影。很快,在进入鱼腹浦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了一片巨型石阵,姜维知道这定是丞相所列的八卦阵,于是不做他想,带着栗云径直冲了进去。

      他本以为自己是一介鬼魂,可以不受此阵束缚,然而在里面穿行了足足一刻,却不见出路,他不由得暗暗心惊,这石阵理应不会如此广阔才是。

      刚刚他是从离位进来,看来入阵之后,此阵已经发生诸多变化,而且他和栗云阴气过重,似乎还激起了什么似的,猎猎风声在岩石中穿梭,好似怨鬼哀嚎。

      所幸他在诸葛亮那里学过这阵法,深谙玄机,当即便开始掐算方位,找寻阵眼,饶是这般,他还是走了两段不算太长的冤枉路。最后从兑位寻得生门走出此阵后,他一边伏在马背上催着栗云前行,一边为他的丞相骄傲不已。

      丞相此阵变幻无穷,时辰、天气、乃至误入阵中的草木鸟兽均会影响生门所在,难怪他说自己在鱼腹浦布下百万兵士,难怪意气风发的陆伯言不得不止步于此。

      远处一群飞鸟乍然冲天,它们的振翅之音将姜维的思绪惊断,此刻夕阳早已西坠,而东边的天空却渐现红光,那光越来越亮,红得妖异,透着不详。

      再向前去,迎面撞上大群惊慌逃窜的山野禽兽,他嗅不到气味,但是从它们黑褐色的皮毛来看,大火就在它们身后不远处。

      跟随在野兽之后的,是丢盔弃甲的军士,各个身着姜维熟悉的服色,有的面带血污,有的须发俱焦,有的似乎肢体出现了残缺。他忙起身站在马背上,自高处寻觅先主的身影。

      所幸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了被将士们护在中心的先主,先主虽然看起来狼狈不堪,但是应该没有受伤,他的神情很是悲愤,执意不肯向西撤离,对着东方大声痛哭:“休元、文进……”

      看来冯习和张南已经阵亡,却不知马良身在何处。

      见到先主无恙,姜维本该立刻回到诸葛亮的身边,但是一想到马季常之死对丞相的打击之大,他便动了去寻他的心思。

      于是,他又向前行了大概三十余里,逆着逃亡的军士们,带着栗云冲入火中。

      到处都是死状各异的士兵尸身,一团一团,一堆一堆,还有些在火焰中挣扎的人们,他们此时虽然未死,但是撑不过下一刻。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焦黑,耳边传来的除了火舌舔舐尸体的声音就是将死之人的哀嚎。这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即便是长年征战,见惯了血雨腥风的姜维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随即他发现,他打寒战自有他打寒战的原因,因为他的身边出现了许多和他一样的人。

      不,是和他一样的鬼魂。

      只不过,他们的眼神很空洞,很茫然,脚步沉重,行动起来很是迟缓,似乎不知该去向何方,与之相比,姜维觉得自己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你是何人?看打扮不是百姓也不是将士,你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即便是变成了鬼魂,那标志性的白眉依旧可见,马季常皱着眉,死死地盯着姜维。

      见到马良已经亡故,姜维感伤不已,同时他也在疑惑,为何这一路上尽是死伤之人,唯有这处出现了在阳世游荡的离魂?

      “侍中大人,丞相派我来寻你。”见马良依旧很是警惕,姜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临行之前,他对你说此战必败,需速劝陛下退回鱼腹浦,他在那里布下百万兵。”

      讲这话时,只有诸葛亮和马良二人在场,因此马良的神情立刻松弛下来,他的脸上浮起悲色:“这是孔明兄长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最后一句话是‘保重’,只是你没有听到。”

      听到姜维的话,马良合上双眼,仰起头半晌不语,再一开口,已经不再哀痛,而是愤恨起来:“真是心有不甘,我若能早一天赶回来,我军伤亡不至如此,这些亲兵们还未杀敌便葬身火海。他们自荆州起就一直追随着陛下……”

      说着说着,他突然惊讶地看着姜维,又看看自己:“我已经是个鬼魂了,可是你……”

      “一直都是。”姜维不愿在此事上解释过多:“我们回去吧,也许可以在白帝城与丞相会合。”

      马良召集了他那一队鬼魂军士,跟在姜维身后,向西行进。

      突然多出来几百位同类,姜维颇有些不太适应,他明白自己和马良滞留阳世的原因,大概是他们心存执念。而那些军士们,突然被火焰吞噬,似乎还未来得及接受已经死亡的事实,因此看起来浑浑噩噩的,只知道跟着他们走。

      不久之后,他们便走出火海,前方不远处,就是八卦石阵,想必先主已经穿过鱼腹浦,到达安全之处。

      不料,斜地里冲出一队彪军,也停在了八卦阵前,掌旗兵高举“陆”字旌旗。

      “陆伯言一定是从南侧小路包抄过来,准备截住陛下的去路。”马良认得对方,面露恨色,但是他对陆逊的评价依然公允:“不得不说,孙仲谋的大都督们都很能干。”

      眼看陆逊只是迟疑了一会,就无所顾忌地率军冲进八卦阵,姜维不禁有所担忧,莫非这东吴大都督当真有些过人之处?

      他与马良对视一眼,达成共识,他们一队鬼魂跟在陆逊身后,向阵中走去。

      果然,吴军只是凭着一时之勇闯进阵来,才不一会,他们就被千变万化的阵法逼得四处碰壁,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陆逊大概也识得一些易理术数,只是并不精深,在生路上走了半盏茶的时间便陷入困境,正待他苦苦思索破阵之法时,他身边的一个副将像是发疯了一般,手持巨斧陷入狂暴,开始漫无目标地劈砍石阵。

      他身边的吴国将领纷纷劝阻,却无人可以拦得住他,只见他摧毁的石块时不时地飞起,砸在军士的身上,几个人当即被砸得活不成了。

      可是姜维却高兴不起来,他发现,这个副将毫无章法的行为竟然朝着破阵的方向而去,接连五下,都劈在正确的位置上。

      幸好他并不是真的懂得破阵之法,如果他再向左前方走一丈远,他面前的这根石柱就会倾倒,然后触及到八卦阵的阵眼,然而他却转向右边,朝着反方向去了。

      如果被这个莽汉破坏了阵眼,此阵虽不至于立刻就被攻破,但是能支撑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不知丞相大军到了何处。”他暗暗心急,一不留神便说出了声。

      马良随口接道:“是啊,如果没有兄长接应,即便陛下到了白帝城,亟待休整的残兵也敌不过士气正盛的吴军。”

      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莫非这八卦阵阻不住陆伯言?”

      “那个副将力大无穷,刚刚差点将阵眼毁掉,虽然他不懂破阵之法,但是难保他不会误打误撞找对了地方。”姜维记得前人提起过,陆伯言是靠着丞相的岳父大人才出了此阵,难道因为他和马良的原因,事情出现了变故?

      马良却迟迟不接话,姜维抬眼看他,只见他的神情很是古怪,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懊恼。

      见姜维疑惑地盯着他,马良答道:“我与孔明兄长闲聊之时,曾听他提起过,若在八卦阵中的泽水位布置阴寒之物,则可将此阵杀气激至极盛,使人有去无回,只是太过歹毒,他不屑如此布阵,而且如要造出阴寒之物又会有伤天理。”

      说完之后,马良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僵住。

      阴寒之物……姜维心下一紧,还有什么比他们这群鬼魂更加阴寒的呢?只是,杀阵可不是随便就可以开启的,恐怕他们都会灰飞烟灭。

      可是,如果真能在此阻住吴军,甚至可以让陆伯言折戟于此的话……

      这时,耳边传来马良的叹息:“不过此阵发动后已有千般变化,现在我无法找到正确的方位,只恨当日未和兄长细细探讨。”

      “我可以算出困位。”姜维缓缓开口:“只是……”

      “如果要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我也再所不惜。”马良迅速替姜维说出下文。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整个鬼似乎焕发了生机,然后他召集了那队亲兵,令他们在原处待命。

      姜维本该嫉妒的,嫉妒马良与丞相共同度过的年少时光,嫉妒他们可以互称兄弟的亲昵,嫉妒他再次面对死亡之时的大义。只是,看到有人和他一样,为了丞相可以肝脑涂地,那些醋意早就不翼而飞,他的内心反而激昂起来。

      他毅然叫上马良:“随我来。”

      他本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不料那些亲兵们却紧随其后,马良驱赶了他们几次,但是他们始终不言语,也不听令。此刻已经无暇耽搁,他们只得带着所有鬼魂一起去往魂飞魄散的方位。

      转过头沿着来路走了几丈远,再经过一个转弯,阴寒之气骤然腾起,就连姜维这鬼魂也觉得如芒刺背,他的直觉告诉他,困位已至,并且凶险万分,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向那处奔去,好似被什么吸住了一般。

      跟在他身后的一众鬼魂更是没有他的定力,魂魄飞速被卷到泽水位中央,直接被罡风撕碎,并入煞气当中,使得恶瘴越来越凶厉。

      整个八卦阵内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万鬼同哭之声在石壁之间奔腾回荡,其间夹杂着许多活人的连声惨叫。

      姜维的头很痛,但是直到马良的身体和脸孔扭曲着消失在他眼前,他也没有更多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阵内可是陆伯言将军,将军欲出阵乎?”

      一切又步入了正轨,姜维在旁,看着黄承彦老先生将所剩无几的一小队吴兵带出阵外,看着陆逊撤军,放下心来。

      他回过头,望着恢复平静的八卦阵,单膝拜倒,郑重地将他的佩剑供在马良和那些不知名的鬼魂们消失的地方。

      终于可以回去向丞相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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