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录像带》汤问典

3、办法

　　申丽容在学校沉默寡言，人能明显看出她非常恐惧，同学们的话语没有她的乡音，让她几乎不敢开口。有时被点名叫起来回答问题，她就低着头什么都不说，老师就叫她小哑巴。住在宿舍里，别人拿走她的东西，她也不说话，主动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吕思佳每次来看她，听说这种事，就再给她买新的。思佳从来不提起申平和丽衡，申丽容也非常识趣，从来不主动问。

　　吕思佳把小女孩换下来的衣服放好，她总是做得很妥帖，申丽衡从来没留意过，衣服换了一次又一次，女孩长得很快，思佳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她还是胖嘟嘟的，现在就不是了，逐渐退去了婴儿肥，每周把她接回家，她像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一样，像小鸟一样飞速走回到房间，从来没有面对过申平。

　　申丽衡念了大学，和高中班里的几个同学一起进同一个系学经济管理，方便申平带他做生意。刚开学的时候申平开车送他，私家车仍然少见，有车的人不算多，大街上常常是空的。思佳坐在副驾驶位置看着前面的校园路上树荫密布的坦途心里一阵阵地轻松，申丽衡上大学了，她终于可以给她的小容一些时间呆在家里。其实当时也想到过单独找一间空公寓，或者寄养在亲戚家别的宅子给女孩住，可她就想起那口井来，想起走进破败的院子看到小女孩在舀水的样子，想到这里就不能狠下心，还是坚持要自己照顾她，好像这样才能真切地还上刘延的债务。

　　“妈妈”

　　思佳站在放学的人群里招手，女孩看见她眼睛就亮了起来，她走过来自动拉住思佳的手，安静乖巧。思佳开车带丽容回家。马上就十二岁了，思佳心里想着回到家吩咐人去给小容买新裙子穿。这些年女孩就像一个隐形人，全然隐藏在他们三人的生活里。吕思佳从后视镜里面看到女孩清秀的脸，她的鼻子秀挺，眼睛清澈明亮。思佳突然惊觉她已经长大了很多，脸窄窄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婴儿肥了。思佳一边开车一边进一步盘算，要送小容去一个好一些的中学，这样就方便念大学，不能寄宿也没有关系，反正丽衡本来就常常对自己的关心感觉不耐烦，毕业以后又被申平放出去历练，可能就不会经常回家了…再将来呢？她想，再将来也没有什么是她能现在决定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过生日了，妈妈带你去买蛋糕好不好？”

　　“好”

　　她牵着女孩的手站在蛋糕店橱窗前，蛋糕师正在一五一十介绍，温暖的黄光把玻璃橱窗照得透亮，里面花花绿绿的蛋糕被光芒衬得像搭足了架子的新娘。思佳看到小容伸出手指点在玻璃上选蛋糕，心里没来由地开心，走出来接了个推销电话都在不自觉地笑。终于能把孩子带回家过生日了，自己这个妈妈真不称职，她从前一直为此感到深深的歉疚，如今她突然发现申平和丽衡不在家其实让她感到自由，只有她和小容，可以给她试新衣服，做点好吃的菜，带她看书看电视。孩子不能当家里人的面叫她妈妈，在学校里老师又说她不说话，吕思佳甚至要怀疑这个孩子这些年来究竟有没有跟谁说过几句话。直到几年后，她才发现那天那种释然是为什么，因为这个女孩一直给她一种和刘延呆在一起的感觉，和刘延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很相似，很自在。

　　其实她不该给女孩改名的，吕思佳又想，申家的人也不会承认这个女孩，丽衡的反应会是怎样她更是不敢想，白白被人笑话。思佳突然后悔起来，早知道不改名字，早知道跟自己姓吕。

　　“这次过生日只有妈妈和你在家，太好了”

　　“嗯”

　　女孩点点头

　　“上学怎么样，在学校好吗”

　　“好”

　　“马上我们小容就上中学了”

　　思佳突然发现自己的计划太天真了，她不能送小容去上附近的中学，那样每天上下学的来往就太明显了。她没来由地一阵心酸，申平从来没有提起过丽容的事，似乎是完全忘记了，她也不敢再提起。她不能送小容去上好的中学，至少也得找一个不错的。

　　如果找一个好中学附近的空房子租起来，请保姆带她会怎样，吕思佳想了一会儿又否决了这个选项，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再丢给保姆，还不如当时直接送到福利院，刘延的面孔此时好像就在眼前，思佳感到有点愧疚。

　　每星期思佳常常隔三差五来学校看丽容，给她买各式生活用品，问老师她的情况，女孩成绩很好，几乎不需要操心。每次问起学校里的班主任有关女孩的事，回答就说很好，思佳再问下去才知道有些势利的女老师经常教训她。吕思佳皱起眉来，又打点班主任，心想人真是天性如此，从来就对懦弱的同类冷眼相向。

　　吕思佳拥有嫁入深宅基本的素质和觉悟，她从来没有对女孩提起过丽衡，或者让她叫哥哥之类的事，女孩也非常本分地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看起来非常非常谨慎。女孩在中学也是一样的沉默，似乎害怕人，每跟人说话，人都能想出一些恶毒的话来刺伤她。

　　初中毕业的暑假，吕思佳终于想出来一个绝妙的办法让申丽容上最好的高中，她终于说服申平换掉家里的保姆，由吕思佳去选一个新的，她选的人很和善，叫方妈妈。申平和吕思佳就可以对邻居和申家人说她姓方，是保姆家偶尔带来暂住的孩子。思佳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带她出去。

　　申丽衡已经接管申平的产业，全国各地出差。暑假里吕思佳终于把女孩接回了家，带她草坪公园游乐场到处玩，落山的太阳像一个沉重的黄色绸缎扇面，终于止息了它无穷无尽的光辉，女孩好像也终于放开了玩水，大大的笑着，脖颈两旁是早上保姆给她编的法式麻花辫。思佳发现她已经抽条出瘦高的架子，笑起来脸颊淡淡的纹路，像笑涡。

　　申平从楼梯上走下来，正撞见吕思佳和女孩玩得满头大汗地回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手里还领着水桶和水枪，都穿着牛仔布裙子。女孩一看见申平那种气场，立刻怕得低下了头。申平走下了楼梯，却出乎意料地笑了。

　　“小朋友，叫我一声申叔叔”

　　女孩鼓起勇气叫了一声申叔叔，思佳转头看向丈夫，眸中有几分欣喜。她知道申平原谅了她，申平是爱她的，申丽容可以留下来了。

　　那个夏天只缺少申丽衡一个人，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觉，好像回到丽衡小时候，每天女孩都帮忙布菜，申平说哪道菜好吃她就夹哪道菜，吃饭的时候嘴唇鼓鼓的，像一条小鱼，新保姆方阿姨也很喜欢她。申平夫妻二人常常谈论起丽衡，如何如何初露锋芒，将来如果姚家来攀亲，给姚家怎样铺点将来，小容听不懂，只看着餐厅背后那张全家福，沉默地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