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江湖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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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个人是谁？”
展飞闻声望去，只见有一人披头散发，脱离对方军阵向这边狂奔而来！
那个身影是——
“武夷皇子——”展飞难以置信地低叫。
“你说什么？”仝开迫不及待地望去，“是他！竟是他！来人，放箭！”仿佛害怕到手的猎物逃走，他招来了弓箭手，自己亦夺来弓箭，遥遥对准了狂奔而来的人——一个叛国者，他的杀父仇人！
“你不能这样做！”
仝开手中一紧，搭在弦上的箭已被展飞拉住。
“你作什么！对付这个细作还需要犹豫什么？”
仝开试图夺回箭矢，但箭身扣在展飞手中，他竟动不得分毫！
“退下！”仝关咬牙道，“你虽报信有功，也一样不能违抗军令！”
“将军，他停下了——不在我方射程内！”
仝开失望看去，只见那人飞奔的脚步突兀停下，然后朝着城楼的某一处点了点头。仝开疑惑地看了看展飞，他脸上的神情冷若冰霜，亦同时对那个细作点了点头！
仿佛了解了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武夷皇子神情平静如水。他转过身，面对着飞扑而来的有如乌云的箭矢闭上了双眼。
来吧——来洗去他满身的罪孽，带他去往那无忧之地吧！
他选择了死在敌军的箭矢之下，也许是没有勇气去直面自己犯下的罪恶吧？看着那个万箭穿心，却久久屹立不倒的身躯，展飞喉结剧烈地滑动，然后一切归于璞玉般的沉静。
这对于他，是最好的结局吧。
“你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一柄杀意袭人的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伴随着仝开森然的语气。
“仗还没开始打，倒开始起内讧了。”式荣情讥诮的声音传来。
仝开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但他仍是沉声问道：“给你机会，说！”
展飞苦笑，他想开口，未来得及发声，一口血却先喷了出来！他以手捂嘴，血就从他的指缝溢出，珠子般掉落在地，沁入岩石。
“展飞，你没事吧？”式荣情被挟持在数丈外的石墩上，只能担忧地隔人看着这方。
“咳咳……不劳小姐担心，咳咳，”展飞缓缓拭去嘴角的血，“以后你我便是陌路人。咳咳……”
“为何？”式荣情干涩问道。
“因为——”展飞直起了身子，冷然道，“展某立誓，在展某有生之年，定要将呼哧尊斩于剑下！”
式荣情浑身冰冷，那样一条誓言，轻易地就将他们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倏然间推得极远，远得再也看不到彼此！
仝开疑惑地看着他，最终放下了自己的剑。
“我相信你，倘若一旦发觉了我的决定是错误的，本帅必先杀你。”
展飞苦笑，他竟也有被人怀疑威逼的一日！
“咦——那是？”
一骑从敌军阵营中施施而来，那坐骑十分高大，隐隐竟有王者之态。它的腿长而有力，几乎给人一种一跃便能十步的错觉。但它并不奔跑，只是悠闲地度着小步。马上的人亦斜斜地倚在马背上，不疾不徐地任马徜徉。
看着一人一马的姿态，仿佛正处于的不是一触即发的战场，而是某处郊游的胜地！
直到抵达战场中央，那人方拉住了马身，然后懒洋洋地坐起，从背后摸出一张弓来。
黑袍高冠，那人是——
“草原皇帝——呼哧尊！”
“不可能！他身为一国之尊——”展飞下意识地往式荣情看去，她也紧紧地盯着那个人，脸上亦有着难掩的惊讶。
“不管是不是，他一上前，我们当即射杀！”仝开冷冷下令，脸上用果敢竭力掩饰着心里的一丝侥幸。
“他停下了，远在一箭射程之外！他作什么？”展飞惊讶地看着黑袍男子拿出了一张比寻常弓箭都大的弓，然后取出三支箭同时搭上，拉满，然后放箭！
他这是射向哪？
展飞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向式荣情在墙头的柔弱身躯，单薄得如同一朵细茎小花，一摧便折。难道他对准的是式荣情？难道他打算牺牲她来成就他的霸业？
“式荣情，快闪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看到式荣情回首惊喜地看向他，然后，那三支箭矢已经到达！
不要！！心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展飞停下追过去的脚步，绝望地用双手遮上眼睛。这么多年经历着江湖中腥风血雨的他，何时变得如此脆弱，连死亡亦不敢直面？
可是他已无力去质疑自己的胆略，只想逃避那必然的一幕！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然后一个声音唤道：“展哥哥！展哥哥！”
展飞从掌心中抬起脸，然后看到一张熟悉的俏脸，笑靥如花。展飞正自惊愕，她已纵身跳下了城楼！
那笑容尚在墙头，人已消失！
“式荣情！”
展飞急忙俯身看去，式荣情曼妙的身姿急速下坠，自下而上的风将她的裙裾鼓起，在风中如同一朵巨大的木棉花，飘摇着坠落。
数十丈的高墙，无一处着力点，掉下去无疑于自杀！
此时忽有另一箭射来，钉在了坚硬如铁的墙壁上！
式荣情如事先知道般，伸手轻松抓住了箭身！她并没有急于泄力下去，而是抬起了头，往墙头看来。
“展哥哥，情儿等你来寻我！”
她粲然一笑，然后松开了手，在风中急剧坠落。
“快放箭，别让她逃了！”
“不行！”
“展飞！”仝开将展飞握住他手腕的手指一点点地掰开，一字一字道，“同样的机会，不会有两次！”
展飞看着他，终于松开手，垂下。
“那个人来了！是那个人！”城楼上爆出了战士的惊呼，人人都加紧了射箭的速率！
一个黑影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掠了过来，于千钧一发之刻，抱住了尚在空中坠落的式荣情！银光乍闪，半空中的二人头顶爆出一团银雾，箭簇一旦碰上这团隐雾便反弹向城楼，无一例外！
也没见他如何瞄准，但弹射回来的箭矢竟支支中的，城楼上顿时一片惨叫。射来的箭矢亦弱了很多。那人便乘此间隙，足尖在城墙上一点，人便疾射出去，速度之快，箭矢难及！
一切只是眨眼间，那人已然回到了马上，黑袍高冠，如同从未移动过。
草原皇帝呼哧尊举剑上擎，然后下压，做了一个简捷的动作。
战鼓轰鸣，二十万草原士兵同时击器而呼，砂土为之惊起，乌云为之生出，天地为之变色，仿佛一场浩劫将要发生的前兆！黑色的大军如同潮水般向铜屏关城墙冲击而来，铜墙铁壁的铜屏关此刻看来竟是不堪一击！
“准备——放箭！”
一拨拨的箭石火器从城头落下，城下偶有惨呼响起，又迅速被呼啸声湮没。二十万大军如黑色浪潮般冲击着石壁，一浪高过一浪！
草原人强悍地可怖，攻城的云梯推下又一次次地被架上，人如蝗虫般顺着梯架往上爬，草原人制造的简易弩车疯狂地向城墙射击，幸而城墙建得极为牢固，不易被摧。
“这样不行！”仝开吃力地抹着额上的汗，左臂已然受伤。
“他们伤亡亦不轻，我们再坚持一下，也许呼哧尊会暂时撤兵。”展飞亦是眉头紧锁。虽然已对江湖中的厮杀剥夺司空见惯，但面对这样敌我悬殊的攻城之战还是第一次。
“草原人蛮横，也许会击起他们力战到底的血勇。”
“呼哧尊总不会是如此之人吧？”展飞竟是笑了笑，拍了拍仝开的肩，“我们总还是有机会的！”
到此时他竟还说有机会！仝开不得不佩服起展飞临乱不惊的镇定自若！他正色道：“你最好不是我的敌人！”他叹道，“否则会是个很难应付的敌人！”
展飞亦正色：“我展飞可立誓！”
忽然，竟有嘈杂声从城内传来！
二人相视，俱是惊骇莫名！
“将军，城中粮仓着火了！”
“将军有人企图开城门！”后来一人带来更为震惊的消息，且是迫在眉睫！
“我去！”展飞执剑便要下楼，仝开突然拉住了他。
“展兄！”
展飞回头看他。仝开年轻的脸上有着决然之色。
“倘若我军实在不敌，你一人先走。”
展飞深深地看了看他，道：“展某总有一日为将军报仇。”
彼此都知道这已是必败的一战，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展飞提剑而去，却分明感到他的责任又多了一分。
展飞冲进城楼时，已有两人拉住了巨大的门栓。
“住手！”
一声呼啸冲天，展飞提剑向那二人削去，其中一人立即被他削去了半边脑袋！
那只剩半边脑袋的人竟没有立刻倒地，居然转身面向了展飞。展飞一时亦心中发毛，突然间感觉这人有些面熟。电石火光间，他来不及想那么多。那半脑之人突然张开了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他！
另一人如同看不到他的同伴般，继续拉那沉重无比的门栓。
“放手！”展飞大喝一声挣开了那人双臂！“咔咔”数声，那人一双手臂被强行震断，四散落地！
展飞正要前去阻止另外一人，呼的眼前一黑，一口血喷溅而出，适才的一挣使他尚未复原的内伤再次加重了。
眼前一阵发黑，朦胧中，他看到那名撬门的汉子竟已将门栓抬起一线！
已不能耽搁，他竭尽全力一剑刺去，同时，两道凌厉的风声在他身后出现，两柄大刀已在这一刻砍到！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
展飞拼着受伤，一剑刺穿了那人胸膛！那汉子在一剑穿心的同时，大吼一声，撬开了门栓！
来不及了——展飞握着斩风剑，看着巨大的玄色城门在他面前訇然洞开。他茫然地看着天光带着杀戮从门外射来，连身后传来的两记剧痛也感觉不到了。
突然，他看到那个被他一剑洞穿的汉子朝他一笑，眼中说不出的空洞。这是……他被下了蛊？
展飞突然记起，这两个人都是关押式荣情的狱卒之一！
那个女子！
剑华如练，展飞击杀了领先涌进来的几名草原人，迅速后撤，几个起落已退出了门洞。
这一进一出仿佛去的是血海，展飞浑身浴血，抬头望城楼看去，楼上有人奔下，大叫着：“将军被流矢射中，已然身亡。”
展飞颓然垂下了剑。
他接下来如何？丢下这一城人离开吗？他留下又如何？一人杀敌力战而死吗？
“展哥哥，倘若你已明白，便不要再执着于一盘死棋了。”
明白什么？明白她在狱卒身上做的手脚吗？展飞苦笑，不知为何此时会想起式荣情说过的话。不过，他确实到离开的时候了吧？
从北方南归，辗转千里。一路上不断地看着百姓们或是被征召入伍，或是举家迁逃，也有的人丝毫不知道浩劫的即将到来，仍一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那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似乎已经远离，似乎又清晰得如同昨日。只要一得片刻的歇息，它就循着一切罅隙钻入他的脑子。与那少女执手一起走过的日子仿佛历历在目。手中似乎还有她的手润滑如丝的触感。
但随着与家的不断接近，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嫣然，在一株木棉花下翘首以望。他不知道他是否在梦中唤出她的名字，但那种蚀骨的思念已侵入心脉，他无法不想那木棉花下的女子。
回到家时，木棉花已凋尽，乡村宁静而祥和，几处炊烟在日暮中淡淡升起，随风飘散。
他送兄长于田埂旁便驻足不前。不远处仍是那株亭亭如盖的木棉花树，似乎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
“大哥，草原人就快打来了，带大嫂去南方避难吧。”
“回去坐坐吧。”
“不必了——已经没有必要了。”
展扬微微一笑：“是没有必要了，你要好好待那位姑娘啊。”那位极像嫣然的女子，想必能带给弟弟幸福吧？那他也便放心了。
“你何时去找她？”
展飞笑了笑：“草原人过来的时候吧。”
展扬惊诧：“为何要等到那时？倘若她被草原兵掳去怎么办？”
展飞笑着不答。他从未告诉过兄长式荣情的真实身份。
展扬离开时对弟弟语重心长道：“小飞，莫再做令自己后悔之事。”
展飞看着兄长转身，走向那盏灯火昏黄处。无论何时，她等的都是大哥吧？
离开时再一次回首，最后一次看向那木棉花树下的女子。展飞有着一瞬间的恍惚，那树下娇柔的身影与另一抹倩影重合起来……最终被取代。
那是——式荣情！
原来，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那木棉花树下的女子，竟是她！
展飞在震惊中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是她又如何？他与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况且他们中又隔了这许多的仇恨。
而这般狡猾聪慧的女子又有谁敢爱？何况曾经被她欺骗暗算过那么多次，就是再坚强如铁的男子，亦要变得软弱的吧？
抬头看向落幕的夕阳，铺天盖地的血色已渐渐褪去，但草原人与黄国人的战争才刚开始。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招集风斩堂旧部，刺杀草原国皇帝呼哧尊！
或许那时候……还可见她一面吧？
展飞苦笑，昂首大踏步向前行去！
原来黄国有这样一种树，掌状分裂的叶子，结圆形雪白的蒴果。于和风细雨降临的日子里开出满树的红花。
听说那叫木棉花。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喜欢站在木棉花树下，翘首望着宫墙外。
表兄以为她是想出宫，他特许她可随意出入禁宫。她摇头婉拒。她不想出去，她只想等待。
等过了一年又一年，从开始的自信，到动摇，到失望，到绝望，调皮狡黠的式荣情已蜕变得沉静少言。
皇帝表兄一直问她到底在等待什么。
她笑意盈盈地对他说：“有人答应要来找情儿。”
他问是谁。
她笑而不答。因为根本就没人应承过她。
她的等待从开始就是没有底气的吧？不过相处数日，且是在她成为他俘虏的情况下，她曾意图杀他，她曾那般地欺骗他，甚至离开时还在城中下蛊！他发现了吗？他那般精明的人一定发现了吧？其实她又何曾相信过他？否则她又为何下蛊来向皇帝邀功，给自己留后路？
可是，如若不信任，她又为何要一年复一年地等他？
始终还是痴痴地守着那一点执拗的吧？
明明看得到他们之间横亘着这许多的东西——他对皇帝表兄的恨，家国之恨，她的身份，甚至还有嫣然吧——这一切，如同一道无形的铜屏关，将他们隔离两处。她为何还不放弃？
展哥哥，你会否不顾一切地穿越这道厚壁，再一次拉住情儿的手？
草原人以破竹之势攻下了黄国，并在接下来的五年内，将米国、蔡国、苏国收入囊中。至此，宇弘洲北大陆尽为草原人掌控。
宇弘洲一千五百一十七年，呼哧尊登基为帝，立国北驰，年号万世。呼哧尊为北驰国太祖神武帝。
从此，宇弘洲步入了漫长的南北二国对峙时代。
木棉花第六度开放，灼烈似火，染红了北驰国的天空。
神武帝再度向表妹求婚。
木棉花树下的女子婷婷而立，露出一朵温婉柔美的微笑，道：“好的”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江湖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