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第 1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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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沈烟想说点什么，然而他的嘴皮子并不利索。
对于他来说，只过了短暂的一晚，对四方池内的秦跃而言，却是漫无止境的三千年，他被秦跃牵着，走在冰天雪地里，心里发苦，原来那么苦，难受到呼吸都为之沉重。
然而秦跃说他的经历时，没有落泪、没有激动，没有重逢后的喜极而泣，也没有独自忍受寂寞的痛苦隐忍，他平静到近乎麻木，像他黝黑的皮肤，还有充满了苍老气息的双眼。
那双曾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的桃花眼，也不再明亮。岁月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和希望，以至于沈烟真的出现时，对他而言，竟然有种终于要下班了的解脱。
沈烟握紧他的手：“秦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秦跃笑了下，不太在意这个：“都行。”
出不出去，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沈烟从来没有恨过自己的母亲，即便他心知肚明，三位至高神利用了他，但他依然想念与母亲在玉山共同度过的年幼，山中陪他玩闹的奇珍异兽，还有母亲亲手做的糕点。
那些是他离开玄天后，唯一会怀念的东西。
他可以手起刀落诛杀长老院中尸位素餐的恶神，做那把淬毒的刀，也可以被关进四方池不见日月永困黑暗，伏岁走后，恨意已蒙蔽住他对长生的向往。
秦跃却一点点将那堵厚重的墙凿穿，以凡人的方式，笨拙地消耗无尽的岁月，直到滴水穿石，直到海枯石烂。
但此刻，在察觉到秦跃放弃一切后，沈烟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恨意，他厌恶玄天自作自受，责怪天道是非不分，怨怼母亲擅自让秦跃承受一个凡人所无法负担的重量。
秦跃救了他，却丢掉了自我。
“出去吧。”沈烟保证：“我们能回去。”
秦跃笑了笑，他们穿过一片漫长的枫林，秋天来临时，整片原野都是通红的枫叶，没有活着的生灵，只有无穷无尽的春夏秋冬。
走出冰天雪地后，秦跃摘下他的大氅，在枫林深处挖出另一个铁盒，里边是他为沈烟准备的毛线衫，这沿路所有的衣服，都是他试了无数次之后，挑出来的做得最好的一件。
沈烟脱下自己在玄天的着装，换上现代样式的毛线衫和长裤。
秦跃笑了，用一种过了很久很久的语气夸赞：“你还是这么好看。”
“……”沈烟揪着衣摆，无话可说。他没有老，秦跃却已经老得透透的了。
海边是秦跃准备的木船，他甚至建了一艘船。
孤舟在海上漂泊，秦跃一边熟悉地划动船桨，一边讲他在四方池中的见闻，他见过游荡的魂灵，起初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那是曾被长老院流放到诛神塔的古神。
古神也有冤屈，做了长老院内斗的牺牲品，古神惊愕地问你一个凡人怎么会在这里，古神说他愤怒之下撞断了不周山，使天柱倾斜，当初何等英武，如今何等落魄。
秦跃心想，原来是共工。
他终于跋涉到大陆尽头，眼前就是这片令人绝望的海，根本看不到前路，也不知道飘来的沈烟的气息是否就来自海里，没有任何可以征询意见的对象，只能自己给自己做决定。
做了一艘潦草的木筏，又做了一把船桨，带上沿途摘得野果和收集的淡水，一人一浆一孤舟，向大海深处漂流。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海面传来动静，深不可测的大海忽然暴躁起来，远处的海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打翻了他的小船，也打碎了他的希望，他沉入海里。
很快，因为窒息死去。
幸好他已经习惯死亡了，再次醒来，又在岸上，他重新做船，做桨，采集野果和淡水，顺便带了更多的可以补充蛋白质的植物，再一次出发。
如此往复循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日月，终于在船上眺望到一座山，熟悉的山，熟悉的山林，伏岁与子西初遇的地方，沈烟的真身被困在这里，不得解脱。
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伏岁在子西心中的份量。
沈烟坐在船边，秦跃贴心地准备了能吃的食物，都是他精挑细选后，在四方池里总结出来的食物清单，营养全面，味道尚可，采集相对比较容易。
有一种四片叶子的草，和四叶草长得差不多，过一段时间，叶子中间就会长出红色的鲜果，这种鲜果口感很好，有苹果的香味，奇妙的是，它能补充蛋白质。
秦跃摘了很多，都放在船上，用海底取来的坚冰保存，经久不坏，沈烟一来就能吃，清脆爽口。
“我去过海底。”秦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自己做了氧气包，闲来无事就潜海，海底有珊瑚、有鲨鱼还有虎头鲸，可惜大部分海鲜都不能吃。我还看到了文明的废墟。”
沈烟安静又认真地听他讲述：“什么是文明的废墟？”
“看上去非常先进的城市，”秦跃缓缓回忆道，“摩天大楼高耸入云，城市里的每座楼几乎都有通道连接，我猜测是飞天轨道，还有马路，地面有各种路标。”
“很像是……”秦跃开玩笑道：“人类的未来。”
他钻进那座城市，想象自己还置身现代社会，然而无论如何，那种生活经验已经离他遥远到模糊不清，他不管有多想假设，周围安静的废墟都在提醒他，那些只是上辈子的梦境。
氧气包快用尽，失望地离开深海。
据说，梦是另一个芥子里，是普通人都能接触到的亚空间，然而从进入四方池后，秦跃睡着时从来没有做过梦。睡觉就和死亡一样，两眼一闭，眼前一黑，到点了就无知无觉的醒来。
他没有梦了，他也已经老了。
沈烟打断他：“你不老。”
秦跃伸手，手指头按了按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跳动却是那样缓慢，没有一个正当盛年的男性的激情，他笑着说：“这里，老了。”
沈烟低头，抓起鲜果用力嚼，嚼着嚼着，忽然泪流满面。
“对不起。”沈烟无力地道歉。
秦跃惊讶，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说。”
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第一时间冲上来安慰沈烟，抱着他让他不要哭，然后擦拭他脸上的泪水，抱在怀中用力地亲吻。甚至从沈烟进来到现在，也只有重逢那一刻，秦跃是激动的，紧紧地抱着他，然后将他松开。
沈烟摇头，把啃干净的果核扔进海里。
远处，巨鲸飞出海面，溅起朦胧水雾，大雾迷离。
鲸鸣响彻深海，远古的回声，在天地间回荡。
秦跃握紧船桨，朝着熟悉的方向划动，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多次，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划回去。
有些记忆，重复得太多，只需要身体就能记住。
三天三夜后，孤帆靠岸，秦跃带着沈烟上船。
沈烟忽然不敢靠近，固执地杵在岸边，不往前走：“秦跃。”他叫住他。
秦跃走出一段距离，发现沈烟没跟上，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沈烟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回头，愣了一下，又走回来：“怎么了？”
“如果真身回到我体内，你呢，你打算怎么办？”沈烟质问。
“……”这个问题，在一开始，秦跃狠狠地想过，救出真身后，就拉着沈烟滚上一个月的床单，让沈烟必须叫老公，叫得不好听不算，但那种想象是他刚进来时的打算。
现在，骤然被提及，他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回答不上来，他已经习惯了四方池内无人的生活，他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会巧妙地避开危险，找到最安全快捷的道路。
他差点就认完了四方池内所有的动物和植物，他甚至发现过恐龙的尸骸。
“不知道。”秦跃老实巴交地回答：“送你出去吧。”
“你呢？”沈烟追问：“你不跟我一起出去？”
秦跃在四方池内呆久了，竟然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沉默地注视沈烟，他苍老的、躲避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习惯了。”
“那我不要真身。”沈烟赌咒发誓：“我就留在这里，等到百年后，我死了，你继续活着。”
“不行。”秦跃麻木地重复：“不行。”
“为什么不行？”沈烟生气：“四方池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怎么不能留在这里？”
秦跃干巴巴地说：“这里没什么好，而且没有真身，你会死。”
“我不怕死。”沈烟道：“三千年前，我就想追随伏岁而去。”
“……”秦跃叹气：“那时候你还小，你不知道人生还有很多美妙的、值得活下去的事。”
“那你和我一起出去，和我一起活着。”沈烟拉住他的手，十指交扣，密不可分。
秦跃却没有回握，他皱紧的眉头流露出迟疑，他太久没有说话了，连脑子都变得迟钝缓慢，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解释：“我习惯了。”
“那我不去。”沈烟信誓旦旦：“我不要真身。”
“你想要什么？”秦跃无奈地问。
曾经，沈烟想要伏岁复活，想要伏岁亲口告诉他，为什么丢下他。而现在，沈烟紧紧抓着秦跃，就像在抓一株脆弱易折的稻草，笃定地回答：“我想要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但是永恒啊，从来都是虚无缥缈的承诺。
秦跃并没有感动，只是皱紧的眉头更加紧拧，他不得不再一次提醒冲动的沈烟：“我已经老了，沈烟，天下之大，芳草处处有，我跟着你，只会给你添麻烦。”
就像沈烟曾经劝谢允，除我之外，亦大有人在。
可是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为了神明苦熬三千年。
最虔诚的信徒都做不到。
“好，”沈烟说，“你不用跟着我，我跟着你。”
秦跃放开他，转身走进山里，沈烟大步流星追上他，跟着秦跃到他住的地方，依然是那个山洞，不同的是，秦跃布置了很多东西。
石床有了床单被套和褥子，尽管粗糙，但比草垛睡起来舒服的多。老虎、松鼠、兔子一家和花斑蛇，都在洞口翘首以盼，当沈烟出现，它们兴高采烈地围上来。
秦跃准备了煮熟的食物，沈烟尝了尝，味道很好，他边吃边哭，秦跃就在旁边添柴加火，锅子里热气腾腾，保证沈烟吃上的每一口都是热的。
最后，沈烟喝了半碗粥，吃了半碗眼泪。
秦跃搞不懂他咋这么能哭，记忆中沈烟几乎不掉眼泪，现在却幼稚得很，动辄就喊疼哇哇大哭，跟着秦跃出海打猎，猎物没打着，自己还摔得满身是伤，边哭边喊秦跃。
海面上也有风浪，秦跃已经能熟练地观风向判断今天适不适合出海，不适合出海，就在山洞里窝着，或者绕这座孤岛走一座，路过溪水，能想起那是子西小时候与伏岁一齐玩闹的地方。
起初会时时回想，想的多了，溪流就是溪流，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瀑布没有干涸，溪水仍在流淌，山洞一千年都是那样，洞口的形状都没有变化，老虎、松鼠、兔子一家和花斑蛇，更是千年不变，只有秦跃一个人在苍老。
“今天还要去转山吗？”沈烟在洞口劈柴。
秦跃想了想，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他点点头，也不问沈烟要不要一起去，转身就走，头也不带回的，那道背影没入山林。
沈烟默默地凝望，直到秦跃消失不见，他才惊慌失措地追上去，边哭边喊：“秦跃！秦跃——”生怕他又丢了似的。
恍惚间，想起小时候他故意玩失踪，记得伏岁也是这样漫山遍野地大喊。
不同的是，那时，他会回应伏岁，而现在，秦跃走远后，就不会回应他。
沈烟追到溪水边，呆呆地坐下去，然后亲切地问候了天道的祖宗十八代。
就这样骂骂咧咧，直到秦跃拂开灌木丛，把采摘来的新鲜桃子放到溪水里清洗，洗完塞进沈烟怀里，好奇地问：“骂老天爷做什么？”
“我喊你，你不答应。”沈烟泪眼汪汪地控诉。
秦跃想了想：“那可能太远了，没听见。”
沈烟盯着他，秦跃埋头继续洗桃子。
“抱我。”沈烟说。
秦跃笑了笑，他伸出手，沈烟紧张起来，然后秦跃揉了揉他的脑袋，以一种慈爱的目光凝视他：“等你出去，找到喜欢的人，自然会……”
他话音未落，沈烟飞起一脚，踢翻了他怀里的水蜜桃。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 第 1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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