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水》折秋月

11、十、半秒是多久

　　填报选课的过程很快，登录网站、选择、提交，最后显示“选课已完成”。我盯着眼前的屏幕，愣愣地有些出神。
　　“走啦，吃饭去。”孟小卉过来拉着我，“明天就是正式暑假了，怎么看你有点心事重重的？担心学考成绩啊？”
　　“没有啦，就是想了那么久的选课，正式填报也就花了五分钟。”我无奈地笑笑，“可能是最近想得太多了，因为下学期就不能和你一个班了。”
　　“那也没事，周乔和施斐君总有一个和你同班。”孟小卉朝我眨眨眼，“而且，就算不同班，也还可以一起吃饭呀……”
　　阳光灼眼，夏天的气息越来越浓。蝉鸣声挤在一起，影子交叠，就像纷杂的思绪。看到施斐君，总会想起那个浅拥，心跳作祟，所以一直没有去问他们最后选的是什么。食堂里只有我们一个年级，显得多少有些空荡荡的。我刚坐下来，一抬头，就看到施斐君和周乔走过来，远远地朝我们打了招呼。
　　“你们选了什么啊？”果然，他们一坐到边上，施斐君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政史地，我还能选什么？”孟小卉对我挑了挑眉，“松叶也还没和我说选了哪几门。”
　　“物理、化学、地理。”我看了一眼边上的两位，又很快收回目光，心跳像打鼓一样，“你们呢？”
　　施斐君接过话：“周公子和你一样。我选了生物，没选化学。”
　　“你怎么不干脆也选化学，这样肯定同班。”孟小卉朝他眨了眨眼，“看来，某人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谁啊？”我似乎闻到了八卦的气息，忙追着问了一句。但孟小卉只是略带无语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就继续埋头吃饭，施斐君也看了我一眼，但并不说什么。
　　似乎就是因为这些若隐若现的秘密，夏天的空气才会显得更加缠绵。我也不知道时间为什么突然那么快，明明不久前还是春天，才第一次面对妈妈的回忆，现在就已经是盛夏，而梦中出现的人，我也都一一见到了，包括茅屹辰。
　　他回国的那天，妈妈去机场接他了，中午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妈妈难得出门赴约但没有化妆，只穿了件宽松的T恤配上短裙，再随手扎了马尾，拿了她经常用的那个双肩帆布背包；延哥看着，调侃说像是个高中生。
　　他居然没有吃醋。我有些意外，但又不好出声询问，就一边抱着半个西瓜吃一边看着妈妈在延哥要求下快速化了个淡妆、换了副耳环才出门。
　　“怎么了？”妈妈出门后，延哥转身发现我在看他。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于是伸手指了指门：“妈妈不是去见……”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吃醋啊？”延哥挑了挑眉，坐到我身边，拿起另外半个冰镇小西瓜，“之前也会，毕竟他们小学开始就关系很好，茅屹辰也喜欢过你妈妈。”
　　“那你不介意吗，还让我妈化了妆再出门？”我有点诧异。
　　延哥摇了摇头，吃了一大口西瓜：“见朋友的话，当然好看一点才好。再说了，她现在是和我结婚了，又不是和别人。我很了解她，所以知道不会有什么的，而且我也相信自己。”见我若有所思，延哥笑着问：“怎么突然说这个了？以前可没见你这么问。最近是和喜欢的人发生了什么吗？”
　　我的脸倏地一红，连忙摇头否认，也把脑海中初初浮现的不知道谁的面影给打散了：“就随口一问，你别瞎说。”
　　延哥愈发笑着不说，我低下了头吃着西瓜，想到的不过是昨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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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12月10日，深冬的气息逼人，阴冷的雨几乎要结冰。编导摄制类省统考的前一天，徐皎独自住在考点附近的宾馆里，今天的住客几乎都是艺考生。
　　疲惫了一个白天，她抱着书躺在床上，回忆上午老师最后总结的知识点。热空调的气息将整个房间填充得暖融融的，安静的音乐让房间的气氛更加慵懒。但这份安静没有持续太久，刺耳的电话声将一切打断。
　　“今天好早啊，作业都写好了？”徐皎坐起身，以为还是和之前一样，唐旻回到家后两个人煲一会电话粥。
　　“你昨天说今天难得打扮一下，是为了和男生去吃饭啊？”唐旻却没有理会徐皎的话，而是盯着她发的动态，有些恼火。
　　徐皎有些诧异他会这么理解，但还是解释说：“因为上午是集训最后半天了，中午大家就约着吃饭。我另一边是女生啊，只是我和大家都熟悉一点，所以另一边坐的是男生……”
　　“你可以不打扮的，万一有人喜欢你呢？我又不认识他们，又不知道。”唐旻打断徐皎的话，“答应我，行不行？”
　　“我就只是整理了一下，留个好印象而已。”徐皎觉得有些烦躁，原本身体的疲惫蔓延到了心里，“不要这样无理取闹好不好？”
　　“为什么不能答应我啊？是不是有什么……”
　　“没有！”她几乎是喊出了声，“我打扮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也不是为了勾引谁，你能不能不要多想？我明天要考试，可以不吵架吗？”
　　唐旻只是“哦”了一声，便略过了这个话题。
　　但纵然是后来和平地聊天，挂断电话后，徐皎依旧没来由地觉得烦躁。她一摔书，躲进了被窝里，闭上眼睛。
　　一夜的噩梦袭来。但雪还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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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1月12日，小雨刚刚才停下，天空阴沉沉的，像被寒风吹过的大地一般，提不起精神。
　　“茅屹辰请客，你总不能不来吧？那也太不够朋友了。你必须来，大不了带上你那学弟，正好我们也帮你审审。”杨方潇在电话那头无奈。
　　徐皎还是犹豫着：“他可能还是有些犹豫吧……他今天没法出来。我……”
　　“别管他了，正常兄弟之间吃个饭而已。你以前可不这样，那学弟对你做什么了，搞得现在奇奇怪怪的。”杨方潇有些不满，“你别因为谈个恋爱把自己搞得这样左右为难啊。”
　　“嗯……”徐皎沉默了一下，“那我来吧。”
　　“行，等你。一会拉个群发时间地址。”
　　挂断电话后，徐皎想了想，给唐旻发了消息。而不出所料，唐旻虽然同意她去赴约，但还是说“那你必须记得回消息，注意保持距离……还有，地址发我”，并且要徐皎认真发誓过后才消停下来。
　　聚餐结束后还没有太晚，道别之后还剩下她和茅屹辰。因为顺路，他们正准备一起拼车回去，唐旻却出现在了饭店门口。徐皎有些愕然，而茅屹辰正要和他打招呼，唐旻却先拉过了徐皎就走。
　　她的手腕被狠狠拽着，几乎要捏断。“为什么没回消息？”唐旻感受到徐皎的挣脱，停了下来，几乎是瞪着她，“还只剩下你和那男的，你……”
　　“够了！”徐皎几乎是喊出来，“我不想吵架。”
　　后来唐旻说了什么已经模糊，但应该又是发生了争吵。画面成为一个漩涡，旋转着，坠入无底深渊，耳畔是压抑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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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都过去了。我心里想着，偷瞄了延哥一眼。他咬着西瓜，手头忙着工作，就像往常很多次一样。以前没觉得，现在看过那些记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延哥说“我没什么别的想法，我就是来爱她的”。
　　而我见到茅屹辰，是在妈妈新剧的立项见面会上。妈妈、唐旻，还有投资方代表和演员代表坐在台上，中间是主持人。延哥在工作，没有时间到场，于是我一个人坐在台下。
　　“这次我们先收集了一些粉丝的问题，首先进行问答环节。”主持人拿出一些题卡，“听说这次是系列微电影，是为了后续的电影做的前传，所以也算是大制作。不如请之木老师给我们介绍一下。”
　　“这次的系列微电影故事主要以传统节日为主题，背景是类似唐朝的一个架空朝代，以不同的传统节日中的小故事为线索，串联起后续电影的前传。电影主要是权谋和爱情为主题，以一个将军府先前弃养而后又领回的女孩为主要角色，通过她的身世浮沉、经历来讲述。因为这都是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原文篇幅很长，内容也很多，所以电影大概也会比较长。这次的微电影大概讲述这个女孩从出生后被弃养到后来长大后被带回将军府的故事。微电影和电影都是与四时工作室合作的。”妈妈说话的时候，唐旻一直看着她；另一边的投资方代表则是冷冷瞥了一眼唐旻，而后移开目光看向妈妈，同样以一种倾听的姿态。
　　“这是两位老师的第二次合作了吧，二位感觉如何？”
　　“挺好的。我们以前就认识，我也一直想合作，这次算是完成心愿了。”是唐旻先回答的，“相信这次的合作也会比较愉快。”
　　“那之木老师呢？”
　　妈妈笑了笑，目光只在唐旻身上短暂停留，就转移到了台下：“非常感谢四时工作室的全力配合与协作，合作很顺利。”
　　“感谢两位老师。作为本项目的主要冠名投资方，茅先生当初是为什么选择了投资这部剧呢？对这个系列又有什么预期呢？”
　　是他。我看向坐在投资方位置上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偏休闲的西装，面容比梦里见到的更为成熟，而那种独特的气质则是依然能窥见痕迹。茅屹辰浅笑了一下，举起话筒，看向了妈妈的位置：“我选择投资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信任吧，我和之木老师算是发小，知道她这一路上的执着与困难，也了解她的为人、性格，所以希望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而且，我们公司新开发了护肤化妆品牌，正好可以沾光，作为一种宣传。”
　　台上继续进行着接下来的问答与流程，我却神思恍惚，似乎又见到了一些曾经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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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8月25日，小雨中已经带了点初秋的气息。初一军训的第一天，操场上的学生们都充满着好奇和兴奋。
　　“班长！”最后一排的茅屹辰转头小声地和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徐皎打了个招呼。四个班一排，他们一个一班一个五班，正好是一前一后。茅屹辰个子高，站在最后；徐皎是暂任班长，站在最前面。
　　徐皎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也小声地说：“还不错，可惜不在同一个班。”
　　茅屹辰还想说什么，广播里安静的指令已经下达。他立马站直，收回目光，但还是忍不住想转过头去。她并不白皙，一向也没有任何饰品打扮，但是今天这一身笔挺的迷彩服还有一直以来没有什么变化的马尾辫和框架眼镜，显得整个人非常干脆，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茅屹辰捏了捏口袋，鼓鼓的小盒子还在，那是给她的。
　　好不容易听到一句“原地坐下休息，五分钟后开始军训”，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转回头，掏出小盒子递给她。徐皎一愣，说了声“谢谢”，就拆开了面前这份礼物。是一只蓝色的机械手表，凑近了能听见齿轮转动的清脆声响。
　　“你前两天说手表坏了，我正好看到这个，和我的是同款。”茅屹辰解释说，“原本想买白色，但是怕容易弄脏。”
　　“白色容易脏。”他的后半句话和她说的几乎异口同声。徐皎和茅屹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出了声。
　　茅屹辰把手表拿出来，和自己的比对了一下，那是一块同款的黑色手表：“时间应该是准的，大概只差了半秒钟。”
　　“半秒是多久？”徐皎一边戴上手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眨一次眼，或者心脏跳一次？应该差不多。”茅屹辰并没有看她的手，而是看着徐皎的侧脸，想了想说。
　　“辰哥，看女朋友呢？”边上的李元非凑过来，“这不是你小学那个班长嘛，听说蛮凶的，但成绩很好……”
　　“闭嘴。”茅屹辰斜了他一眼。
　　徐皎戴上了表，正想说什么，却听到军令哨吹响，便只是和茅屹辰对视了一眼，歪头笑了笑。茅屹辰愣了一下，迅速收回了目光。半秒，大约是一次心跳的时间。
　　有一个人的心跳在说“半秒，是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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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妈妈的回忆中抽离，我重新看到的并不是见面会现场，而是一个房间，里面并不算整洁，物品堆放得有点拥挤。一个女孩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我认出来，那是从前的妈妈。她似乎是刚哭过，眼眶还是红红的，枕边的信上也有几滴泪痕。
　　她用力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才坐起身，按掉还没有来得及响第二声的闹钟，然后去到卫生间洗漱。我看到她离开房间的时候把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的书边，走近看了一眼却有些说不出话。是验孕棒。上面的两道杠格外醒目。
　　突然，时针停止了走动，很早之前出现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一切开始的时候。写下来吧。”
　　“什么？”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发现手腕上多了一根黑绳，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一支笔和本子。我拿起来，本子的锁扣“咔哒”解开了。
　　“把你见到的往事都写下来吧，用你腕间的墨水。每写一次，它的颜色就会淡一点，而当墨水用尽的时候，是一切结束的时候。如果不写，那些回忆将会反噬，一切都会被重构。”
　　“什么结束……”话没有说完，我就回到了见面会的现场。
　　活动还在继续。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我的背包，里面果然多了一本本子和一支笔，手腕上也多了一根手绳。写下来……吗？
　　被工作人员带领着到后台的时候，妈妈正好在接受一个采访，休息室里只有我和茅屹辰。他做在沙发上翻看着什么，将那份文件签完字交给工作人员拿走后才注意到我。
　　“你是徐皎的女儿吧？”他给我倒了杯温水，“第一次见。我姓茅，是你妈妈的朋友。”
　　“我叫唐松漪。我知道你。”我接过温水，留意到他手腕上的表，似乎还是以前那个，“这个手表我妈妈好像也有一个。”其实我并没有见过那个蓝色的手表，只是看到了那段回忆，所以故意这样说。
　　他看得出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那挺巧的，这个表是很久之前的了。”
　　“那你还留着呀？”我看着那块黑色的手表，指针一下一下地走着，隐约能听见声音，“我妈妈那块应该也很久了吧？”
　　茅屹辰“嗯”了一声，眼神里闪过一点什么。而妈妈在这时进来了，把手中的花束放到一边，和我说：“一会你要去图书馆自习的话我让人送你过去，晚饭记得回家吃，准备了大餐。”那是一束玫瑰，一群香槟色的半开花苞簇拥着一朵红色的盛放花朵，外面是白纱包裹，显得简约而又艳丽。像唐旻送的。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导致一时出神没有回妈妈的话。
　　“发什么呆呢，累了吗？”妈妈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要不休息一下再去？”
　　“没有没有，在想一些事。”我摇摇头，把目光从花束上移开。
　　边上的茅屹辰轻笑着打趣：“女儿大了，有心事了。不过之木老师别太难过，都是这样过来的。”
　　妈妈“嘁”了一声，喝了一大口水才说：“要真有心事也不算坏事，左不过谈个恋爱什么的，经历一点也好。就是别瞒着我就行，当心被骗。”
　　我感觉脸上一阵发烫，但是梦里的一些场景忽然闪过。我转头发现茅屹辰的表情有些凝滞，大概也是想到了妈妈以前的事。他岔开了话题：“我看你也别找人送了，一会我带她去吧，正好顺路。你就安心回工作室忙拍摄和剧本的事吧。”
　　妈妈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有工作人员进来和她沟通事项。茅屹辰无奈地摇了摇头，朝我笑笑，拿起边上的外套：“走吧。”
　　车上放的是妈妈的歌单，我有些意外。一边看着消息，施斐君约我傍晚去骑车，一边问茅屹辰：“你也喜欢这个歌手吗？”
　　“偶尔会听。还不错。”他不置可否，转头看了我一眼，“和喜欢的人聊天？”
　　“没、没有。”我连忙否认，但却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小了，“只是朋友。”算喜欢吗？不知道。不想知道。
　　茅屹辰轻笑：“你和你妈妈还挺像的。”
　　“哪里像？”我侧目看他。
　　他想了想，说：“除了长相以外，性格也有点像。”
　　“我感觉性格不太像，我妈妈她很理性，我却总拿不准主意……”很少听人说我和妈妈性格相像，但我脑海中又想起了梦里见到的曾经的妈妈。那时候的她似乎也和现在不一样。
　　茅屹辰沉默了一会才回答：“你就像以前的她，只不过现在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以前的妈妈，是什么样呢？”我问。很少有人告诉我这个，延哥认识妈妈也是大学的事了，再往前，宋玉没有告诉我什么，唐旻也含含糊糊的；外婆外公虽然会和我说一些碎片，但妈妈很早就独立了，事情大多埋在心里。只有通过那些梦，我能看见一二。但那破碎的痛苦的回忆，我不忍心看。
　　车子停在了图书馆的路边。茅屹辰叹了一口气，说：“以前是个爱哭的小女孩，但又特别要强，什么都不服输；很优秀，但很谦虚，也有点不自信。只不过……算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告诉你。”话中的停顿大概是和唐旻有关吧，也或许是因为那半秒。
　　我走到图书馆门前，看到周乔在等我。招了招手，我说：“不好意思，来晚了。”
　　他摇了摇头：“刚刚准时，只晚了几秒钟而已。”
　　——仅仅半秒，足够一次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