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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归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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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律法就是规矩。"我直视他的眼睛,"下官既食君禄,自当秉公执法。"
堂内气氛骤然紧张。郑德禄忽然大笑:"好!好!"他拍手叫师爷拿来另一叠文书,"那这些河工账目,也请通判'秉公'核查吧。"
那些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每笔支出都有凭据。但我注意到所有采购契约都是与"隆昌号"签订,而这家商行的东家,正是马世昌。
傍晚,我在官邸后院发现有人窥探。夜里书桌的抽屉被人翻动过,所幸真账册我一直贴身携带。更可怕的是,我的老仆突然告病还乡,换来的新仆役眼神飘忽,总在暗处打量我。
我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张无形的网中。
七日后是初一,城中果然大办河神祭。我推说染恙未去,暗中让赵破云盯着。他半夜来报,说祭祀后郑德禄和马世昌密谈至凌晨,隐约听到"盐引""京里打点"等词。
"大人,他们在私贩盐引!"赵破云激动地说,"这可是杀头的罪!"
我心头一震。私贩盐引获利巨万,但需打通户部关节。若真如此,郑德禄背后必有京中高官撑腰。
次日我秘密提审了牢中那个"抢劫犯",用五两银子买通狱卒单独见面。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农夫,一见我就磕头喊冤。
"小人是河西村的,因揭发里长贪墨赈灾粮被抓。那供词是屈打成招啊大人!"
我正要细问,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我赶紧塞给农夫一块碎银:"装睡!"刚转身,郑德禄就带着马世昌走了进来。
"陈通判好雅兴,半夜提审犯人?"郑德禄眯着眼问。
我强自镇定:"下官新来,想尽快熟悉案情。"
马世昌阴笑着走到农夫跟前,突然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这刁民最会装可怜,通判可别被他骗了。"
农夫疼得蜷缩成一团,却不敢出声。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回官邸后,我连夜写密折准备上奏。写到一半忽闻窗外异响,吹灭蜡烛从门缝窥视,只见一个黑影正往井中倒什么东西。我悄悄尾随,在井台边捡到个空纸包,借着月光辨认出是"砒霜"二字!
次日我假装腹痛,请来郎中。那郎中把脉后神色古怪,开了副药就走了。我让赵破云暗中跟着,果然见那郎中去马府报信。
情况危急,我决定冒险收集更多证据。赵破云告诉我,马家每月初五都会有一批"药材"从码头运出,实则是私盐。
初五那夜,我们潜伏在码头。子时刚过,果然有十几辆马车悄悄驶来。工人们从船上卸下麻袋,我趁机割开一角,确是上等官盐!
正要离开,突然火把大亮。马世昌带着十几个打手围了上来:"沈大人深夜赏景,好兴致啊!"
赵破云拔刀护在我身前,却被一箭射中肩膀。危急关头,一队官兵突然杀到,竟是巡抚衙门的旗号!原来我早将部分证据托人送给了老师陆侍郎,他连夜请了巡抚手谕。
马世昌当场就擒,但郑德禄却不见踪影。回到衙门,发现他已吞金自尽,留下一封"悔过书"将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一个月后,朝廷处置下来:郑德禄已死不再追究,马世昌斩立决,其余从犯流放。至于那二十万两赃款,只追回不到三成。
结案那天,我独自来到河边。浑浊的河水依旧东流,仿佛什么都没改变。远处,几个孩子正在新修的堤坝上玩耍,他们不会知道,为了这道矮堤,付出了多少人命。
"大人。"赵破云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肩伤已结痂,"听说您要调任了?"
我点点头。忻州的案子虽然了结,但我知道,那张腐败的大网只是破了个小洞。郑德禄背后的势力依然盘踞朝堂,而像我这样的"不懂规矩"的官员,注定会被排挤到边缘。
"下一站去哪?"赵破云问。
我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轻声道:"不调任,我留在这。"
赵破云笑了:"大人,为何执着于此。"
一阵风吹过,河面泛起涟漪。我弯腰捡起一块扁石,用力甩向水面。石子在水面跳跃七次,最终沉入那片浑浊之中。
这里芦苇丛生,木栈道早已腐朽。我按约定挂起未点燃的白灯笼,蹲在潮湿的河滩上等待。
"哗啦"一声水响。
河中央冒出个模糊的白影,正缓缓向我漂来。随着距离拉近,我看清那是具仰面朝上的女尸,素白襦裙像花瓣般在水面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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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忻州的案子彻底了结,朝廷论功行赏,我升任按察使司佥事,仍留在此地善后。河堤重修,冤案平反,百姓渐渐安居乐业。那些曾经盘踞在暗处的势力,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我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忙碌下去,直到某日——
"大人,这是今日的拜帖。"赵破云抱着一摞烫金名帖进来,嘴角噙着笑,"城南李员外、城北周举人,还有隔壁县的王通判……都派人送了礼,说是仰慕大人风骨,想……"
"想什么?"我头也不抬,继续批阅公文。
"想结亲。"
我手中的笔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片。抬头看他,赵破云笑得促狭:"大人,您今年二十有六,尚未婚配,又无家眷,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块香饽饽?"
我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推了。"
"推了?"赵破云挑眉,"这已经是本月第七家了。"
"那就再推七家。"
他摇摇头,叹道:"大人,您总不能一辈子独身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
我放下笔,望向窗外那株新栽的海棠。暮春的风拂过,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当年她留下的丝帕。
"我这辈子,早就有未亡人了。"
会想起没有科举上岸的那些个夜晚,夜色渐深,烛火摇曳,我伏案批阅卷宗,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忽然,一阵凉风穿窗而入,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案前浮现出一缕淡淡的雾气。
烛光下,她的身影半透明,却比任何活人都要清晰。我忍不住伸手,想触碰她的指尖,却只感受到一丝凉意。
夜夜她的引经据典,将历代刑狱典籍的精要一一指出。有时说到兴起,还会飘到书架前取下相关书籍,翻到关键处给我看。
我睁开眼,看见晨光中漂浮的微尘,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凉意。甚至有遇到老道和尚,均是说我鬼魅缠身,应当破除,我均不予理睬。
此后三十年,我辗转多地为官,官至布政使。每到一处,必先修河堤、查冤狱。同僚笑我痴傻,说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做来何用?我只是笑笑,继续在每座城的西渡口挂一盏白灯笼。
五十岁那年,我在治理黄河时染了风寒,咳血月余。病中恍惚,总见个穿白衣的姑娘站在床尾,手里捧着碗黑乎乎的汤药。我想唤她,她却总在我要开口时化作一缕青烟。
告老还乡那日,青林村的乡亲们迎出十里。当年漏雨的猎户小屋早已翻修成三进宅院,村正须发皆白,还坚持要给我磕头。我扶起他时,发现他腰间仍挂着那面铜锣。
"大人,老朽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当年收留了您。"他咧开缺牙的嘴,"如今咱们村出了十八个秀才,三个举人,连县太爷都要敬三分哩!"
我笑着颔首,目光却总往山后飘。当晚,我拖着病体来到当年初遇的废码头,挂起第三十六盏白灯笼。
河面平静如镜,月光铺就一条银白小路。我拄着拐杖站在岸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相公。"
这声呼唤我等了半生。转身时,拐杖咚地倒在木栈道上。月光下的她与初见时一模一样,素白襦裙,杏眼柳眉,只是眼角那颗泪痣红得愈发鲜艳。
"玲玥......"我声音颤抖得不成调,"你终于......"
她伸手虚抚我斑白的鬓角,指尖依旧冰凉,却不再有河腥气:"这些年,我跟着你走过七州二十八县。"她指向我腰间褪色的丝帕,"靠着这个。"
我这才发现,她腰间也系着块帕子——是我当年在青林村时常用的青布汗巾。
"现在,我来接你了。"她轻轻挽住我胳膊,河面突然升起浓雾,雾中隐约有座白石桥。
我蹒跚着随她走上桥头,惊觉自己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断腿也完好如初。桥那端站着许多人:赵破云还是壮年时的样子,冲我挤眼睛;李通判捧着账册微笑;甚至还有我娘,穿着异族的彩裙向我招手......
"他们都等着呢。"玲玥握紧我的手,"过了这座桥,就是咱们的家。"
我回头望去,看见自己的躯壳静静躺在岸边,神情安详如眠。晨光中,最后一盏白灯笼轻轻摇晃,像是告别,又像是祝福。
河风拂过,吹散所有前尘往事。我握紧身边人的手,踏上那座洒满阳光的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