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朵谷

109、景陵

　　‘景陵’，康熙为自己选的陵墓，一个幽静的地方，有青山绿水为伴，有虫鸟蛙鱼为邻，有花草树木相随，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适合人永远安睡的地方。只是作为陵墓，少了些许人气，总让人觉得冷清了些。
　　还是三月的天气，春寒料峭，一阵风刮来，让人总忍不住想把衣领拉紧些。这个时节，桃花正开得旺盛，粉红粉红开满了整个世界，让人看了觉得喜气；蜜蜂正在忙碌，趁这大好的时节多加劳动，储备粮食；树叶开始冒尖儿，枯草睡了一个冬天，将自己化身于大地，在寒冷的冬天呵护给养他太过娇弱的儿女。如今春来临，他的使命完成，终于可以永远安心的永远睡去。种子在大地的呵护下安全渡过严冬，现在正揉着惺忪的双眼慢慢苏醒，努力从泥土里往外钻，想看看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样的新鲜事等着他们、、、、、、
　　七阿哥下了马车，环顾一圈四周，桃花开得真美，皇阿玛亲口说的：“陵墓旁边不可以没有花，春天要桃花，它们开得早，不至于让人等太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皇阿玛害怕他的儿女不会经常去看望他，他怕孤独。只是在那个高位上孤独了一辈子的他还是选择了一个清冷的地方作为陵墓，只要桃花为伴。
　　一路向前走，这样热情盛开的桃花真的能让人觉得没那麽孤单。在陵墓口驻足，抬头看着上面的两个字，微微笑了：“皇阿玛，儿臣看您来了。”此刻他觉得好安心，因为这里躺着那个睿智的老人，一个在他心目中永远无法超越的老人。
　　放平视线，望着陵墓口，抬步，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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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阿哥正在亲自整理着祭品，他现在很悠闲，悠闲？曾今不可一世的将军王怎么可能甘愿过悠闲的生活？可是确实是悠闲。
　　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不用操心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事来让自己操心，每天的生活是：起床，打理陵墓——午饭，打理陵墓——晚饭，坐下和里面躺着的那个老人聊聊天，扯扯家常，问几个里面的人永远不会正面回答的问题，睡觉。一觉醒来，又开始一样的生活，偶尔，那些问题的答案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于是又坐下，和这个老人聊，谈谈自己对这个答案的想法，再问一两个问题。
　　生活单调重复而有规律，单调到能让人清心寡欲，心如止水，重复到分不清此刻是活在今天还是昨天，规律到连春夏秋冬四季交替都能忘记。
　　“十四。”七阿哥已经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了，十四阿哥一直自顾自打理陵墓，脸上是以前从没见过的安宁，没有注意到有人来。
　　好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十四阿哥有些不能反应，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停下，转头，原来真的是那个平时总是病怏怏的七哥，笑了，三分意外，三分感动，三分莫名的心酸，夹带一分他这样的男人不该有的多愁善感。那两个字因为太久没有说过，嘴巴都有些笨拙了：“七哥。”
　　听到这两个字，七阿哥觉得眼泪有想流下的冲动，好多话卡在咽喉里，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轻轻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十四阿哥愣在那里重复着七阿哥的话，快整整四年了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七阿哥望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将军王弟弟，不由想到他出征西北那天的情景，军印、皇旗、军乐、德胜门那威武壮观的军队，荣耀的年轻将军手捧将军印，身披威武将军服，跨上战马，在众人的羡慕中出征、、、、、、一切仿佛只发生在昨天，可如今却物是人非，谁能想到那个心高气傲血气方刚的将军王竟能在这样的地方一呆就是四年？
　　不愿再去想那些曾经的荣耀，只问：“十四弟过的可好？”问了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不该问啊，可除了这个问题，此刻还能问什么？
　　“好。”一个字，简简单单，包含了所有，实际什么都没有。
　　“呵、”七阿哥笑，笑得有些心酸，道：“我想皇阿玛了，想来看看他老人家，陪他老人家说说话。”
　　十四阿哥淡淡道：“我天天陪着他。”
　　两人话到此处卡住，望着彼此，不知接下来该从何聊起？兄弟两人在此时此刻见面，本该有更多话的，可¬是为何再也找不到多余的话题？是彼此都知道该聊什么？是彼此都清楚所想知道的故事的结局？是彼此都害怕从对方口中得知真的是那样的结局？
　　“七哥，进来吧。”十四阿哥不想让话题一开始就那么沉重，道：“皇阿玛也想你了，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这么多兄弟中，最喜欢和你聊天，说你醇厚善良，明理，懂分寸。这么久不见你，他应该很想你了。”
　　七阿哥进去，看着老人的灵位，开口时却发现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皇阿玛，儿臣也以为自己明理，懂分寸，可现在儿臣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您说的这些品质了？”
　　十四阿哥望着七阿哥，能让他的七哥说出这样的话，这些年，外面的风雨一定不小，那些问题即使不用问也清楚的知道答案，可内心却有个声音催促着自己确认，所以嘴一张就问了出来：“七哥，他们可好？”
　　“‘好’？”七阿哥无奈的笑：“你觉得好得起来吗？”
　　十四阿哥不说话，这个问题真的不该问。
　　“老九在西北充军，老十圈禁京城，老八刚于二月圈禁高墙。”
　　十四阿哥听得泪盈满眶：“他谁都不放过，他一个都不肯放过，他真的能做到赶尽杀绝、、、、”
　　七阿哥不愿看此刻的十四，因为深刻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他们四人情谊深厚，确切得知这一消息，他怎能不痛心？
　　十四阿哥转身，忽然觉得自己顷刻间就老了，老得听到这样的消息不会再愤怒，只觉得心痛，无能为力，只想逃离。此刻他自身难保，还有什么愤怒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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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十四阿哥离开了，七阿哥盘腿坐下，现在他能单独好好和这个老人聊聊了。“皇阿玛，好久不见，儿臣想您，来看您了。”
　　拿起一壶酒，斟满两个酒杯，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放到对面，仿佛那个老人真坐在自己对面，真在这里认真听自己的倾述。“这么多年了，老七一直没能来看您，是老七不孝，您是不是有些怨老七？”
　　对面的酒杯静静的，仿佛一个老人历经沧桑后再无波澜起伏的心。
　　“十四是个急性子，可今天看到他似乎平和了很多，在他脸上看到的竟是难得的安宁和平静。”七阿哥抬头看着对面，问：“这些年，您天天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每天都在教他为人要平和些？”
　　酒杯依旧安静，安静的回答他的问题，无声的肯定。
　　“皇阿玛。”七阿哥的神情低落了下来，认真的看着对面问：“您还记得那晚跟儿臣说过的话吗？”
　　似乎有风，酒微微晃动了一下。可这陵墓里哪儿来的风？
　　“您说老八会成为四哥勤政的动力，您说一切都是您精心的安排，那您有没有想过老八会有今天的结局？”
　　酒杯沉默着，无言以对的沉默。
　　七阿哥想着想着自顾自笑了起来，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幼稚：“您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呢？您一定早就想到了。”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来给这个有些迷茫有些累的男人答案。陵墓啊，是死人住的地方，当然安静了。
　　七阿哥喝了一口酒，继续道：“皇阿玛，在儿臣心里您一直是伟大的，伟大到博古通今，无所不能。”有些无奈的轻笑了一声：“可现在儿臣才意识到您没有那么伟大，您也只是一个凡人，有些事您也无能为力。江山和儿子，您只能选一个。”七阿哥将自己的酒杯斟满。“您更爱江山，选了江山，所以您的儿子就必然为之付出代价，必然会有这样的结局。”
　　对面酒杯里的酒无声接受一个儿子的投诉和谅解。仿佛他知道儿子的苦恼，更庆幸儿子能够谅解自己。
　　“只是皇阿玛，在您眼里，一个康平盛世真的值得用骨肉相残来换吗？”
　　对面的酒杯沉默着，无言着，它本就只是一只普通的酒杯而已，怎么可能回答这个有些心力交瘁的男人的问题？这些问题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答案，里面躺着的那个老人已经离开了，撒下了人世间的一切，接下来的故事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早已不再他的控制范围内，所以不要再来问他了，接下来故事由你们自己去演绎吧！
　　七阿哥一口饮尽杯中酒，这些话说出来让他觉得好受了很多。他清楚自己的这些问题里面的那个老人再也不可能回答自己，只是眼看着原本的兄弟如今却比仇人更容不下对方，这样的结局让他心寒，他需要一个述说的对象，需要发泄心中的郁结，需要一个智者来告诉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兄弟关系。但这里的那个智者走了，所以他只能起身，“皇阿玛，儿臣不能在这个地方呆太久，下次有空再来看您。”说完，转身离开。
　　道路两旁桃花开得灿烂，一阵微风轻拂而过，花瓣纷飞，几片花瓣无声落在这个男人肩头。七阿哥只是一路走，不顾落在身上的花瓣，不顾前方的路是否平坦，只是一路向前走，从今往后，只能向前走，不伤感，不回头。
　　而身后的陵墓依旧肃穆庄严，这样的庄严，仿佛一个老父亲无奈的叹息，这样的肃穆，仿佛一个帝王对江山子民太过厚重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