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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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时，入目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下意识要唤人点灯，忽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昔，他云诚瑾昨天还是堂堂云朝太子，今日就已然是以“意图谋反”之名被夺了储君之位、等候发落的戴罪之身。此处不是东宫仆从如云的高门云庭，不过是皇城里不知哪个角落的废屋。他被派了精兵严密地在此看管，可看守再精细也只顾他有地方好好呆着，哪里还有人处处留意，供他使唤。
——树倒猢狲散么。
他起了这么个念头，随后却是一阵落寞，末了，只得无奈一笑。他慢慢坐起身，借窗外微光又看了看这处的狭小房间。室小却也空荡：只有破床一架，旧桌旧椅，都覆着肉眼可见的一层灰。飞尘纤薄，氤在一块儿，有种让人窒息的味道。
他想叹气，张口却被浮到嘴边的灰尘呛了个正着。他咳得泪眼朦胧，心中生出些感喟来。
他不知道其他当太子的人面对他如今这般处境会是怎么一个反应，只从他自己如今的感受来讲，他心里平静得出奇，甚至有种诸事皆空、不过黄粱一梦的恍然。
这倒不是说他心性豁达——起初他听见礼监的太监念诏时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被怎么打落金冠、扯掉锦衣，灰头土脸地被押解至此。意外就在于，他当时惊惶未定，两股战战，混沌如浆糊的脑子里却蓦地现出了好大一团陌生的画面。
陌生的人，陌生的脸。乏善可陈又短暂的一生。
陌生的世界，却实在光怪陆离。
他被这些突如其来的画面震惊得脑海空白，全无思绪。然后他忽然地有了种奇妙的认知：他不是什么云朝太子云诚瑾。
他是个异世而来的“穿越者”。
这个奇妙的认知让他知道，那些个画面里的陌生人就是他自己，那些陌生经历其实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生。他从异世而来，没过过奈何桥，也没有喝过孟婆汤，却也并没有如话本中的复生之人一般生来知之，而是直到活到快二十岁才想起前尘。
他上一世是个普通人，过的日子也是那个世界里平凡的日子，却学了些这辈子他都没接触过的奇奇怪怪的知识，用着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稀奇妙东西。他这辈子在云朝的二十年也算是天生尊贵众人敬仰，此时却发现，纵然他已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皇太子，许多时候，日子竟然还不比上辈子当普通人时来得舒坦。
他不由得生出些茫然。
一瞬之间，他几乎要觉得被废黜储君之位这样的大事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有了这样的心境，再回头看他这辈子的经历，尤其他刚刚经历的废黜一事，他便忽然有了旁观者的清醒，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说，他虽为嫡却非长，只从岁数来看，不算几位公主，他上头还有三位兄长：一位是贵妃所出的大皇子，还有两位是贵人所出的一对双生子，也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他父皇登基二十一载，与他母后大婚也有二十一年。二人相携登极御宇，似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帝后，只是人前再如何琴瑟和鸣，却也果真不曾有彼此都年少的两情依依、小意温柔。真心是有，实意却不敢问有几分——毕竟，他还有好几个年龄不等的弟弟不是。
还比如说，以他父皇的手眼，势必知道他在京城外的私宅里养了一群清客，还时常于此同朝中的大臣们私相授受——
从前他觉得那是父皇厚待于他，现在一看，却不由得后背发凉。
但无论如何，以一个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他父皇绝对称得上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皇帝。没当皇帝时兢兢业业做皇子，有德有貌、文武双全，是京城贵女们的梦中情人、朝堂上下皆信服的贤王殿下，当了皇帝又力排众议娶了他将门虎女的母后，领着他能征善战的舅舅们开疆扩土、收拢皇权，活脱脱一个云朝版汉武大帝。
想到这儿，他便不由得想起他母后来。
云诚瑾觉得，他父皇可能是汉武帝，可他称为母后的母亲却并不是卫子夫。尽管他的舅舅们都曾为了云朝的疆土秣马厉兵也居功至伟，但在二十一年里，他父皇一点点收拢了权力，成为如今威严如山的帝王，曾经的情谊亦或着说利益，也已是明日黄花。他母亲的境况实际比他难过太多，“自身难保”，难听却是事实。
即便她从来高傲冷漠，连面对他这个儿子也并无两样。
那危机时被他派到后殿求救的救兵一去未回，那之后的后果，也不是他能估量了。
真是奇了葩了，他之前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
云诚瑾再一次在心里唾弃自己，明白他现在面临这样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一个刚刚经历了巫蛊之祸的“刘据”，怎样才能在尚怒不可遏的“汉武帝”的手下活下来？
不过这个“活”在现在的他来看，可以有更多生存质量上的理解——倘若他父皇果真以为他要“谋反”、真的想让他死，那他早在被废当天就投胎去了，怎么可能还会被关在这儿苟延残喘。
活不是问题，怎样在诸事了后好好活着，这才是关键。
只是即便是现在的他的智慧去揣摩上意，任他想破头脑，原因除了他父皇看不上他、不觉得他能翻起什么风浪，更可能的，是想让他做“饵”，去引诱出哪些事、什么人来。
就比如说，到底是谁忽悠了他，让他稀里糊涂地通了外敌，甚至还因此坑了皇帝？
还比如说，到底是哪些人这般大胆，太子之位也就算了，皇帝陛下春秋正盛，那皇位也是他敢肖想的？
想到这儿，云诚瑾不由得叹了口气。
俗话说得好：人贵有自知之明。还好还好，他在这个紧要关头想起了前世，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不会自以为是地去申什么冤，更没那个胆子再有什么妄想，也就不至于再被谁随便一哄骗，再搞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来。他现在只想再见一见他父皇，告诉他自己如今不想当什么太子，也不想要什么权力，只想当个富贵闲人，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云诚瑾有点沮丧地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再次忍不住对这个身份壁垒深厚的封建社会怨念起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不知道猜得对不对的“诱饵”身份上。
沿着这个思路，他忽然又想到，他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啊。接下来，会不会有谁拿他这颗明摆着的“诱饵”搞什么事？
这人要是真来了，他是配合呢，还是装傻呢？
他正思考，就听见大门处传来“吱呀”一声。他心中猛地一跳，抬头循声一望，只见两扇本来合拢的木门此时洞开，屋内屋外昏蒙成一片，隐约轻轻两声脚步，便有光亮忽然定在半空。
云诚瑾只觉得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就见那光在空中顿了一顿，而后便朝着他凑一动一动地了过来，随后现出后面的人来。
是个穿灰袍的人。
云诚瑾愣愣地看着那点光亮同那灰袍人一点点凑到他面前，他便终于能借着那点光，认出凑到他眼前的灰袍人来。
他看着来人昏暗光线下愈发阴沉的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却只觉得心里也蓦地似被眼前这道光照亮了：“史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