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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   晋宁十二年,六月十七,大暑。

      海宁盐官城南,烟雨朦胧,宝塔矗立。钱塘江畔,长堤之上,人影瓒动,人流如潮。

      即使六月并不是观潮的最好时候,但钱塘潮之大名早已流传天下,年年都有无数文人学子,江湖侠客慕名而来,只为观一观这号称“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清”的壮观景象。

      是以今日,这堤坝上早就挤满了人,从林暮汐这里往下望过去,几乎就是一大片看不见尽头的人头挤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踮起了脚尖,翘首以盼。

      那堤坝之外建有一座高高的石质台子,白色的石头在阳光下泛着大理石一样的光彩。侧边植有一棵枝条优美的石榴树,枝叶亭亭,红花烂漫,漫过了高台边缘,这让站在台上的人随手就能摘取树上红艳艳的花儿。

      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掐断树梢一朵开得艳丽的花,无需宝鉴,信手就簪在了鬓边。

      云朵一样的乌鬓缀了一抹亮眼的红,林暮汐随意捋了下鬓发,与其他来此地的人一样,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江面,等待着一场浩大的视觉盛宴。

      六月的江南正是好时节,花红柳绿,轻雨微朦,烟光醉人不已,怪不得从古到今那么多文人墨客不吝辞藻,疯狂书写江南之好。

      林暮汐本来对这著名的钱塘江大潮没什么兴趣,她来江南是为了处理前些日子及仙派杀害剑雨山庄运盐弟子以至于食盐不知所踪,损失巨大一事。一来二去大半月,才算把这件事查清楚,该杀的杀,该敲打的敲打,硬生生从及仙派手下剐下一大块肉才罢休。

      事情进展顺利,只剩些扫尾工作,她难得心情舒畅,就听从手下人的建议来凑一凑热闹。

      钱塘江畔,长堤上花草茂盛,生机盎然,数不清的人头挤在河堤边缘,人声鼎沸,嘈杂无比。

      发现商机的小摊贩们在内堤支了摊子,或是背着提着东西,在人群中游鱼一般穿梭着叫卖。

      日上中天,骄阳如火,林暮汐已经有些不耐,六月天气本就酷热,加上这里这么多人挤在一处,更是闷热。她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身上穿着的梅子色薄衫被汗水贴在身上,黏黏乎乎的,又难受又不雅。

      回去就这冰盆喝酸梅汤不好么?她用袖子扇了扇风,正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就听见下方有人呼喊:“潮来了!”

      “潮来了!”

      人群瞬间响起一阵接一阵的高呼,随着这呼喊声入耳的还有隐隐约约“轰隆轰隆”的水花翻涌之声。

      潮来了。

      林暮汐暂时压下心头的燥热,走到观潮台的边缘往江面远眺,果然看见江天相接的尽头,那原本清波荡漾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一条细细的白线。

      河堤上的沸腾起来,林暮汐却疑惑:这样纤弱的一条白线,就是传闻中声势浩大如千军万马的钱塘江大潮?

      她忍不住怀疑,但历代名家的诗书和当今江湖豪侠浪客的赞许让她定了定心,总不能都是夸大其词。

      林暮汐想了一想,从腰间的织花小包里取出一只千里镜,往那条白线看去。

      这白线在千里镜中倏然放大,竟是一堵丈二高的水墙!那水卷着浊黄的泥沙滚滚向前,即使现在只能听见一点闷闷的响声,但那彭湃的浪花却像发怒的猛虎一般疯狂向前扑袭,裹挟着一路可以裹挟的东西滚滚而来,宛如无数战马同时狂奔,只是眼帘中倒映了这股样子,林暮汐便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奔涌的、疯狂的、宛如野兽嘶吼的潮水卷砸这沙石轰隆而下,又立刻被推高,林暮汐心中骇然又震撼,神智被那横贯江面的汹涌所吸引,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愈来愈近的凶兽,却突然瞳孔猛缩!

      那近两丈高的水墙之上竟然出现了一抹深黑的人影!

      林暮汐忙转正千里镜看去,竟真的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后背长刀的高挑女子。

      那女子此时脚尖点浪,稳稳当当地跃跳在不断翻涌的水墙之上,轻盈得好似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林暮汐不禁心中叫好。

      好厉害的轻功!

      这样凶的水,这样狂的浪,在这黑衣女子脚下却宛如海面清波一般,这不仅需要轻功好,更要有极为稳固的下盘,极为深厚的内力,及其熟练的踏水经验,不然断断不可能在这么疯狂的潮水里踏浪而行。

      林暮汐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顶尖,但她也不敢说自己有这样的实力,没有深厚的内力撑着,她上去站一会就会因为脱力掉下水中,被浪潮撕碎。

      这是江湖上哪位女侠在炫技?

      林暮汐这样想着,眼神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人影瞧。

      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年轻的女高手啊?林暮汐在脑海中将整个江湖有名的年轻女侠过了一遍,还是没想到哪位有这样的修为。

      那浪潮还在以一种极为凶猛的架势往前狂奔,林暮汐不禁心惊肉跳,她再看去,却发现那黑衣女子已经站立在了最为凶险,最为变幻莫测的浪花之上!那带着黄泥的潮水本算不得清澈,只有潮水最顶端,势力最大的高处,无数水花相击,汇成了一大片一大片雪一样的白色。

      那女侠就站立在滚滚浪花之上,无数水滴碰撞成细碎的雾气,为她蒙上一层看不清的纱。

      林暮汐透过千里镜死死盯着这一抹绝世的影子,在渐渐轰鸣的潮水声中,她的胸腔不断震动着,震动着,好似里面埋藏了一只盛夏的蝉,多年积蓄后终于破土而出,发出嘹亮的鸣叫!

      嘈杂、激烈、混乱,又疯狂。好似要将地下五年的沉闷一齐长鸣出来才肯休似的。

      那不断奔涌的大潮如虎啸,如狮嚎,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力量,好似一头发怒的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所有胆敢冒犯它权威的事物吞噬殆尽,而它上面,雪花一样白的浪花之上,那一点轻盈的黑色是那么的显眼,好似一把黑亮的刚刀,直挺挺地破开满世界的白色,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色彩霸道地刺入你的视线,让人不敢逼视,却又忍不住仰望。

      林暮汐心头倏然涌现一种奇异的,狂热的,好似将要冲破心膜的激动!她已经听不见下面此起彼伏的呼喊和狂叫,她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那一点黑色占据,心跳不符合常理地疯狂向上攀升,这让她呼吸急促起来,连手脚都不停使唤了,只知道愣愣地盯着那大潮之巅的人看。

      什么人有这样的胆气和魄力!敢和这样凶恶的自然之力抗衡?

      潮水卷砸而来,耳畔是轰隆的水声,胸腔是咚咚的心跳,林暮汐看见那个黑衣女侠忽然足尖点浪,一把抽出了后背的长刀!

      她想干什么?

      林暮汐已经快宕机的脑子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个问题。

      却见那黑衣女侠长刀在手,踏浪起飞,越过那奔腾的水墙,一刀挥下!

      雪一样白的浪花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下面浑浊的黄泥水。

      竟是将那已经积蓄到四五丈高的水墙劈开了一道裂缝!

      林暮汐的瞳孔陡然瞪大,好似被什么东西慑住了全部心神,只知道愣愣地盯着那人看,连千里镜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都不知道,连堤坝之下耸动的人群什么时候呼喊着往后退了都不知道。

      潮,到了。

      那一刀挥下去,不足以让钱塘江大潮裂成两半,甚至连三息都没到,方才那一刀留下的一点口子已经被潮水补全,恍如从未发生过什么。

      林暮汐的视线始终紧随着那一点惊天动地的黑色,连滚滚袭来的浩瀚大潮都顾不上了,只见那女侠挥刀之后落在高潮前的水面之上,如一只疾驰的鸟,赶在那大潮之前落在了堤坝的栏杆之上。

      她似乎往林暮汐的方向看了过来,旋即在栏杆上轻轻一点,飞身而起,向观潮台的林暮汐而来。

      身后,是几乎遮天盖日的水墙。

      浪花卷砸着江水猛拍在堤坝之上,飞溅起数十丈高的水迹。

      惊涛拍岸的声音宛如雷霆,震耳欲聋,却好似为这人喝彩。

      林暮汐感到腰间一紧,被圈入一个湿热的,带着江风气息的怀抱。

      她的眼中,看不清高度的浑黄泥水如一把从地上插出的锋利宝剑,黑压压地遮盖了她全部的视线,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成一片阴影。

      唯有……

      腰间的手紧紧搂住了她,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不敢去看身后好似巨兽扑袭的水浪,只能去瞧搂着她的人。

      那人的头发和眉毛已经被江水打湿,修长的脖颈被黑色的领子包裹住,下颌棱角分明,一滴水正从上面滑落下来,顺着下颌流到了线脖子,最后隐入衣襟。

      林暮汐盯着她的脖子,能看见咽喉处微微的颤动。

      腰间的手十分有力,即使带着一个累赘也没有半点疲态,明明是湿透了的手,却让林暮汐感觉那里开始发热,一股不该属于现在的热气从心底升起,并且愈演愈烈。

      “姑娘这支海棠花十分衬你,只是花虽美,却不及你万分之一。”

      一处高塔之顶,黑衣女侠将怀里的姑娘放好,见她还是一脸迷惘,便以为她是被方才的架势吓到了。

      女侠眉眼清朗,一双丹凤眼显出几分凌厉,但此刻却微微笑着,她信手摘下了林暮汐鬓边的“海棠花”,随意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安抚。

      这漂亮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傻了,潮来了都不知道躲一躲,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给潮水相什么面,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可别吓傻了吧?

      “此处安全,小娘子,有缘再见。这朵花就算是谢礼了。”

      女侠漆黑的长发在视线中一荡而过,她手里捻着“海棠花”对林暮汐一笑,旋即脚踏檐角,一只鸟儿一般飞了出去。

      林暮汐终于如梦初醒,胸腔之中那种激昂的跳动此刻陡然加剧,她也不知为什么,立刻就追了过去。

      “姑娘!”

      钱塘江畔高塔林立,此刻已经迷迷蒙蒙地下着微雨,好似一抹轻纱,罩在了这天地之间。

      林暮汐追着那一点黑色的影子,忍不住呼喊一声,终于在前面的高塔之巅看到了女侠颀长修俊的背影。

      “姑娘。”

      林暮汐落到了高塔的另一端,已经半湿的发被江风吹得凌乱,就好似她现在的心。

      “不知女侠可能留下姓名?”她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点本不该属于她的小心翼翼,好似眼前的人是一场梦,一惊,就会散了。

      皎皎明月一般的面容上满是期待与忐忑,好似昆仑雪山中养出的雪狐,初见人类时就会露出这种令人心软的神情。

      塔檐之下挂着的风铃被吹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声。

      风冉眨了下眼睛,浑湿的黑衣也被风刮动,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雁。”

      习惯性睁眼说瞎话。

      “那,以后何处才能寻到沈姑娘踪迹?”

      风冉回头,一双风眼带着粼粼笑意,她微一扬眉,一股飞扬的潇洒肆意感就从她眉眼处流泻而出,她从怀里掏出了那一朵“海棠花”,对林暮汐笑道:“在下四海为家,小娘子若真要我说一个出处,那就愿海棠花开之处,你若心中有我,便算是我来了。”

      她说得戏谑,眉目间自有一种风流之态,但这种风流却似那江畔徐徐吹过的风,清清朗朗,不带一点俗念。

      “海棠花不错,小娘子,他日江湖再见!”

      那朵“海棠花”重新落到了林暮汐的手心,她痴痴地望着天边渐渐消失的背影,口中喃喃念着:“沈、雁。”

      风起了,塔檐下的风铃又是一阵乱响。

      江畔,潮水涛涛,高塔之上,林暮汐抓着那一朵石榴花,耳边呼啸而过的江风也没有让她平静下疯跳的心脏。

      怦——怦——怦——

      擂鼓一般,那么密集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心房,有什么东西,在错乱的频率中,生根发芽。

      海棠花不是这个季节的东西,你怎么就错认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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