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烟雨凉前世篇》萧晚字北辰

4、夜来枕边说闲事

　　夜色四寂时，篝火将歇。

　　小孩儿拨弄两下残火，把手头的树枝往里一扔，懒懒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来，看着那位斜倚在简易榻边的金枝玉叶：“初寒啊，委屈你今晚同我一榻睡吧。”说着微微一哂：“不过还好，我不占地儿。”

　　夕凉微微一怔，迟疑道：“可是我……”小孩儿看着这位年幼殿下内眼角微微下弯的漂亮黑眸，见她欲言又止，摆摆手道：“啊，无所谓了，我跟哪儿都能睡。”

　　“不是！”小殿下急切地驳了一句，声音又弱下来：“我并非……”她往后挪了挪：“并非那个意思。请你上来睡罢。”

　　小孩儿意味不清地挽了下嘴角：“可别勉强。”她懒懒起身，缓步过来，单手一撑便滚上了榻。

　　身下那满满铺着稻草和棉被的长石对比两个小孩儿的身量还是大得过分了，少阁主又狠命地往里缩，小孩儿无奈道：“我是甚么很宽的人吗？咱俩中间能躺下俩人儿了，我说殿下啊，您也不怕挤着您那手。”

　　静默两秒之后，夕凉轻轻凑过来一点，左手一抬，半盖在身上的被子飘然而起，落下时完美罩住了二人。

　　夕凉盖了这被许久，被里竟不见暖，小孩儿微微打个寒噤，眉毛轻抬：“初寒，你体温好低。”

　　少阁主轻轻点了点下巴：“我天生体质偏寒，父亲道我是最精纯的冰魂意体质。”她眼底忽地一痛，无声地攥紧了手指。

　　“啊，你确实是够冷。”小孩儿赞同。也不知是说她身上冷，还是别的什么。

　　被子里的温度缓慢升高，小孩儿的体温和气味温和地漫了过来，微苦的檀香混着一点点奶味儿，那檀香慵懒又莫名牵动心绪，幽远地令人想到汉唐。夕凉看着她的背影，紧攥的手指渐渐松开，神思恍然。

　　小孩儿忽地一翻身凑了过来，这一下靠得很近了，二人同榻同被，面面相对。

　　夕凉的脊背僵了一下，又缓缓放松下来。如此亲昵的距离，她发现小孩儿的眼睛其实长得很好，眸子里微微泛棕，温润得文质潇湘，就是外眼角微微下垂，温柔又带了点儿丧气，左眼下隐约有一颗小痣。

　　她启唇轻声道：“怎么？”

　　“初寒。”小孩儿在她颈边轻嗅：“你知道么，你有一种很特别的体香，是冷的。就好似……好似可以用嗅觉感知到温度一样，很有趣。”

　　“并非体香。”夕凉道：“那是我魂意的味道。”

　　小孩儿睁大了眼：“魂意的味道？魂意竟然还有味道么？太特别了。”

　　“你的才是体香，甚是特别。”夕凉低低道。

　　小孩儿轻笑一声，吐息隐隐约约地拂到她脸上，少阁主喉头甲骨莫名一滑。

　　“甚么大家闺秀体质，就我这样还体香。想必是檀木坠子的气味，我脖子上戴了一块儿，身上还有一块儿，是个老爷子送的，应该是一对儿。”

　　夕凉修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劳驾，可否借我一观？”

　　“这有何不可。”小孩儿摸到自己颈间，指尖勾到绳结扯了出来，一边笑道：“你的睫毛好长，这一眨眼我眼前好似甚么东西一扫。”

　　夕凉纤巧的手指捏住那一小块坠子，漆黑的檀木衬得她肤色愈发细腻如雪，少阁主年纪极轻眼神极好，借着昏暗火光，她一眼看清了阴刻的诗文，浅声念道：“廿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小孩儿应道。她露出一口白牙笑笑，带着点儿坦荡的自嘲：“不太懂，没念过书。”

　　“你愿念书么？”夕凉放了手，看着小孩儿的眼睛，喃喃唤道：“北。”

　　“啊，其实倒也不怎么乐意。”她懒洋洋道：“我坐不住，野惯啦。”

　　“好。”夕凉浅声道：“卿愿如何，那便如何。”

　　小孩儿看着这位少阁主清软的眉间、白净的脸，渐渐困意上头，她日间本就奔波时久，这时嗅着夕凉身上的冷香，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她翻身朝外，含糊道：“困了。初寒，安寝罢。”

　　夕凉看着她细瘦得像是要断掉的脖颈和几缕飘落的短发，嘴唇微翕，无声地唤了回她的姓氏，慢慢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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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儿是被冻醒的。其实她本来是个对冷热都不太敏感的人，或是仗着年纪太轻，冬也好夏也罢，常年就那几件缝缝补补的破袍子。但这时的冷已经不止是温度的骤降，恍惚间又混着不知何来的斩切意志，锋利地逼到周身。身上的衾被已经冷硬如铁，小孩儿挣扎着睁开眼，一吐气竟然一篷白雾飘到眼前。火堆已经完全熄灭了，洞中漆黑一片，她抬手摸到自己眼睫上，竟然薄薄覆了层霜。

　　“见鬼，现下不是将要入夏么……我可是睡糊涂了……”小孩儿哆嗦着转头：“好冷啊初寒……初寒？！”

　　身后年幼的少阁主已经睁开了双眼。

　　人有三魂七魄……魂魄力量异常强烈又天赋异禀者可将无形无色的波光映于眼底，而最顶级的魂意都是有颜色的。寻常人毫不设防地看着他们的瞳光，将会改变对颜色的理解。

　　世间“真正”的蓝，此刻正含在她眸中。

　　那霜魂雪魄似乎被无人见过的黑洞沾染了，邃暗得有些邪异。幽蓝的光色将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映得苍白如纸，眉眼间的痛苦神色几乎已是濒死的脆弱，她竟然生生举起自己重伤的右手，用手指虚掩着眸子，纱布崩裂了两节，手肘处已然有些扭曲，其下伤口的形容已不忍想，妖冶的血色赫然透出，寒气混着血气直涌到小孩儿的脸上。

　　“手！初寒，殿下！你手啊！”小孩儿吓得魂飞魄散睡意全失，猛地挺身半坐起来，慌张地抓住她的右手扯下，盯着她的眸子：“你怎么了？魂意？是不是魂意出问题了？魂意怎么了！”

　　隐隐约约听见小孩儿惶急的喊声，少阁主一刹那找回了神志：“莫看……眼、眼睛……”只一瞬间，她的意识在沸腾不休的寒冷中迅速涣散，喃喃地唤道：“冷……北，我好冷……好冷……”

　　“冷……冷怎么办……”小孩儿的眉头皱得死紧：“你等会儿初寒，我去生火，马上，马上……”

　　小孩儿方一转身，只觉衣襟被人死死扯住，这人像初见那时担心她弃她而去一般，紧紧抓着她的袍子，半点也不肯松，只是颤抖着唤她，嗓音抖得几乎要散成了一地：“别走，北……求你，我冷……我好冷……北……”

　　听她一声声念着自己那再无别人会唤的姓氏，莫名的痛楚好似绞紧了心肺，小孩儿却不知缘由，她不明白自己心疼这人，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什么隐疾将将发作，她长长叹了一声，还像那时一般，万分无奈地将她搂住了：“我在，初寒，我在。如何，这样可好一些？”

　　她想这个小殿下一瞧就是那种死倔的犟小孩儿，那时候即使快死了也字句矜雅体面，如果不是实在受不了了，她怎么会这样的示人以弱？

　　夕凉挣扎着，用扭曲淌血的手臂拼尽全力地反搂住她，她瞧着骨柔人纤，力气大得惊人，那样紧紧箍着，两个人几乎都要窒息，她神志不清地扯开了小孩儿的外袍，一口咬在那干瘦的肩膀头上，小孩儿倒吸一口冷气，血液涌出的瞬间，那种沸腾不休的寒冷仿佛随之扎进了她的伤口，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痛苦，她本能地想要狠狠推开这个人，可是奇也怪哉，她竟然生生忍住，低低叫了一声，到底不挣不动，只紧紧咬住后槽牙。

　　夕凉的确受不了。冷到了极点痛楚几乎好似在身体里沸腾燃烧，受不了，时时刻刻都想去死，只是压倒世间所有一切的寒冷中，面前这人身上的檀香反倒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像是要染透她的灵魂。

　　她身上有甚么东西是她要的，没错，就在她身上。

　　甚么……是甚么。

　　究竟是甚么。

　　下一刻，怀里这人松开了她的肩膀，仰起头，染血的唇齿咬住了她的嘴唇。

　　更加强烈的感觉竟然压过了那种痛楚，小孩儿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等……

　　这叫什么来着……画本儿里似乎见过……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应该是不合礼法的吧……

　　她非礼我……她非礼我？！

　　为甚么？她为甚么突然要非礼我？

　　但是……但是她也是女孩儿啊……这个究竟算不算非礼呢……

　　这一刻没有人注意到，落在小孩儿外袍胸前，在二人之间不住晃荡的檀木吊坠亮起了光。温润的白光在黑色的缝隙间流淌，渐渐填满了那句诗文。

　　黑白两色纠缠着泼洒开来，仿佛生宣水墨，淹没了幼年的两人，那光芒逐渐涨溢，恍然要淹没整个世界。

　　夕凉再睁眼的时候，身体内部那地狱一般的彻寒已然平息下来，不见一丝踪迹。她稍稍一动，只觉得无一处不痛，右臂犹不敢动，外伤似乎更加严重了。

　　她勉力仰起头，发现小孩儿就坐在她榻边盯着她。

　　这个小孩儿一贯是懒懒的有些颓唐，十来岁的年级，好像对万事万物都没有太多兴趣。但是她此时的表情和眼神都很复杂，既冷又灼似的，将她给牢牢盯着，好像腹中忍了千言万语一触即发，一时反倒难以说起。

　　夕凉见她这幅样子，又是奇怪又是茫然，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小孩儿看她这一脸无辜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又忍，冷笑一声，指着自己破了一片的下唇，淋淋的血色已然结痂在上头：“我说夕凉殿下……你究竟是要非礼我，还是要生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