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她以真名（综童话）》菌子南

3、伊娃的觉醒

　　在冬至那天，伊娃皇后做了个奇怪的梦。

　　一个改变了她命运的梦。

　　梦中，她走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怎么也走不完的长廊上。她记得自己是要去参加一个舞会的，她要在舞会上炫耀自己新定制的，举世无双的美丽装扮，她要昭告世人，即使已经是个中年人，她的美貌也远胜任何一个小姑娘……她记得自己要赶时间。

　　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总也走不到楼梯处，始终被困在这个无尽长廊。紧绷的鱼骨束腰、沉重的礼服裙摆、高跟的尖头皮鞋、考究的盘发和满身的首饰……变得越来越像催命的枷锁，不断吸走她的血气和力量，让她越来越疼痛、焦躁、疲惫，顾不上什么舞会，只想立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疗伤。

　　于是，她随手打开一扇门，奇怪的是，她却没法走进门内，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她，让她只能看着门内的情景。

　　她正想走，却发现，门内竟出现了一个跟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这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由得停下脚步。

　　那个女人正坐在乌木窗边，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欣赏窗外的鹅毛雪景，一不留神，被针刺破了手指，血滴到窗边积雪上。她叹道：

　　“真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像我一样，总被困在屋内。真希望她的人生能像这白雪一样自由飞舞，也能像这鲜血一样热烈张扬……还能像这乌木一样，沉着踏实，充满力量。”

　　伊娃皇后在内心大喊：

　　这不是我！我那时许的愿是“想要一个肌肤如雪般洁白，嘴唇如血般艳丽，发色如窗棂乌木般漆黑的美丽孩子”！我绝不能忍受自己生出一个不美的孩子，这有损我的骄傲！

　　可是不知怎的，耳边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拥有自由和力量，比拥有美丽更值得骄傲！

　　伊娃皇后皱着眉把门关上，又打开了另一扇门。

　　这扇门内，却还是那个跟她一样的面孔。那人正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女孩，温柔地给她讲睡前故事。那小女孩白肤红唇乌发，无比娇嫩美丽，惹人怜爱，正是她的女儿玛丽娅。玛丽娅已经认得很多字，还能提一些简单的问题，而且十分体贴，时不时就问母亲渴不渴累不累，会主动端茶送水，让女人十分骄傲。她摸了摸她的头，赞许道：“我女儿就是聪明！以后，你一定能继承我……不，超越我，学到魔法的精髓，成为一名出色、强大的女巫！”

　　伊娃皇后在心中大喊：

　　这不是我！我从没对玛丽娅这么温柔过！我也不会对她温柔！我恨她，是她吞噬了我的青春，削弱了我的力量，是她让我不得不忍受生产的剧痛，是她让我身材变胖，难以恢复，是她让我加速衰老，美貌衰退！最可恨的是，她出生以后，所有人都忙着赞美她，呵护她，却把我——这个忍痛冒险孕育她的人晾在一边，好像我只是个工具，生下孩子以后，就算立刻死了也无所谓！

　　我也不会鼓励她当一个女巫的！这里的女巫有我一个就够了……如果她也会了魔法，甚至比我还强……我以后要怎么掌控她呢？！

　　我必须让她按我的意愿生活，这是她欠我的……是她给我带来了无尽痛苦，她天生就欠我的！

　　可是不知怎的，耳边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你该恨，可你该恨的不是你的女儿……她聪明，善良，比你的美丽更值得你骄傲！

　　伊娃皇后皱着眉把门关上，又打开了另一扇门。

　　这一次，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尽量让自己多走几步再开门。

　　可是再次打开门，门内依然是那个跟她模样相同的女人。这一次，场景变成了阳光普照的森林，那个女人穿着宽松的灰色衣服和轻便的平跟鞋，正拿着一把大大的园艺剪刀，在一座小木屋前的花园里修剪杂草，打理造型。而她的两个女儿——都跟她的女儿玛丽娅十分相似，年龄也差不多，看起来正是七八岁——也穿着方便耐脏的衣服，正在不远处的苹果树旁合力采果子，一个爬树去摘，然后扔下来，一个拿着筐子在下面等着接。当母亲把花园的活儿做完，女儿们也采了满满一筐苹果，纷纷带着满足的表情，谈笑着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伊娃皇后在心中大喊：

　　这不是我！我怎么会穿着那么丑陋，土气的衣服？我怎么会容忍自己的鞋沾上肮脏的泥土？我怎么会去做一些让自己的手变粗，让自己长出难看肌肉的活儿？我怎么会让自己毫无阻隔地暴露在那么大的阳光下，把白皙的皮肤晒黑？我也不会因为我做了一点园艺，我的孩子采了区区一筐苹果就高兴成这样，因为我什么都有……我是这个国家最富有最尊贵，而且……最最重要的——我也是最美丽的女人，是每个女人都羡慕，都想成为的女人！

　　可是不知怎的，耳边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有，为什么你还会时常焦虑、痛苦？为什么你还会有些羡慕她们？你现在最骄傲的，真的让你自在、舒服吗？你为了维持美丽而付出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这声音也是她自己的声音，如此痛切，如此真诚，一次次冲击着她，让她开始感到恍惚……可她怎么愿意轻易否定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和执念呢？

　　于是，伊娃皇后仓皇关上门，捂着耳朵，逃离了那个房间……

　　她不断地跑，不断打开其它门，但每次开门都能看见那个女人，看见那个跟她长相一样，人生却差异良多的女人……

　　她在湖边钓鱼，一条大鱼死命拽着她，让她脱了钩，还贱了她一身水，她被逗乐了，哈哈大笑……

　　她用棍子驱赶偷吃她菜的野猴子，受到了它的还击，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但当她好不容易战胜它，把它赶走，她骄傲地笑了……

　　她用几个月攒下的余钱，在书店里买了几本绝版的书，虽然买时很心疼，可是翻看时如获至宝，兴奋不已，笑得像摘到了月亮……

　　她的两个女儿用森林里采来的莓果给她做了个水果蛋糕，用花园里的红白玫瑰给她编了个花环，当作生日礼物，她欣慰地笑出了眼泪……

　　她带着女儿们去参加慈善募捐，虽然衣着朴素，捐的钱不多，捐的东西也不名贵，但她的笑容非常满足，尤其是在听到女儿们说，妈妈是她们的榜样，自己也要像妈妈一样当一个乐于助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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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场面，她见得越多，也就越不解，越嫉妒，越痛苦：凭什么……为什么那个平凡的女人看起来比她自在？凭什么她可以毫不在意地糟蹋她的美貌？凭什么她在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时候也能笑出来？凭什么她可以不恨她的女儿，可以心态平和地看着那吸走她青春的家伙越来越美丽，自己却越来越衰老？凭什么……她可以不害怕变老，变丑，可以不去嫉妒自己娇嫩可爱的女儿？！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和自己长得一样，为什么会有和自己的女儿玛丽娅长得一样的女儿……为什么会和她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她是谁？是邪恶的妖精吗？是惑人的梦魔吗？是她……是她偷走了自己的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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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她的双眼溢出了眼泪，双脚磨出了水泡，身心都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无法挪动半步，终于瘫坐在地，大声尖叫起来。

　　“不！我才是这个王国……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羡慕的女人！我不会被迷惑的！”

　　“我……！”

　　她忽然不叫了。

　　因为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是她的女儿玛丽娅。

　　绝不能在这孩子面前失态！

　　她赶紧擦干眼泪，板起脸，强撑着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

　　玛丽娅走过来，用心疼的语气对她说道：

　　“妈妈，穿高跟鞋走了那么久，你的脚一定很痛吧？我来帮你把鞋脱掉……”

　　伊娃皇后皱着眉道：

　　“你这烦人的孩子，走开！我还轮不到你来同情！”

　　然而，她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原地不动，任由玛丽娅恭敬地，小心地帮她把长靴脱下。咚——上好的牛皮材质落在地上，发出闷响，伊娃皇后却觉得，这声音无比清脆。

　　玛丽娅接着又说：

　　“妈妈，戴那么多珠宝首饰，一定很沉很累吧？我来帮你把首饰摘掉……”

　　伊娃皇后皱着眉道：

　　“你这多事的孩子，走开！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然而，这次，她也没有移动身子，依然任由玛丽娅一件件地帮她卸下首饰。钻石顶冠、祖母绿项链、蓝宝石手链、珍珠珊瑚耳环……闪耀又沉重的装饰很快堆满了四周。要是往常，她一定觉得这场景十分悦目，可是此刻，她却发现，这些东西原来也不过是一些死物。

　　卸去了那么多负担，伊娃皇后一下子轻松多了，可是，刑具般的鱼骨束腰依然在折磨她的肋骨，皮肤，挤压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有些呼吸困难，且一呼一吸之间都感到腰背锐痛。

　　玛丽娅清澈的大眼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道：

　　“妈妈，换掉这件刑具般的礼服吧，它在摧残你的生命。你是会魔法的，用魔法把它换成舒适的衣服吧……比如，像我现在穿的这样。”

　　像现在她这样？穿一件毫无装饰，松松垮垮，不显腰身的丑陋裙袍？披一件没有繁复花纹，没有金丝银线，没有珠宝点缀的破烂披风？踏一双只有干活儿的粗人才会用的，不能让腿变得修长，还会容易蹭上脏东西的土气平底鞋？

　　她果断拒绝了：

　　“让我穿这种丑东西，想都别想！”

　　“只要我活着一天……不，一秒，我都要是最美的！”

　　玛丽娅显得万分困惑又伤心。

　　“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让你产生这种想法的？”

　　“时刻都在焦虑，时刻都在害怕自己不够美，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伊娃皇后下意识地想反驳她，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哑口无言。

　　越是仔细回忆思考，她就被抛入越深的迷茫恐慌中。

　　她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有谁对她说过“你必须美丽，你必须时刻不停地追求最美”，但这种念头却烙印在她的骨血中……

　　为此，她像个病人，像个疯子一样，几乎把清醒时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维持自己的美貌：最名贵的化妆品，最稀有的珠宝首饰，最华丽复杂的定制礼服……总是不够多，总是不够用，总是让她觉得还少一点，总是让她不敢放松地继续搜罗着……

　　即便如此，即便所有人都夸赞她美丽无双，她还是一睁眼就陷入焦虑，照着镜子，总觉得自己的腰似乎比昨天又粗了一点，自己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一根皱纹，头上又多了一根白发……

　　她每天吃着难吃的节食餐，用着最好的染发剂，最紧的束腰，谁都夸她自律，是女人美容的典范……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醒来就陷入焦虑，照着镜子，一遍遍地问：我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吗？仿佛她一生只是为了那一个答案存在……

　　这种时刻焦虑的生活，她过了数十年，却从没想过……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感到窒息……不是紧绷的束腰带来的窒息，而是大脑缺氧。

　　见她如此，玛丽娅柔声提醒道：

　　“不如，我们问问魔镜吧？”

　　伊娃皇后正有此意，闻言，也顾不上掩饰焦急，大喊道：“魔镜！魔镜！快出来！快来回答我的问题！”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那么爱美？我为什么……非要追求最美？”

　　魔镜应声飞来，悬在她面前，激动地说道：“亲爱的皇后，您终于想起问我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了！我立刻为您呈现您想知道的真相！”

　　然后，在不断闪过的画面中，伊娃皇后得知了令她无比震惊的真相。

　　原来，她只是个被造出来衬托女主角善良天真美好品性的恶毒女配，必须爱美成疯，无比虚荣，嫉妒女儿，追杀女儿，最后惨死，达成童话里“恶有恶报”的“大快人心”成就。

　　原来，是这个童话的剧情之力控制着她忘掉亲情，忘掉人性，抽走她身上正常的爱意与温柔，强化她心中扭曲的仇恨、嫉妒……她回忆不起她那偏执爱美念头的来源，也是因为，那来自她诞生之初就被牢牢贴上的人设标签，就像顽固的基因一样，不由得她选择。

　　多么可怕，她自以为是最尊贵的人，原来不过是命运的傀儡。

　　多么可笑，她引以为傲的一切，原来都是她命定悲剧的注脚。

　　悲伤、恐惧、不甘、愤怒……种种情绪在她心中激荡，千言万语在过度运转的大脑和过分苦涩的咽喉中被搅乱、焚烧，出口时，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呜咽。

　　许久之后，她才溢出一声很轻很轻的，仿佛呓语般的问句：

　　“你为什么……才告诉我？”

　　魔镜叹息道：

　　“皇后啊，我也是命运的傀儡，剧情的奴隶。我与生俱来的设定是个被动的辅助系，必须有人提问，我才能对那人说出答案，你从来没问过我这个问题，所以我也无法主动告知你真相。”

　　“我也想过要用别的方式暗示你，阻止你，可是一到关键剧情，我就会忘记这样的意图，变成一个没有脑子的帮凶，一昧配合你，甚至怂恿你，为了一个无聊的虚名去谋害你的女儿。”

　　魔镜又安慰道：

　　“好在，你现在觉醒还不晚，你还来得及改变你的结局。”

　　伊娃皇后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此时的她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看上去丝毫不像一个有力的斗士。

　　可她却的确在镜中看到了自己不一样的光芒，不一样的力量。

　　这是她第一次敢于直面“不美”的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浮华人生背后的真相。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要撕掉命定的标签。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如何为自己而活。

　　她暗自对镜中的自己发誓：

　　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以前的伊娃了。

　　她要做一个全新的伊娃。

　　她用魔法换掉了那身刑具般的礼服，穿上一身宽松舒适的短袍。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轻松的空气，热泪盈眶。

　　然后她张开双臂，有些犹豫，有些缓慢，但是最终在玛丽娅期待的目光中，拥抱了她。

　　一开始，她其实很是有些僵硬，生疏，毕竟在过去，她长久不与这个孩子亲近，一时有些不习惯。

　　而且她那么小一点，她怕太用力把她弄疼了，碰碎了。

　　可是很快，她就被玛丽娅柔软温暖的小身体融化了，这个拥抱也变得无比自然。

　　在这样的拥抱中，她的身体似乎自动释放出某种奇妙的感应，它连接着某种无比强烈炽热的感情，把心化成涨潮的汪洋，冲开了一扇深深隐藏的，名为“期待”的闸门：

　　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的宝贝，她的骄傲。

　　她要给她最好的阳光和养料，让她茁壮成长，从一棵娇嫩的小苗，变成参天的大树。

　　她会带着她一天天成长，每天都不一样，而她自己，也会和她一起，迎接每个新鲜的明天。

　　玛丽娅激动地回应着她，小手热情地圈着她的脖子，语气中满是惊喜。

　　“妈妈，你终于愿意抱我了！”

　　真是难以置信。

　　该死的剧情怎么会让她厌恶这么好的孩子，总冷落她，总把她推开，从不拥抱她？

　　以后，她可得好好弥补回来！

　　伊娃皇后温声说道：

　　“我的女儿，我的玛丽娅。”

　　“从现在开始，请让妈妈跟你一起成长。”

　　她要狠狠地把被标签偷走的亲情都抢回来。她要好好地带着她的女儿，去追求比美丽更重要的东西。

　　强大的魔法，强大的王权。

　　不被摆布的智慧，还有……

　　天高任鸟飞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