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ning With The Wolves》春山衔月

3、Chapter 3·月夜

　　满月后的第二个夜晚，拨开云层的月亮依旧圆润，皎白的光笼着整片山脉，积雪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极细的微光，仿佛星星的碎片落满山头。

　　空气骤然被划开的声音惊扰了树梢栖息的松鸦，也让奔跑行进中的狼群警惕地停住了脚步。朱莉的阿尼马格斯最先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嚎，梅从狼群里走出来，疑惑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巫，其余的狼则都在等待狼行者的态度。

　　莱姆斯举起双手，温和道：“我只是……我有些不放心……”

　　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大概说错了话，因为梅昂起头，对着天边的月亮长号一声，狼群也跟着她一起嚎叫。等声音消逝，梅看向莱姆斯，大概是觉得他的“不放心”是一种轻视，而且毫无必要，毕竟狼群听从她的号令，它们是她最好的伙伴。

　　“好吧，抱歉，梅，我没有那个意思。”莱姆斯望着那双骄傲的眼睛，补充道，“我还有些好奇，或许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来欣赏你们捕猎的观众。你们介意我跟上去吗？”

　　梅怀疑地看着他，像是不能明白这个要求的意义，她歪头思考一会儿，还是拒绝了，但又对朱莉呜呜叫了几声，朱莉短暂地变回人形，对莱姆斯解释：“梅说……干扰狩猎……远远地看着……嗯，远远地。大狼？变？”

　　莱姆斯大概明白了梅的意思，而最后那两个短促的问题显然出自朱莉自己，显然，幼狼被他刚才推说自己疲惫现在又跟上来的举动搞得有些迷茫，他没有解释，只说：“那我会远远地看着你们。”

　　梅点了点头，低嚎一声，率先冲了出去，狼群紧随其后。

　　莱姆斯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在他们身后远远缀着，以免影响狼群的围猎计划，他甚至还用变形咒为自己变出了一只望远镜，好尽可能充分地欣赏狼群的英姿。

　　月光和雪地给天地间增上一笔亮色，积雪厚重的坡地变成了狩猎的最佳舞台。

　　狼群不再嚎叫，它们四散开来。顺着那几双警觉的眼睛，莱姆斯在目光交汇处看到了这场舞剧的另一个主角——一只孤零零的牡鹿。

　　看到那双精巧又锐利的尖角，莱姆斯的心脏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头再普通不过的牡鹿，像那样有着尖角的鹿，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头……莱姆斯闭了闭眼，试图把卷土重来的感伤驱逐出自己的内心。

　　望远镜的视野中央，精彩绝伦的围猎开始了。

　　这头正值壮年的牡鹿不知因何落单，偶蹄目的四肢在厚重的积雪里并无多少优势，它在雪地里艰难跋涉，迷茫地找寻族群的踪影，却并未察觉悄然降临的死亡阴影。

　　六七只健壮的成年狼从不同角度悄悄逼近被盯上的猎物，距离逐渐缩短，牡鹿忽然警惕地竖起尾巴，迈开蹄子向前方狂奔起来——它已经嗅到了天敌的味道，只能拼命奔跑。

　　自然赋予了鹿群奔跑的天赋，让它们面对狼群时不会毫无自保之力，可惜这只牡鹿已经跋涉太久，疲惫与孤独消耗了它的一部分体力，尽管此刻它已经为了逃亡拼尽全力，却依然没能离开狼群围猎的网。

　　莱姆斯并没有在牡鹿身后穷追不舍的狼群里看见熟悉的影子，直到两种动物追逐的轨迹忽然变了方向，头狼不知何时绕到猎物前方，在它身后还缀着两个矮小一点的影子。

　　梅用头把朱莉往旁边拱了拱，见她没有闹着加入围猎，才跟着头狼一起朝猎物扑了上去。

　　后方和侧翼的狼群已经在穷途末路的猎物身上留下道道伤口，但这还不足以致命，必须有猎手冒着被鹿角刺穿的风险扑上去咬断牡鹿的喉咙，而这个任务，一向会被交给头狼。

　　莱姆斯忽然想到白日里哈提所受的重伤，那大概同样是被这样的尖角所刺穿的，即便猎物失去了生命，却依旧在临死前给了死敌致命一击，只是狼行者的存在让哈提没有就此死去。

　　他又忽然想起梅在为哈提治疗时絮絮叨叨的话，春天到来前只剩最后一次救治机会，狼行者不会对自己的同伴见死不救，却已经在漫长的年岁里懂得了控制对自然的介入。

　　天地广阔，她们只是芸芸众生里极渺小的个体，尽管掌握着奇异的天赋，却也不会狂妄自大到奢求以一己之力打破自然的法则。

　　重伤方愈的哈提凶狠而果决地扑了上去——这是作为猎手也是作为头狼的责任。

　　头狼一击未中，还险些被垂死挣扎的牡鹿顶上一记，莱姆斯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此刻的哈提已经完全看不见在山洞口时对梅和朱莉的温柔亲昵，它敏捷地换了个姿势，避开猎物的攻击，眸里透着锐利的冷光。

　　不多时，第二次攻击开始，牡鹿想要故技重施，却不提防旁边极容易被忽略的未成年狼竟和头狼一起扑了上来，被两侧同时夹击的猎物开始更加疯狂地挣扎。鲜血从脖颈处涌出，却似乎并未切中要害，哈提松开口，准备调整姿势，梅却没有放弃。

　　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命中了要害，只是她的牙齿还不够锋利，咬合力度也还不够大，给了猎物挣扎的空间，但如果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咬死猎物的一刻，更何况，她还有自己的同伴。

　　成年牡鹿的体型甚至比哈提还要高大，莱姆斯提心吊胆地看着几乎要被甩出去却还死死咬着牡鹿脖子的梅，默默发动了移形换影——至少离她们再近些，以免两个女孩遭遇不测。

　　但等他出现在狼群附近的那一瞬，忽然响起了一片极为嘹亮的狼嚎，牡鹿已经倒在血泊当中，绝无生还可能。

　　山丘之上的月亮显得尤为浩大，从莱姆斯的角度望过去，狼群仿佛在月亮上跳舞，它们将梅围在中央，一边长啸一边转圈，似乎是在庆祝这位尚且年少的狼行者的成长。

　　这一刻，莱姆斯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

　　狼群带着猎物满载而归，梅叼着已经疲惫得走不动路的朱莉回到山洞，发现不知何时回来的莱姆斯已经靠着岩壁睡着了。

　　她把朱莉塞进一堆温暖的毛皮被褥中，自己则蹲坐在洞口，望着月亮渐渐沉入山谷，时不时在地上磨蹭的利爪昭示着内心依旧残留的兴奋。

　　天光破晓，到了该醒来的时候，红棕色的狼轻盈地蹿回自己的身体旁边，将爪子按在自己手上，须臾过后，狼从原地消失，红发少女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新的一天开始了。

　　梅盯着仍在熟睡的莱姆斯看了几眼——她依然惦记着男巫的手艺，可看在他这么疲惫的份上，或许早饭还是得由她来准备，而且，毕竟她心里还有些别的想法……

　　不过，梅已经从前一天的晚饭里吸取了经验，这次的肉汤中没有放太多盐，鹿肉也尽可能切碎，虽然比不上莱姆斯做的，却已经比之前她自己自由发挥的水平美味不少——才怪。

　　梅艰难地咽了一口自己煮的汤，盯着碗里的肉粒，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无师自通了由奢入俭难的道理，为了美味的肉汤，也为了朱莉的将来，必须得让那个男巫留下。

　　刚刚醒来的莱姆斯并不知道梅的心思，不过从女孩面无表情的脸上，他轻易读出一丝郁闷和挫败，再看到锅里咕嘟咕嘟的肉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他扶了扶额，克制住险些从嘴角溢出的笑意，给自己盛了一碗，可没等尝上一口，就被梅抢了回去。

　　少年狼行者棕色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凶巴巴地说道：“这是，我们猎的鹿，饭是，我做的，你不能，吃白饭。你得——你得拿东西来换！”

　　莱姆斯丝毫没有生气，倒是愈发想笑，还生出了些促狭的心思，他松开手，温和地笑了笑，主动问道：“那么，你希望我用什么来换呢？我一贫如洗，也不会打猎，除了不能给你的魔杖，行李箱里就只剩下几件旧袍子……”

　　梅怀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那些东西。你最有价值的，在这里——”

　　她指了指莱姆斯的脑袋，又看了眼他的魔杖：“你懂很多，你还会，魔法，很神奇，我要你用那个来换。”

　　莱姆斯心中一动，却故意曲解了梅的意思：“魔杖选择巫师，我不能把自己的同伴给你，而且，如果不接受系统性的巫师教育，也没有自己的魔杖，使用魔法是很危险的事。”

　　梅愣愣地看着他，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如果向这个男巫学习一段时间，或许她和朱莉都能比现在更厉害，她们的安全和生活也就更有保障，可是……她知道莱姆斯的意思——上学，她知道山下的人类建了学校，却从没想过到那里去看看。

　　狼行者生来属于森林和荒野，没有狼群相伴，狼行者的存在便没了意义，所以她不可能长久待在人类社会，可是朱莉呢？以前她总是固执地觉得朱莉和自己一样，虽然她们的能力不同，但她们都会变成狼，都能在山间自由奔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朱莉是个巫师，她应该去巫师学校，是这样吗？她又想到莱姆斯昨天给自己讲过的霍格沃茨，如果巫师学校是个美好的地方……

　　见她陷入沉思，神情还有些落寞，莱姆斯轻轻叹了口气：“还有时间。梅，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不光是朱莉，还有你自己。”

　　他从梅的手里把那碗味道诡异的肉汤拿了回来，一股脑喝下肚，又把空碗推到梅面前，在她惊愕的眼神里指着那个碗笑道：“但刚刚你提出的那个“交易”——我可以暂时留下，作为为它付出的报酬。”

　　莱姆斯就这样留在了坎塔布里亚山脉深处，整日和姐妹俩以及狼群待在一起。

　　熟练的生活魔咒让他不必为冬日的寒冷发愁，至于食物，除了狼群的猎物，他自己也能靠魔咒和陷阱捕捉一些小型动物，偶尔还会移形换影到山下的城镇去买或者用肉食交换一些谷物和蔬菜——朱莉总是对这些富含维生素的食物十分抗拒，梅倒是能皱着鼻子吃下一些。

　　朱莉最初对“大狼”愿意留下和她们一起感到十分开心，经常缠着莱姆斯要他变成月圆之夜的模样陪她赛跑，但是莱姆斯自然无法满足她的心愿，加上后来，梅开始要求他教朱莉一些巫师界的基本常识——还要先从字词和语言学起，狼崽便开始躲着他这个“老师”了。

　　不等莱姆斯想好对策，他到这里之后的第二个月圆之夜如期而至，尽管在姐妹俩和狼群的陪伴下，他再次安然度过了这一晚，但是梅终于从他理智全无的变形以及变形后的憔悴中察觉了某些异样——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过往。

　　当他从昏睡中醒来，梅正坐在洞口望着远处和真正的狼崽们一起嬉闹的朱莉发呆，听见他起身的响动，又立即跑进山洞，给他盛了碗肉粥——她们已经开始接受谷物了。

　　莱姆斯想要无视她的欲言又止，便称赞道：“很香，进步很大。梅，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无论学什么都很快。”

　　因为经常和他交流，梅的英文也愈发流利，但她依然学不会莱姆斯的委婉，直率地问道：“你还有事瞒着我们，过去一个月，你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我们，不愿意变成狼，但偏偏昨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变了形，而且变形以后，你竟然不记得我们了！”

　　梅的眼睛里含着控诉与困惑，不等莱姆斯为自己辩解，她又说道：“而且你变成的狼，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

　　“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梅，你只见过这座山里的狼，你不能……”莱姆斯试图隐瞒，他心里有些愧疚，也在挣扎，他想继续隐瞒，却又有一个微弱的念头，劝他坦诚相告。

　　梅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拽着莱姆斯走到山洞最里面，她将手放到岩壁上，开始吟唱一道古老的咒语，耀目的白光从她掌心里冒出来，原本灰暗的岩壁上忽然冒出了很多瑰丽的图腾。

　　莱姆斯怔怔地望着这无与伦比的绝妙场景，听见了梅带着怒气的声音：“你不诚实！你撒了谎，狼行者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狼，你骗不过我！所以你根本——你变成的根本就不是——你和朱莉其实不一样——”

　　不被信任的少年狼行者语无伦次地质问着，莱姆斯轻轻合上眼，像是无可奈何，又仿佛终于卸下一个重担一般开了口。

　　“抱歉，梅，我的确隐瞒了一些事，我确实和朱莉不一样，虽然我们都是巫师……我并不是天生的阿尼马格斯，我甚至，甚至不是一个阿尼马格斯，我是——”

　　“我是，一个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