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遇李禾薇 ...
-
宋知春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倒霉蛋,所以当她看到分班结果时,并不意外。
她弓起背,卸下书包提在手里,像条鱼一样在人群中涌动,伸出一只手向外游,努力拨开围绕在身边挨挨挤挤的胳膊们和大腿们,终于让她找准一条缝隙,从浩如烟海的吵闹人群中逃出生天。
宋知春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把书包一甩,挂在肩上,顺手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把手心里的汗在衣角上蹭了几下,下意识地转身再看一眼在分班表前不断来回挤压的同学们,心里暗骂学校的诡异操作,十几张A4大小的红表密密麻麻地贴在公告栏里,让人不得不在七月冒火的早晨互相贴着彼此粘腻的肌肤,努力仰头踮脚才能找到自己的新班级。她回身一闪,闪上楼梯,一阶阶地踏上去,一边往上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物化地一共两个班,一个班主任是幽默风趣的“长睫毛小黑蛋”,高一时就在年级里美名远扬,另一则是有名的“楼主任”,总像幽灵一样在走廊里来回游荡抓学生,尖酸刻薄,名声极坏。自己好死不死就在这位“楼主任”的班里,早知道不选这倒霉的选科。
这样想着,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臭脸,踏进教室胡乱选个座位坐下。她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无聊地随意敲着桌子,鼓鼓囊囊的书包搁在腿上,夹在躯干和桌洞之间,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也没人搭话,乐得清闲。又过了一会儿,瘦小干瘪的班主任抱着个文件夹走进来了,面对一屋子人挤出一个生硬笑容,宋知春打了个寒颤,数着身上的鸡皮疙瘩。随后开始点名,学号一个个地按上学期期末成绩排下来,一共56个人,她是28号,最标准的中位数,如果不是上学期的地理太难,数学出得像神经病,应该排名更靠前些的,她腹诽。脸上还是惯常的不在意。
班主任在教室里嚷着让大家重新按身高排座位,宋知春懒懒地靠在墙壁上,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忽然,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个子女生跳出来,喊着她的名字,说我们坐一起吧。宋知春马上站直了,说好啊,然后认出这是高一时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来来往往打过几回招呼。她扮演着自己一贯的人设——好说话,不惹人注意的小透明,随时可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群中。
桌子一列列整齐地排好,因为身高的原因,她和同桌坐在靠前门的第一桌,就在讲台的左下角,老师很容易注意的地方。宋知春很想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表面波澜不惊地把沉重的书包担在椅子上,半跪在地上,很用力地把各种课本与练习册从书包里一叠叠地抽出来,在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好,分门别类,样样明晰。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重新跌坐回椅子上,然后环视还在忙着归置书本的新同学们,时不时有笔筒落地发出“哗啦”的刺耳声,五颜六色的笔散落一地,或是椅子翻倒的金属撞击声,嘈杂不已。她轻轻叹口气,又和惯常一样,逐渐放空了眼神,什么也听不到了。
2
当天边柔嫩的一抹粉红色逐渐被蓝黑色一点点地蚕食,七月的天空像上好的丝绒一样散发着轻柔的光泽,托腮望向窗外的宋知春才猛然意识到,暮色已经悄然而至。
这一天居然就要结束了,而摊在她桌面上的有机化学专项练习册只写了几道选择题,合成题上还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也不能说是完全空白,页眉与题目的缝隙里被她胡乱地画上几个杂环,一些断键了的醛酮类物质躺在上面等待被连接上。折断了铅芯的自动铅笔在她手里有一种无辜的意味,断掉的那截铅芯崩落时在练习册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黑点,然后滚落下桌面,消失不见了。宋知春认命地搁下笔,深吸一口气,彻底明确了今天的状态实在不好,连平时还算拿得出手的化学都磕磕绊绊。还好今天没有正式上课,没有作业布置下来,写化学题只是她下意识的行为。后头不少男生正嘀嘀咕咕地勾肩搭背地讲话,她实在理解不了,明明是第一天组成的班级,为什么这些人却像久别重逢一样,彼此都亲密无间?
下课铃催命般地响起,宋知春身子一僵,不确定到底是要出去转转,还是和左右与身后的新同学打招呼。这时,新同桌忽然贴过来,笑嘻嘻地挽住她的手臂,很自然地把她往门外拉:“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班的老师都是谁?我朋友他们班贴出来了,咱们走去看看吧。”宋知春虽然有一点点不自在,但到底还是感谢同桌把她从刚刚尴尬的处境中解救出来,于是顺从地跟着走了。两人在嘈杂熙攘的人群中穿行,绕过无数的欢声笑语和打打闹闹,终于到达了走廊那头的文科班。同桌走到后门口,眨眨眼:“走呀,我们进去看看,就贴在后面黑板上呢。”宋知春有点惊惶地后退一步,在开学第一天就闯进别人的班级这种事她还是做不来,内心那点儿小小的社恐在作祟。赶忙摆摆手:“不了不了,你进去看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同桌也没在意,一眨眼就消失了,又过不了多会儿,带着一脸抑制不住狡黠笑容的同桌像滑不溜秋的小鱼从人群中钻出来,兴奋地朝她大喊:“哇,你知道吗,我们班老师都超级好,特别是语文老师,我高一时是她课代表,她几乎什么都不管,在她课上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就行,睡觉啊写作业什么的,都随便你。”“真的假的?”宋知春惊讶“真的有这样的老师吗?”而且……这真的算一个好老师吗?她在心里暗暗腹诽,和兴奋的同桌沿着长长的走廊,又回到了教室。
也许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高二暑假补课的第一天,选科分班的第一天,学校里到处激荡着热烈的氛围,新同学互相认识,老同学插科打诨地叙旧,四处打听哪个班的老师严厉,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板一眼;哪个班的老师喜欢阴阳怪气,班里规矩古怪;哪个老师教学能力不太行但好歹当班主任还凑合……用高一积累的那点儿信息拿去作为资源交换,得到新消息的同时也交了朋友。班主任刚刚来开过了班会,翻来覆去无非是几点,高二了,学科难度加大,每位同学都要紧起弦来,上学期期末要面临省里统一的合格考,每个人都务必合格,因为不过就没法高考之类的。班主任絮絮叨叨,讲得唾沫横飞,宋知春闷闷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她对一切都懒懒的,懒得去认识人,也懒得去找在另一个级部的老朋友。她不认为自己的高中生活能过出什么花儿来,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无聊的理科班,干瘪瘦小的中年妇女当班主任,身处充满汗臭味和雄性激素的教室里。胸口一阵憋闷,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股不好的预感从早晨起就在胸腔里蔓延,她喉咙拧起,几乎欲呕,但幸好忍住了。
3
宋知春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雪白的墙壁与天花板让她本能地又合上眼睛。事实上她的醒来也没有那么平静,毕竟她刚刚结束的不是什么美梦,但具体要回忆是什么倒也想不出了,似乎只剩一个小小的线头露在外面,引人去伸手拉出来,但那只是一截线头罢了,后头什么都没有。
她摸索出枕边的手表,上面显示的6:18让她心惊肉跳,毕竟她应该在12分钟后就到达教室才对。想来她妈妈也忘了定闹钟,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濒临迟到。宋知春对着空气无声地尖叫了一下,迅速弹射下床,脱下睡衣套上校服,简单地漱口洗脸,拎起放在门后的书包,炮弹一样弹出了家门。又立即冲向车棚,推出那辆老旧的捷安特自行车,她亲自从外婆家骑来的,用最大的力气用力蹬着脚踏板,风风火火地朝校门冲去。把车停在惯常停放的那棵老梧桐树下,还不待放稳就抓起车筐里的书包撒开腿跑起来,汇入校园主干道上奔跑的人群,想必大家都要迟到,平静的溪水化作奔流的河。她终于成功在6:29分成功抵达教室门口,班主任老早就在班级门口来回踱步,看到宋知春的那一刻很不客气地剜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死死盯着楼梯口,像守株待兔的猎人。宋知春冲班主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两步跨到了座位旁,立刻摊到椅子上,才有空腾出一只手安抚疯狂跳动的胸口,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刚刚一路狂奔也忘了拿水杯,此时有些口干舌燥,幸好桌子上有昨天剩下的小半瓶矿泉水,此时拿来聊胜于无。冰凉的液体通过口腔从喉咙直达肠胃,猛灌一顿才感觉胃有些疼痛,只得微微弯下腰,用手肘抵在腹部,才稍有缓解。
跟着大家哇啦哇啦地读了一会儿书,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宋知春的视线从书本上挪到门口,一位女老师走了进来,同桌压低了兴奋的声音:“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我高一时的语文老师,原来第一节就是她的课。”宋知春对同桌做了个了然的表情,继续端详起这位老师。淡紫色的连衣裙恰好齐膝,裙摆翩然,剪裁得当白色的腰线收束着纤细的腰身,头发简单地束成马尾,松松垮垮垂在脑后。一股少女感油然而生,可这和这位老师平静淡漠的表情有些大相径庭,金属镜框的后面,视线似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她目光所到之处似乎是一片虚无,不在这间教室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宋知春将视线转向老师身后的白板——《季氏将伐颛臾》,《论语》中的一篇,孔老夫子的那些陈词滥调,她对儒家一向没什么好感。“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到这里,她的思绪勉强还清醒,尚能拿着红笔在书上记笔记,在不懂的字句上划线,写注释。可是渐渐地,一切有些不受控了,她的思绪开始涣散,意思逐渐模糊,本来清晰的老师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还近在耳畔,此刻却好像隔着一扇厚重的门,渐渐地,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周围的喧闹吵醒,已经下课了,宋知春茫然抬头,眼前那块白板上停留着老师最后写上去的“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手里的红笔还握着,停留在书本上忘了摇动,在“颛臾”两个字上留下好大一颗红渍。同桌戏谑地笑:“怎么样,我说的吧,语文老师人很6好,你看你睡着了这么久她都没叫你。”宋知春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借口上厕所离开了教室。刚踏出教室,她的注意力就被班牌下方悬挂的一块牌子吸引了,是今早新换上的班级信息栏,上面详细写了课程表和每位科任老师的信息。第一栏是语文,李禾薇。李禾薇,她不出声地念这名字,嘴角最终停留在上扬的弧度。那名字在表格的最上面,远离所有人,有一种孤高的意味,和今天早晨经历过的语文课一样。她在心里啧啧称奇,原来人也可以不如其名。
4
宋知春本以为,暑假补课会一直像这样进行下去,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六点二十五左右到教室,大声读书,期间偷偷低头咬一口早饭,用左右余光瞟着班主任转到了哪里,然后在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音节滥竽充数,吞下去,如果太噎就含一口水。一直读到七点,上第一二节连排课,语文或数学。如果是语文就用一只手撑着下巴浅寐,如果是数学就努力忍着困意好好听,再趁机写几笔作业。下面通常是两节英语,死死盯着书本上的单词祈祷老师抽默时不要喊到自己。然后是午餐时间,冲出教室,挤挤挨挨地混着人群去食堂,被夹在冗长的队伍里,用手扇风的同时不断抹去额上的汗珠。天气暑热,学校油腻的饭菜更让人没胃口,恹恹塞上几口就端起餐盘走向收餐处倒掉,再迅速回到教室,趴在坚鹰的课桌上午休。睡不睡着都无所谓,但要躲过年级主任的巡视,实在睡不着就卧在桌上写作业。不过通常来说疲惫的高中生都能一秒入睡,睡上四十分钟被统一的铃声叫醒,迎接下午的四节课。偶尔趁老师不注意翻几页放在腿上的书。若是忍受不了食堂千篇一律的寡淡晚餐就和同桌跑出校门,在对面五花八门的小摊上改善伙食,接着回校晚自习,一直到将近十点,回家。一切都了无生趣,但好歹很规律。
这样的生活停止在七月底,距学校两百多公里的省城传来新冠疫情的消息。全省如临大敌,神情严肃的校领导聚在一起开会,随即校长室下发了停止补课的通知。整个年级都欢欣雀跃,猿叫在整条走廊里回荡,每个人脸上带着过年般的喜气,与神情凝重的领导们形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对比。油印室的打印机轰隆隆运转着,一本一本地为全年级的学生们大印各科作业,夏日里永不停歇的协奏曲。一摞摞还带着热气的作业被课代表带回教室,同学们看到这些的表情像看到亲人的病危通知书,但还得硬着头皮收好。
放学前的最后两节课是语文课,李禾薇看出一整个班的学生根本也没有心情听课,轻轻叹一口气把手中的马克笔扔回笔槽:“下面的时间大家自由安排吧,写作业或者看书随便,但别发出声音。”讲台下立刻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悉悉索索,宋知春长舒一声,很高兴地把搁在膝盖和桌板之间的那本《洛丽塔》抽了出来,支在桌面上大大方方地读。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读闲书。李禾薇走下讲台在教室里前前后后地踱步,学生们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即使已经下令不许讲话,还是忍不住和同桌朋友嘀嘀咕咕,看到自己过来还要欲盖弥彰地拿起笔,即使手都激动得颤抖,觉得有些好笑,孩子们都是这样,有了放假的消息谁还能安静下来学习呢?
宋知春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本,近乎贪婪,正好看到亨伯特先生把洛丽塔从夏令营骗走,说黑兹太太已经死了,在各种各样的汽车旅馆里讨伐她的身体。“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印刷工人,重复下去吧,直到把这一页全都排满。”这是病态的亨伯特的独白,即使在暑热的夏天读来也让人不寒而栗。而宋知春明显地感受到,这种战栗不仅来自心理,更来自生理,她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正在烤灼她。她战战兢兢地把头向左后方偏转,却是李禾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逡巡的脚步,背着手站在她侧后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专注到僵直的背影。但这时她转头了,她们很不巧地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尴尬,宋知春不确定是不是要先说些什么,李禾薇却弯起嘴角,不明显的一丝笑意从唇边泄露,如五月绿枝丛中蔓出的一支红色蔷薇:“多读读书,挺好的。”宋知春意外,手足无措地放下书,匆忙冲她笑了一下:“谢谢老师……我乱读的而已。”这时下课铃救命般地响了,李禾薇朝她颔首,随即走上讲台,拿起散落的两三本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宋知春还怔忡地坐在原地,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已经紧张得出了一层汗,在明黄色的书皮上留下几个明显的指印,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语境中走出来。而那个人已经迅速地消失了,她不知道去哪里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