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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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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着重重的困惑和失落逼自己返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第二年夏天毕业,我找到了稳定的画室工作,给一些固定杂志画插画,也常常创作一些大的作品去参赛或参展,只是在湿地画的那一幅,我始终没有拿出来过。生活过得宽裕而静止。我消灭了恨又遗失了爱,真正变得心如止水。
后一年,工作室一位前辈的导师黄老师策划了一个大型的新秀画展,邀请我们选作参加,并且前去观展。
转遍了整个华丽的展厅,我就在最后一秒邂逅了那幅名叫《雾色远山》的画:湿地,没有一望无垠的苍凉辽阔,没有候鸟披着霞光掠过上空,只有远处的群山,围裹着这片温柔的存在,清晨的雾气把山色洇开,浓而化淡的墨绿,流淌至山下成片的鸢尾。鸢尾是湿地上的精灵,一片苍翠当中点点跃动的紫,在晨雾中却一样的稳重,温暖。一条河水如玉带,把草地割裂开,在一片朦胧中,独自清澄得让人心惊。木色的长堤笔直地刺入湿地深处,长堤的尽头……立着一个女孩子。薄雾中,看不清身段,看不清面孔,却微妙地让人感到熟悉。淡淡的山水唯美忧伤到直逼人心。
创作者署名,段文远。
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我的心湖,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立刻掀起了巨浪。忍不住猛地回头,就好像他会在身后笑吟吟的看我,可是,身后只有喧闹的人群。
悲喜交集,你终于重拾了画笔,可是,你在哪里?
我知道很多参展的画家都亲自来观展了,想到可能见到他,我几乎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天知道,我是多么地期待我们地一次相逢。
我找到一个工作人员想请她帮忙找人,可是她却好像张好了网就在那里礼貌地微笑着等待我上钩一样,开口就问:“您是吴臻玉小姐吗?”
我不明状况地点点头,她又道:“这幅画的创作者段先生要求画展结束后把这幅画送给你。”
她如此确信是我,甚至都不要看一看我的证件。我很惊讶,他好像就在哪里看着我,而我却看不到他。
我赶忙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主办人黄老师非常欣赏段先生的作品,已经将他推荐到布鲁塞尔去进修,上个月就走了。”
又是“上个月”!!再问别的,回答一律是礼貌的“不知道。”我哭笑不得,难道我的生活里就永远只有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擦肩而过?
我故作平静的生活就此被阿远的一幅画无情地打破了。我开始放任自己的纠结和消沉,无心工作,甚至动过想跑到比利时去找他的念头。
在被老板批评了几次之后,我直接向他请假想回湿地去待几天,老板用同情和不解的目光打量了我许久,最后还是同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反正就是很想在那里号啕大哭一场,肆恣地宣泄我压抑多年的恐惧和无望。
可是当我真正到达,看着熟悉的壮美,却反而奇怪地平静下来。这片湿地,承载了太多的爱恨,却好像又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来安抚这一切的爱恨。每一次回到这里,无论我带着怎样的情绪,仿佛都在这一片淡薄的美景中被冲刷地无影无踪。
如果我不顾一切地去找,不是没有可能找到他。可他为什么不想让我去找?我首次坐在了湿地的边缘,静下心来思索,自从那年我在这里遇到阿远,一切的主动权就已经移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摇着船决定了我的方向,他留下我的号码独自掌握了联系我们的纽带,他放了一幅画在城市的角落里就确信我一定能得到……
他无处不在,是风中的尘埃,是夜空的北斗;他行迹难觅,像风过林梢,而你可愿意永远等待他?好像得到了内心的指示,只要在这里等,他就一定能找得到我。他总是能找得到我,就如几年前那个温柔的夜晚。我终于明白了他唱的那首隽永的歌曲中一遍遍重复的那一句 "Would you wait for me forever?"
And I would.
我决定留在湿地等他。守着熟悉的美景放任着自己的爱意来等他。我去工作室辞职的时候大家都认为我疯狂了,只有我知道这个决定我作得有多冷静。老板同意我离开工作室,“但是每个月该交的稿子一份也不能落。”我不是一般的感激他对我的“疯狂”行径的包容甚至是变相纵容。他说:“不让你走,你恐怕一份稿子都交不上来了;放你走了,你还能把心定一定。”
我到湿地附近的村子找房子,戏剧性地遇到一个人——阿梅。阿梅说阿远出国去学习,阿远爸就回乡下休息了,她不想回乡下,就自己来湿地租了个房子住着做生意。她自己一个人,只能摇船拉客,不能再招呼客人回家吃鱼,所以收入不多。干了几个月,她已经褪去了当初的羞涩,变得很开朗。才21岁的小姑娘,就自己辛辛苦苦闯荡,让人心生敬佩。当年的我,至少有阿婆每天做好饭菜等在家里。我决定留下来和阿梅一起照顾生意,房租一起分担,小船轮流去摇。她去拉船的时候,我就在家完成插画设计发回工作室,我去拉船的时候,她就可以在家里做饭招待游客,收入就多了不少。
摇船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诗意浪漫的活儿。我的这点臂力,最初也就是抬个画架的水平,每天回来,连端饭碗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看看阿梅,想想阿远,还是甘之如饴。几个月下来,我的胳膊粗了一圈,皮肤也呈现健康的蜜色。淡季游客不多,闲的时候还可以对着这如画的山水写写生。晚上,我和阿梅就躺在同一间屋里说说话,然后在疲倦中沉沉睡去。日子单纯而充实。
阿梅怕我嫌苦放弃等待,几次跟我说:“阿玉姐,你和阿远哥最是般配了,我和阿舅都这么觉得的。”我听着这话,甜蜜与苦涩参半。
阿梅还告诉我,阿远的母亲当年是在河边收网的时候不慎落水身亡的。其实当时已经被人救起,可是送到医院躺了几天还是不行了。救她的人被渔网缠住没有上来,两条命就白白地送掉。这个故事凄惨,讽刺,却已经很遥远了,远到我可以只把它当一个故事,甚至心里可以勾勒出它的下半段:其实白白送掉的不止两条命,不明真相又闲极无聊的一些邻里不仅不加以同情,反而臆造一段纠葛来污秽逝者;救人的人的妻子带着悲愤与不甘投了水自尽,追到另一个世界去质问她的丈夫。多年后他们的女儿回来,爱上了被救的人的儿子。而这对儿女因着这段前尘往事,现在还远隔重洋。
阿远一定早早就猜出了我的身份,所以他不来找我。他能把自己梦想埋得多深,就能把他的感情埋得多深。同样的,他能把梦想重拾,也就一定能把他的感情表达出来。我相信。只要他准备好。这几年的辗转,他看得到我在哪里,只是想亲自消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渠。他要让我不再恨,还要亲手给我一个接纳他的理由。
而他不知道,我早已不恨了。在第一次回到湿地的时候,我就不再恨他的母亲,她应该得到的,是悼念;在爱上阿远的时候,我就不再恨自己的母亲,她所做的,不过是因为爱情。而爱能有多么不顾一切,我已经了解了。
所以,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怕他不回来,他一定会来。
尾声
又一年春来。
我人生中最大的惊喜,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是自己亲眼见证早已预想好了的相逢成为现实。
那一个瞬间,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骤然消失,只剩下你和他。无言相对,却好像诉尽了前世今生。幸福的感觉重重地锤落在心上,让人眩晕。
就像那天早晨。
第一批游客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自己等待了多年的身影。仿佛冥冥中有人牵引,没有多一点也没有差一点,就是那聚焦的第一眼,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挺拔的身影,背景是与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远山薄雾。
内心已经掀起了狂澜,眼泪疯狂地落个不停,然而我又安静地驻足在原地,无声地等待一场无声的寻找的最后一刻。同样如画的清晨,同样氤氲的薄雾,同样怒放的鸢尾花,只是这次换了我在这里等你来找。“阿远,阿远,阿远……”我心里的呼喊已经声嘶力竭。
长堤是那样的长,纵然他的脚步渐渐加快,我还是觉得这一段路他走了几个世纪。我定定地站着,仿佛听见那年他狡黠地语调:“小心脖子僵了。”
我好像看着他,从那个摇船的腼腆少年,一分一秒地成长为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男人。他的身形不再像从前那样瘦削,脸庞的轮廓也分明起来,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也挡不住他周身散发的成熟气息,让我痴迷。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有自信,有坚定,有喜悦,有释然,还有深深的思念和急不可待的热切。
阿玉!
几步之遥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无限深情的一声“阿玉!”剧烈地撞破了心里的隐忍,我也终于笑着哭出了声音。
他上了我的船,径直过来握住我的双手,紧紧地,好像要握到永远。他变得更加成熟睿智,而轻唤的一声“阿玉!”仍是我这几年来魂牵梦萦的声音。然后是深深的相拥,仿佛要把彼此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上船的游客诧异而又艳羡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船主,倚在她的爱人怀里,一言不发,泪如泉涌。然后他接过了我的双桨,向着湿地的深处,轻轻地荡开去。
远山的薄雾,正在消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