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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归离旧事·其一 ...


  •   扈尘部依照月亮记历的第三百一十九年末尾,雪后忽而天霁,天地因雪色而明亮,他们的神明——白衣博袖的大司命翩然归府,顺带抱回来一个十分好看的孩子。此时距离新一年的祭祀尚有半月,开年的祭祀是特别的,一面是供奉神明,一面是寄托对亡人的哀思,人们为此忙碌,故而被神明带回的孩子,他们有些好奇,却无暇探究。

      只听得大司命所居灵府侍奉的人说,那孩子生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喜欢朝四周看,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偏偏他们的神明很喜欢她,给那孩子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青妩。妩,媚也,名字从女的习惯在部族里很常见,不寻常的是神明赐名,还是这样的语意,足可见神明对她的喜爱;且这份喜爱正在泛滥,大司命将自己的所有都分享给这个孩子,宫殿、供奉、最新研究的机关,短短几天,那孩子一身打扮俨然是第二位神明了。这对祭司们长久以来的信仰有些冲击,接踵而至的是:大司命说那孩子也是神明,新年祭祀会同她一起坐上高台。

      祭司,是聆听并执行神明话语之人,作为扈尘部的下任祭司,尽管神明的口谕如此,尘妱也还是无法接受,她和母亲来到这里绞尽脑汁欲劝神明收回旨意,可惜无济于事。她瞥了一眼坐在窗边望雪的孩子,的确如传闻中那样安静,可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团孩子气,一点神明的样子也无。

      倘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得到了神明怜爱的孩子,虔诚的子民会因他们的神明对其予以最大可能的疼爱;可若是以神明来看,孱弱到没有一丝神异的存在如何让部族里的人信服呢?尘妱的生命已经行过一半,鬓发不免染上暮色的白,但此刻,她很想质问那个孩子。可在她身旁的母亲,年迈的司命祭司横眼瞧她,摇了摇头。

      端坐茵席之上的神明自然能看到她皱眉蹙额的主祭那些小动作,只是含笑不语。

      如今算来,她的主祭早就步入迟暮,墨发斑驳难簪,原来清亮的眼睛不可避免掺杂浑浊,开始懦弱,连女儿也在与她肖似。不相信眼睛所不能看到的东西,这种局限对于人类而言太正常了,在提瓦特这片大陆上,他们是独特的生命体,亦是始终被藩篱困住的鸟雀。

      笼中鸟雀如何知道真正的天空呢?

      神明扭头望向窗边。

      乌发、碧瞳,除了发间那抹墨绿的颜色,女孩儿看起来与人类小孩并无不同。

      她已经在这片大地上行走了近千年,能以尘为魔神之名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她对于细微之间的差距感知会较其他魔神更敏锐,从她年幼懵懂时无意潜入古老遗迹研究机关,发现银白古树的枯枝,而后又在其中开始学习失落语言,便已被命运扼住咽喉。无力抵抗命运的存在,应该将一些秘密掩埋。随着力量逐渐增长,魔神生来的习性也在增强,或是因那自天穹洒落的碎片,她,也可以说是祂们,都本能地喜爱着人类这种美好又复杂的存在,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拥有人的躯体,这样不仅能在力量上进一步精准控制,还能在制作机关时,亲自体会手指触摸精巧机关的乐趣。

      可惜,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偏偏她找到一个外形与人一般无二的“魔神”幼崽。

      “塔尔芙涅。”她用一种极其古老的语言轻声唤着女孩儿的名字。

      听到呼唤的女孩视线从窗外的雪移开,回头看见原先跪在魔神面前的人类女性在她观景时已然离开,她用同样的语言喊了对方的名字,道:

      “哈艮图斯,天上飘下来的冰元素已准备溢出,这样下去你的领地会开始生病。”

      孩童为了将每个字音说得准确,五官都在使劲,看起来认真得可爱。古老的语音自她口中说出,变得过分柔软,哈艮图斯无可避免地跟着放软声音,仿佛在哄一只认生的小狸奴。

      “哎呀,那这可怎么办呢?”

      收到求助,塔尔芙涅抿着嘴,认真思考了一会,解答的时候脑袋还跟着一点一点:“我观察了一阵子,如今的冰元素堆叠是可逆转的,可能只是这片大地‘圣土化’的前兆,鉴于泥土中的元素力不太高,我的建议是,你可以抽取我的部分力量作为运转核心,自领地的中心向外辐射能量,经历三个白日与月亮,一切会有好转。”

      我原本只是为了逗弄幼崽的。哈艮图斯定定地看着塔尔芙涅,抽取力量、运转核心,这两个词汇从塔尔芙涅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出现,叫哈艮图斯有些伤感。那究竟是怎样的曾经呢?是谁蒙骗了天性爱人的魔神,又将她舍弃呢?思及此,哈艮图斯拒绝了塔尔芙涅的建议:“你还太小啦,再说啦,我作为部落的神明,怎么可能这点都做不到。”

      说着,哈艮图斯笑嘻嘻地起身,一把将塔尔芙涅抱在怀里,广袖指着窗外无声落下的细雪,道:“这个,是‘雪’,四季流转的表现之一,万物在这个季节陷入沉睡,来年春天就会醒的。”

      “……雪?”对于哈艮图斯突然改变语言说出的词汇,塔尔芙涅有些难以理解,但对于哈艮图斯口中的“春天”,她是明白的:“也就是说,等到春天,万物醒来,你就需要我帮忙了吗?那时候再改善土地?”

      “或许吧,但不需要你抽取力量,你还那么小呢,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呢?”哈艮图斯发现塔尔芙涅总在做些要证明价值的事情。

      “因为人类活得很艰难,美好对生存来说没有很大用处,没有价值的东西需要舍弃,只有长久的东西才会被投以青眼,”塔尔芙涅说到这里,不免叹一口气,“有时候我喜欢他们,又讨厌他们,人类就是优点与缺点并存的存在。”

      小小的孩童无奈地叹着气,这一刻,她的神情仿佛久经世事的老人,可惜稚嫩的脸庞怎么看都只剩可爱。也许是不妥当的,但塔尔芙涅身上的倒错感让哈艮图斯没忍住自己此刻对幼崽的怜爱,抱着又亲又蹭,仿佛一只狸奴妈妈。

      “不要担忧,我是他们的神明,那么这些应该由我负责,塔尔芙涅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我找到你、把你带回来,又不是为了让你响应我的愿望的。”

      “再说了,人类最终总还是要靠他们自己的。”

      听到哈艮图斯这句话,塔尔芙涅偏过头看了一眼这位怀抱自己的魔神,正好与哈艮图斯视线相对。此刻,十分突然的,塔尔芙涅说:“你会离开你的子民,无论他们是否还爱你。”

      语气笃定,令哈艮图斯愣了一下,旋即微笑。

      “好吧,离开这种事,我还没有想好啦,要是他们不需要我了,一定是他们足够强大,假若我是因为灾祸而离去……唔,没办法猜想啊,我想,没有我,也会有其他存在保护他们吧?直到他们能面对一切的时候。”

      彼时,诸魔神在大地上行走,庇护一方子民,一切尚在蛮荒蒙昧之中。塔尔芙涅还未学会如今的语言,哈艮图斯从冬季山花烂漫的山谷中找到了她。

      暌别的世界欢迎着她的到来,命运的丝线开始交缠。

      扈尘部以月亮记历的第三百二十年,不论愿意与否,部族中仍是多了一位神明。

      因其称信仰的神明为“大司命”,坐在另一侧的幼小神明自然唤为“少司命”。

      大多数人心中都不太能接受这位少司命,不过部族里的孩子倒是很喜欢这位年幼的神明。

      他们听不懂“塔尔芙涅”这个名字的读音,但部族里都知道大司命归终大人为她取的名字,刚开始他们会在“青妩”二字后面缀个“大人”,可真玩到一起,名字直接喊出了声。塔尔芙涅虽然不懂词汇的意思,但见此情形也明白他们是在称呼自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青妩”这个称呼。

      孩子们里为首的是祭司女孙尘妤,出于自幼的教导和礼仪,自认要有“司命祭司”威严的她不断地在旁边纠正称谓。这种对神明的敬畏是婴孩时期培养起来的,因为认识到自身置于这片大陆的无力,人类信仰强大的存在是虔诚的,祭司作为可以聆听神谕的人,某些礼仪规矩上的要求只会比其他人严格。愉快的玩乐时间受到管束,冲突的种子便已种下。权力是腐蚀人心的蜜糖,孩童的年纪无法理解权力,但他们最善于学习,从游戏到群体,自发地追寻一个拥有特殊才能的引领者,趋就顺从,直到某个瞬间,引领他们的人失去他们的特殊。

      恰如此刻。

      在尘妤一遍遍地要求孩子们喊塔尔芙涅“青妩大人”时,其中一个女孩儿变得不耐烦起来。

      女孩姓秀名姮,家中舅舅在大司命座下担任护卫首领,自小被宠溺惯了的她脾气也大,被同龄人指指点点嫌弃礼仪,直接圆眼一瞪,手里鹅黄色的小花指向尘妤,“少司命坐在这都没说什么呢,你在这指点个什么劲?只有你司命祭司家学过拜见神明的礼仪吗?你要是来扫兴的,那你就自己玩,咱们玩不到一块儿去。”说完,秀姮直接抓起塔尔芙涅的手,扬长而去。

      原本热闹的场面立时冷清下来。

      同行的玩伴并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秀姮与尘妤会吵嘴,但如今跟着尘妤玩还是跟着会变花的少司命玩,还是很好做选择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不一会儿,多数人追着塔尔芙涅一起玩去,只留平日和尘妤玩得最好的几个在她身边陪伴。

      尘妤鲜少有这样的时刻。扈尘部的司命祭世代以神明职能为姓,其家族地位与威望在部族里颇高,往日谁家孩子对她不尊敬,早被阿母揪着揍了,在他人簇拥和恭敬里长大的孩子哪里有被拂过面子,而今想来,又羞又气。想到从小的教诲,尘妤脸上表情并不好看,却还是忍着性子道别,攥着拳头直接往家的方向跑去。

      “秀姮!尘妤被你气跑了!”

      一个戴着小帽的男孩儿飞快地跑到塔尔芙涅面前,从嘴里冒出的白气模糊他脸上的红晕,但那双眼睛睁得溜圆,朝坐在塔尔芙涅脚边的女孩儿竖起大拇指:“你居然真的不怕她!你阿母知道了不会揍你吧?”

      “我又没说错,我阿母为什么要揍我?实在不行,我就跑呗,我阿舅肯定会帮我的,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就到青妩大人那里躲去。”手里还拿着花的秀姮扬了扬下巴,旋即她脑袋一歪,朝塔尔芙涅露出个灿烂的笑。

      塔尔芙涅对于女孩儿叽里咕噜的语言并不能听懂,但看到这么好看的笑容,她能感受到被孩童这个群体接纳的友善。无偿的友善是难得的馈赠。是以她眨眨眼睛,回以笑容,接着手指一指,带有荧光的草叶自行编入女孩儿鬓发之间,结成发辫。

      “春日的祝福笼罩于你,从此不惧黑暗。”

      古老的语言赋予着曾经极度熟稔的赐福。

      秀姮没有听懂,但惊喜的感觉没有消失。因为青妩大人正在用元素力在她的头发里编入会发光的草叶,这发型秀姮觉得可以保留到自己头发油到发臭为止。没有人见过的,能自己发光的植物,被少司命大方地赠予,不仅如此,还用神力为她编发。这一刻,玩伴们羡慕的眼神毫不作假,甚至还有想上手摸一摸的。小孩子简单的虚荣心此刻达到顶峰!

      于是她尖叫一声,抱着塔尔芙涅的腿大喊:“谢谢青妩大人!”随即扯起自己的发辫美滋滋地欣赏。

      “秀姮!给我看一下吧!”

      “我也想看!”

      “对啊对啊,给我们看看嘛。”

      孩子们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秀姮发间的荧光草叶,一群人不知不觉围在了一起。

      秀姮自然不肯,眼见摸不到,其中一个胆子略大些的男孩就准备上手扯出一丝草叶来看,孰料被塔尔芙涅按住。骨肉未匀的手很小,却如长辈那般摸摸男孩儿的脑袋,旋即又往那手心里塞了一朵白花。

      所有人见状,当即转移目标,努力地凑近他们的少司命,希望得到如秀姮发间的那种草叶,可塔尔芙涅听不懂他们的诉求,只当小孩子单纯喜欢那些没见过的、特别的花,于是她给每一个孩子的颜色都不一样。

      尽管冬日之中花朵的香气美妙,也无法与会发光的草叶相比。

      语言不通成了最大的障碍。

      不过语言不通不影响玩耍,玩乐的时光无论如何还是到四下渐渐昏暗,孩子们的家人高声呼唤,带着花回家的孩子们眼睛仍是不住瞟向发间带点荧光的秀姮。孩子们各找各妈,塔尔芙涅自然也是要回去的,只是她朝灵府方向还没走几步,便看见哈艮图斯已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她。

      正巧。

      “今天和他们在一起好玩吗?”哈艮图斯见塔尔芙涅与自己同行,脚步放缓。

      “他们很可爱。”塔尔芙涅以前很少和自己身形相似的孩子玩耍,如今看来,这很有趣。她想到他们喊自己用的词汇,问道:“他们喊我‘青妩’,‘青妩’是什么?”

      “啊,‘青妩’是我给你起的名字,我们之间使用的语言他们很难听懂,所以起一个这里的名字,方便我们的子民称呼你。”哈艮图斯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柔软的微笑,“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塔尔芙涅认真想了想:“并不讨厌。”

      “哈艮图斯也有别的名字?”塔尔芙涅反问。

      “嗯,用他们的语言,你可以叫我‘归终’。”哈艮图斯笑道。

      “归终……”

      模仿哈艮图斯的语调并不难,可塔尔芙涅面容稚态,认真起来也只会给人一种可爱的错觉。被唤作“归终”的哈艮图斯没忍住嗤嗤笑了起来。

      听见笑声,塔尔芙涅停下脚步,对上归终灰蓝色的眸子。她想,自己刚刚模仿的语调很差劲吗?但望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塔尔芙涅不知是怎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余晖中,归终带着塔尔芙涅向灵府方向行去,路上仿佛一对姊妹在闲话家常:

      “那改天还找那些孩子玩?”

      “……等我把他们的语言学会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归离旧事·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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