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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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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的生命们最后的选择。
如果我们注定要落寞与死亡,那该怎么活着。
“从小到大我见了太多死别。终于,我也要死了。我以为我会在那场大火中死去。那是个多好的地方,冬日里却不寒冷的地方。”——樊青
也许是那天火太大,错让我把爱上你看作了救自己。——孟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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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孟晓山是冬天,准确地说是冬天的火光里。
“老板娘,我来您这是买消息的,钱给了,时间给了,如此敷衍不合适吧?”一套白色的西装和精致的面庞在这烟气沉沉的店中显得格格不入。一众人侧目看他,但没人认得他。孟晓山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我还赶时间呢。”
老板娘在柜台中嘴角扬着笑起来:“您听口音是外地人?哎呀,您打听的事是军家的事,而且也不是南城的事,是北城的,当然要再贵些了,这上下打点可需要人,您要是再加点......”
男人打断了老板娘的话:“你最好把话收回去,这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楼上还有着损阴德的营生。那你这地方留着什么用?不如一把火烧了痛快。我耳朵可灵得很,楼上有几个愿意的姑娘,哪个笑哪个哭我听得一清二楚。”
老板娘脸色变了:“我们东家今儿在这,公子您可得掂量掂量。”
“谁是东家还不一定呢。”孟晓山一声冷笑,想当年柳家在这龙陵路一手遮天的时候还没有你们。
“孟云山听过吗?”
老板娘面色一动:“您说的是刚调回来的国民经济部的孟部长?”
没人知道她们还聊了什么,只说那天的老板娘横的不得了,一个茶碗直接摔碎在地上。
然后娇憨的调笑声、酒客的醉话声、瓷碗的破碎声、女人的呼喊声全叫被孟晓山一股脑儿地装进口袋里扔进了火葬场。
从此街头传言——海归的孟家二公子:赌桌不见血,赢走半条龙陵路;火烧桐湘台,冲冠一怒为红颜。
等等,红颜是谁?
红颜是我。
但要说这红颜可是真“红颜”。
当日我拼尽了命同这几个男人撕扯,只听楼下仓皇上报:“老爷,走水了!”我身上这几个大兵听后连忙穿上衣服跑出房门,张老爷急得起身,俯在二楼的栏杆上向下望着,烟已经升起来了,楼下只有呼救与杂乱的脚步声。火势不大,但也治不住,何况平日张老爷苛待下人,伙计们都四散奔逃,即使不跑远的也不想救火,总是心里也想让张老爷也吃个大亏,根本无人替张老爷张罗救火。
而我就在烟尘中,拿着桌上的水果刀,一刀刺入了这老太监的脊背。
他的皮肉果真只有薄薄一层,我感觉到他的皮在我的刀下与骨头一点点的剥离,血液不断地往外跳动着,血珠跳动的频率好像他平常算计其它人时打的小算盘一般,飞迸出来,糊住我的眼球。
“你不是想看着我被人糟践吗?你以为只有没了清白叫糟践吗?我早被你糟践了。”
他颤巍巍地转过头,我死命一推,将他从二楼推了下去。他像一只寒鸦被人射穿眼睛一般从天空掉落下来,骨头还是在衣裳里摇晃着,就像我第一次见他的背影。只听“砰”地一声,我走上栏杆前,从二楼敲着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老太监。以后他就不光是下面没得用了,他连命也没得用了。他的头撞到了桌角,那血色好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
拜我爹所赐,他是个给人做红白事的阴阳先生。所以我从小到大吃过许多喜宴,见过许许多多死人。
饿死的,病死的,枪子打死的。史书十万卷,一半饥与寒。
但越长越大,喜宴吃得少了,丧宴也吃得少了,见得死人却多了,大多数都是让我爹来帮忙来“渡一渡”的,下辈子投胎投到个好人家。
人无法梦见自己没见过的颜色,就如我想了多年,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好人家是好人家。
此时,店外的人将会看到一个十分诡异的跛脚女人,在所有人仓皇逃窜之时,她木然地好像被人剥了面皮般,顶着满脸鲜血,从摇摇欲坠的正门走出,晕倒在街边。此时的她,满是血污的双眼又朦胧看到一个裤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裤脚。
好白好白。
我已经没了力气抬头看这个人是谁,眼神逐渐模糊之时,我只记得这裤子好白。
还有,我还记得,那天的太阳混着老太监的血,像杜鹃花一样盛开了起来。
我躺在孟府的大床上说不出话,眼睛也睁不开,脑海里全是我爹我娘民国十三年逃荒之时摔下悬崖的模样。我和妹妹跪在悬崖边,我大声张着嘴却喊不出声音,只觉得脑子被什么东西扎穿了。什么叫剜骨诛心之痛,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死去的人。
而第二次与第三次,一次是在这条街的东南角,一次是在我的梦里。
我梦见了我妹妹的死去。我拿着刚刚到手的白面馍馍给将死的妹妹喂进嘴里,我以为她能活过来,当然这只是以为。她死在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季,咽气的那一瞬间,嘴里还含着白面馍馍。我一滴泪都没有掉,因为我听见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姐姐,我尝到白面是什么味了......”
我知道她死了。
但这条街上太多人死了。
老人们说死之前会有亲人来接你。我是要死了?我怎么又想起了他们。某些时候我痛恨自己出生,下次投胎,我一定是个不愿出生的小孩。
本来我家不至于穷成这样,但我爹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爹是转给人做红白事的先生,阴阳之事,他从不做承诺。
他说他这辈子只对两个人承诺过。一个是在他快饿死的时候送了他一石麦子的好心人韩先生。一个是我娘。
韩先生为了赎回被误抓进日本大营的儿子散尽家财,终于求到了我们这。我爹砸锅卖铁还了他十倍,终于将儿子救了出来。谁知出来没多久就不治而亡了。
而当年我爹属下九流,人又穷,没人肯嫁给他,只有我娘说这世上好人不多,他算是一个,肯嫁给他。我爹说,这辈子你肯和我相守相扶就是大恩,之后无论如何,我不辜负你。
这句话,我爹真做到了。
我娘生了两个闺女就身体孱弱生不出了。但我爹说,没儿子就没儿子,人各有命,转世未必想投胎在这。还是那句话,你嫁给我,我别的不敢说,但一辈子不辜负你。
我一直记得我爹我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为了报两个白馍的恩情进了张老爷的府邸,迎来的却是虎狼。
我不怪这句话。只怪这世间不知魑魅魍魉,若是知道,怎么这些东西还未魂归地府。
恍恍惚惚中我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先生,如今这半条街的铺面都输给你了,是不是阵仗有点太大?老太太肯定是不喜欢的。”
“我也不想,但石广虎太蠢,谁知道他敢全入。不过这也有好处,比如那桐湘台留不得是真。你看,这不还有惊喜?他们说,这个女孩叫十六喜?”
“是,身份查过了,都是干净的。闹饥荒过来的,妹妹也病死了,卖给了张家做丫鬟。就是租了桐湘台开酒楼的那个太监。”
“她什么时候能醒?”男人的声音促使我挣扎着睁开双眼。
我沙哑着问:“你救我做什么?”
“我不是在救你,是在救我自己。”他的声音突然很轻。
“什么?”
“没什么。”床边的孟晓山突然往前探了探身:“你在张府,有没有见到一个脸盘黑黑的小厮?”
他说的是张自白的贴身小厮,我打过两个照面,当初也是他亲手撕掉甄大娘的皮,我只知道他叫狗坠。于是我点了点头。
“那再见到他,你还能认出来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当日恨得咬牙切齿,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那就好。”他长呼了一口气:“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畜生不如。”
“那你怎么敢杀他?”
我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眸子缓缓道:“如果不是形势所迫,谁愿手上满是鲜血。不止是他,以后每一个欺负我的人,我都敢。”
孟晓山哑然。
半晌,他张开口:“你要想不被抓到警察局,就听我的。”
“你把我抓去吧,让他们枪毙我,让我游街示众,跟所有人说这老太监死了。”
“为什么?你不想活着?”
我摇了摇头。此时孟晓山好像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好好活着,该死的人不是你。”
此时我突然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一寸一寸地捋着自己不长的人生。
我好像一直期待活着,却又不太期待活着。
但的确有一件事没做完,我道:“我这辈子还欠一户人家,但我不知道她孩子在哪,若张老爷的死讯被她家里人知道了,她的女儿就不会再害怕了。我想当面和她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