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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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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裴殷离开以后,玉闵岐就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直到天明。
他不敢睡,因为他怕梦见那些他至今无法面对的已成为现实的事情。
玉家是绵延了数千年的世家大族,从古至今,每任家主都非常严格地要求族内子孙,潜心修行,端正磊落,这也是玉家家规之一。他父亲玉冷更为严厉,甚至对每一个弟子的品行要求都超过了修行。
玉闵岐曾经觉得,他此生幸运极了,因为他生来拥有令世人眼红的圣元仙骨。
何为圣元仙骨?
根据记载,混沌之时,有人出生时伴随异象,修行天赋极高。遗憾的是他尚未长成便已身死,不是被魔修所杀,而是遭亲人嫉妒,被剖了身体,发现他脊骨与人不同,如玉般通透,散发着莹莹泽光。
后来有人给其取名为圣元仙骨。
一直到上古时期结束,拥有圣元仙骨之人也寥寥无几,但他们无一不是生来伴随异象,天赋极高,修行顺畅。简单来说就是,拥有圣元仙骨之人,便等同于获得了一条到达顶端的捷径。但正是因为这类人从小就太过耀眼,极易招来能将他们吞噬得连骨肉都不剩的嫉妒。
藏得住吗?藏不住的。
一旦被人抓住,以入识之法查探身体,那节与众不同的骨头便彻底无所遁形。
历史上那些拥有圣元仙骨之人,除了始祖,不是早死,就是消失无踪。
而他也如那些人一样,从修行开始,修为便晋升得极快,十五就已结丹,令他迅速闻名于北虞乃至四域。但父亲深知人心难测,他将此事瞒了下来,除了他父子二人以外,整个玉家包括他母亲,都不知道他是圣元仙骨之身。
有了父亲的保护和圣元仙骨,他一路修行畅通无阻,十八岁就已是元婴中期的修为。
世人赞扬,家人疼爱,前途光明,玉闵岐认为此生足矣。
父亲虽然平日不苟言笑,对他非常严厉,但是他看得出来,那些严厉里饱含着一个父亲的关爱。母亲虽然指导不了他的修行,但是在生活中的关切却是面面俱到。每一年生辰,娘都会亲自洗手作羹汤,为他做一桌子珍馐。
还有他的二哥,玉玦明。
他们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在二哥八岁时,他娘就因病去世,娘见他可怜,就将他养在身边,又担心他性子变得孤僻,所以就让他和二哥常常一起玩耍,娘也经常陪伴他,关切他的生活及修行。就这样,他们一同生活了十几年。
曾经他非常喜欢二哥,甚至超过了父亲。他认为二哥就像那些斩妖除魔的英雄,他们保护着世人,而二哥,保护着他。
因为修行的原因,族内有一些同龄人不喜欢他,小时候当那些人孤立他时,二哥会给他一个拥抱,并安慰他说:不要担心,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懂事后,当那些人当着他的面阴阳怪气地说话时,二哥总会及时出现,斥走他们,然后一把揽过他的肩,笑声朗朗地对他说:他们就是自己修炼不行,所以嫉妒你,你就当他们在放屁,不必多理。不过他们有一点说对了,你一定会成为下一任家主,二哥信你!
他也想过他的一生,可能飞升成仙去往上界,可能云游四海斩妖除魔,也可能众望所归地成为下一任家主。
可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想好走哪一条路,命运就跟他开了如此大的玩笑。
最好的哥哥,成为了害他的那个人,亲手将他推下了深渊。
父亲曾说,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利器不是有形的武器,而是人之妒心。正因为它无形,所以你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在你的心里生根发芽,也不知道它以怎样的方法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无声无息地将你除掉。
父亲曾说,他生来耀眼,最易招惹人之嫉妒,让他不要过于相信和依赖别人,尤其是身边之人。
他以前不信。
可他现在……好像信了。
玉闵岐闭了闭眼,慢慢转过头,看见窗外已是一片白昼,屋内铺落了一地的金芒。
天亮了,他也该走了。
一夜搜寻未果,裴殷只能先回到暂居的宅子,他们不知道的是,玉闵岐才刚刚离开不久。
“主子回来了。”扶宴接过裴殷解下来的狐氅,问道:“可有发现?”
裴殷轻声一叹,往后院走,“没有,找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现,人和野兽倒是碰见不少。”
乱葬山占地极大,走了一夜连边界都没看到。本来还想再找找的,但看音樱那丫头,明明累得都走不动道,嘴里却还吵吵着不肯离开,看她那架势,怕是想将整个乱葬山翻过来再翻过去的找,所以他只能拖着她先回来了。
“对了主子,那个少年前不久离开了。”
裴殷回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扶宴,“离开了?”
他的伤口应该还没有结痂吧?猜想到他不会留下,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以他一身的伤,撑得住多久?
“属下劝过他,可他不愿再留下。”
今早当他看见那个少年时,他也愣了一下,他的伤是他亲手治的,所以他知道有多重。
于内金丹支离破碎,灵脉也几乎尽毁,更是中了难解的毒,这毒还抑制着金丹灵脉的修复。于外遍体伤痕,常人不躺上个十日是起不来的,不曾想这个看起来瘦骨嶙峋的少年,第二日一早就站在了他面前。
“你的伤很重,不妨多躺两日。”他说。
少年却向他深深一鞠,“如有机会……再向两位恩人报答救命之恩。”说完,便径直离去。
身姿挺拔,相貌秀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礼教端雅,就是过于死气沉沉了些。扶宴摇摇头,想必也是大世家里教出来的,不知道遭受了怎样一番苦难,落得这般境地。
“没有留下他的名字?”裴殷问。
“他并未说,属下也没来得及问。”
“他的毒可找到解法了?”
扶宴回道:“尚在钻研。”
裴殷罢手,“既然人走了,就不必管了,探到魑离的下落才是目前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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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云城人潮拥挤,无论大街或是小巷,碰上一些装束怪异的人或是世家大派子弟亦不足为奇,但是若遇到一个明明受了重伤却不好好在床上躺着,非要上街走来走去的男子,可就稀奇了。
就像眼前,众人三五聚堆,小声地议论着从他们眼前经过的男子。
他浑身上下都在渗血,衣服大片大片的血渍,地上也拖出了一道血痕,而他自己似乎没有感觉到一样,低垂着眼一直往前走,凌乱的鬓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四周的人都被他吓得连忙避开。
偏偏有几个人,就丝毫没有发现他们身后的情况。
“让开让开啊,别挡着我们公子的路!”几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叫嚷着拨开靠近他们的人。
“都说了让开,耽误我们公子休息,你可担待不起!”
“你,靠边儿走!”
“还有你,让开点儿!还有那边的,你——哎哟!”没等他说完,屁股上就被猛踹了一脚。
站在他后面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一脸不耐烦地骂他,“没用的东西,让你找个客栈这么久才找到,还这么远!害本公子走了几大条街,我看应该滚开的是你!”
侍从揉着被踹的屁股,委屈巴巴地说:“公子,这不怪我啊,实在是最近云城的人太多了,很多客栈都客满了,属下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的。”而且要不是公子将他的贴身护卫煞调去办事了的话,也轮不着他去找啊,说不定他们现在早就在客栈里睡上一觉了。
“你还狡辩?”从北虞来的小霸王刘羽皓因为街上人太多坐不了马车,又头一回走这么长的路而满肚子的气,见侍从还敢回嘴,便狠狠瞪他一眼,正想抬起脚再给他一脚,背后突然就传来沉重的咚的一声,吓得他脚下一绊,往前扑到了侍卫身上,侍卫重心不稳,然后一个在下一个在上,摔到了一起。
四周响起哄笑声。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其他侍从惊呼着扶起自家主子。
刘羽皓摔得眼冒金星,越发来气,站稳后就一把推开他们,朝四周怒喝:“谁!是谁!敢吓本公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这时侍从忽然惊叫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地上,“公子,在那里……”他小声地说:“好多血,这人是不是死、死了?”
刘羽皓随他的视线转头看去,果然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倒在地上,后面的地上也全是血迹。刚才就是这东西吓了他一跳?刘羽皓怒气冲冲地朝他走过去。
“公子别过去啊,到处都是血,多脏!”
刘羽皓不理他,低头瞅了瞅地上好像半死不活的人,一脚踩在了他身上,嘴里说着:“就是你这么个脏东西害本公子摔了一跤?”
地上的男子动也不动一下,好像真的死了。
“娘的,晦气!今儿出门是没看黄历还是怎么的,连这种没个人样的都能碰上!”刘羽皓啐了一口,发泄似的在他身上四处踩了踩。
“公子,这人多脏啊,小心弄脏您的鞋。要不咱走了吧?您也累了,客栈就在前面不远。”侍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提议,生怕自家公子拿沾了血的鞋再来踢他。
刘羽皓看了看他,又低头瞧了瞧男子,最后猛地给他后背来了一脚,哼了一声,才打算放过他。
没想到刚转过身,脚踝处一紧。刘羽皓低头,一只带着血的手紧紧地攥着他。
从离开客栈后,玉闵岐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无家可归之人……事实上,他此刻就是无家可归之人。他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如今也不敢再回到玉家去,只是想走,想逃离。
但拖着这满身的伤,玉闵岐不知自己能走多远。
看了看身上又开始流血的伤,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流吧,流干了好,那样他就真的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玉闵岐就这样一直走着,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感觉意识越来越飘忽,连身体上的痛也慢慢散了去,只是脚下却不能再迈出一步。这具身子如今竟废成了这样吗?玉闵岐自讽中又有点不甘心,他拼尽全身力气,最终还是没能再迈出一步。
倒在地上,像个死人。
可是有人却依旧不肯放过像死人一样的他。
那人嘴里骂着污秽难听的话,一脚一脚踩在他的身上,他的伤口上,他的心上。
曾经那个天之骄子的玉家玉闵岐,何人敢这样羞辱?如今沦落成修为尽废的黑狱奴隶,便人人可欺。
呵,原来,修为和地位,对于一个人如此重要。
可是就算如今他什么也没有……也不允许此人这样当众羞辱于他!
玉闵岐慢慢攒着力气,在那人要走之时,拼命抓住了他。
“哟呵!”刘羽皓低头一看,似乎是气笑了,赞赏地道:“不错,还敢来抓本公子的脚。”他挣了挣,居然没挣脱,又平静地说了句:“力气还挺大。”
“公子,他抓着你的脚!”侍从看见了后惊呼道。
听此一言,刘羽皓却似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猛地抬眼瞪他,吼叫道:“那还不快把他的手给本公子弄开!愣着干嘛?!”
“是是是!”侍从不敢再开口,生怕火上浇油,和几个侍从一起将玉闵岐的手掰了开。
“把他给我架起来!”
侍从很嫌弃玉闵岐,但也只能照做。
玉闵岐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架了起来。刚才能抓住那人的脚已是到了极限,此刻无论他们再怎么羞辱他,他也只能像那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公子,您想做些什么?”侍从小声地笑问。
“做什么,当然是把这些挡路的东西清理了。”刘羽皓摸了摸下巴,一挥手道:“先把他的头抬起来。”
“是!”
玉闵岐的头就被硬掰了起来,一道死寂冷凉的眼神随着头的抬起而直直射到对方脸上。
刘羽皓走上前去的脚一下顿住,看见他的眼神,本想先骂上两句,却没想到这人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诧异道:“哟,长得还挺好,像个娘儿们一样。”
玉闵岐没有动怒,只是非常平静地盯着他,盯得刘羽皓心中发毛。可下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怒道:“你这狗东西还敢这样看本公子?信不信将你那眼珠子给挖出来!”
一旁的侍从看了看四周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人群,在刘羽皓耳边小心翼翼地道:“公子,要不算了吧,煞护卫不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的,别惹出什么事才好。而且您、您不是还要休息吗?”
“休息个屁!”刘羽皓听了他的话更火大,“你吃多了是不是?废话这么多!”转头一看玉闵岐还盯着他,登时怒火冲天,又是一脚踹在侍从屁股上,“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公子……”侍从揉着屁股,为难地瞅着他。
刘羽皓气极反笑,“你不去,本公子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侍从顿时身体一抖,不敢再犹豫,只能拔出随身的刀,可他哪敢真的挖出别人的眼珠子啊!虽然他家公子平日便是这样嚣张跋扈,不把人命当回事,挖人眼珠子这种事也都是公子的贴身护卫煞来做,可如今煞被公子派出去了啊!
主子如今正在气头上,还是如此大的气头,饶是再怕,他也不敢不听啊!
侍从咬了咬牙,猛地举起刀。
玉闵岐也不抗拒,只是视线移到了刀上面,他平静地仿佛即将被挖眼的人不是他一样。但那张毫无血色的唇边,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双眼里藏着一种情绪,叫认命的释然。
刀尖白芒一闪,周围传来声声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