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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8 ...


  •   栀子说:“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人世间,不允许混入妖邪的东西哦。”

      他轻轻歪过头。仿佛是某种旨意,宫殿外,那群没有实体的人从地面站起,簌簌然在夜色有如潮生。

      人群慢慢涌向宫殿口,像潮水浮起沉船般,将那只巨大的兽爪托起来。

      它们将兽爪缓缓送入屋内。仿佛抬棺入殓的人一样,走向千里垂落的黑水间的缝隙。进入水幕的一瞬,一束光亮凌过,如闪电般刹那照亮了宫殿。水幕中里映出一张人脸,但或许不是脸,因为脸上长出一只只手,手心绽开又有一颗颗更小的人头伸出来。缝隙还现出别的东西,例如蠕动的墙壁,例如角落里若隐若现的一簇簇眼睛。瞬息后光芒熄灭一切归于黑暗。可人心再不会平静,因为已窥见过,黑暗中包藏的切切私语的秘密。

      栀子静静地继续说:

      “可是,既已标榜为‘妖邪’,人们却还想要得到。”

      他的金色眼睛看向峦先生:“还是有无数人,渴望突破界限,获取哪怕妖媚或邪恶的力量。

      “所以,人们还私藏着邪术。还偷偷修筑起妖怪的巢穴。也有人,搭建天梯,想盗取人间之外的宝物——

      “就比如,这座石板拼成的门廊哦。”

      他微微闭目,捻过空中一粒浮尘。是石板门廊的碎屑。

      峦先生和车夫面容呆滞站在山顶上。如果此时还能说话,他们会惊呼:——天梯?!这是偷渡仙界的天梯?!难怪不得要毁掉!!——但两人已恐惧得无法动弹,车夫恍然回过神来,腿一软,“噗通”地跪了在地上。“我、我不是有意的,不是要私闯天界,只以为这是通灵的神器——我我没有想偷窃啊!!”他几乎哭出来,又转过身,要把峦先生一并拉到地上:“峦先生、峦先生也没有歹心的!他就是想见见神明、他也不晓得这是天梯,也是被古书给骗了——你、你倒是快跪下来,快和神明解释解释啊!!”可峦先生没有跪。也许是害怕,抑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他紧紧盯着宫殿,在这万林匍匐的山野突兀地直直站立着。突然,峦先生开口道:“把我带去宫殿吧。”他赫然抬高声量,又茫然、又郑重、一字一顿铿锵地大喊道:“请把我带进宫殿吧!是我铺就了门廊,想见神明,也真的见到了,就请把我带走吧!!”他“怦”地重重跪倒在地上,“我想留在神的世界!我想见到尘世之外的奇观,求神明,把我带去天界吧!”

      峦先生双手伏地,深深将头叩击在地面。

      车夫满脸惨白地看着他:“你、你在说什么,你看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栀子微微一笑。他低头问峦先生:“想要进入宫殿?你知道此话出口,是多大的禁忌吗?”在他身旁,那些无身的影子慢慢聚拢,一动不动像在凝视口出狂言的峦先生。峦先生长久地伏在地面上:“吾辈知罪。但仍想要溯源,上天赐我的灵感和诗情究竟为何物。这般虔诚的心若不成全,那便是神明的不对了——”“你胡说什么?!快住口!!”听闻此言,车夫惊恐地打住他。可已来不及了,两人眼前突然一暗,那群影子涌过来,像某种能吸入肺腑的毒雾,顷刻扑向他们的面庞前。车夫骇然向后挪去,然而这时,正当阴影要钻入他口鼻,那些影子突然一怔,像被打散一样,竟明明灭灭浑身上下开始抽搐。

      影子跌跌撞撞向后退去。直到退入宫殿的阴影,这才少许平静,恢复沉郁的深黑色。

      就好像不能走远,不能离人间挨得太近。

      栀子沉眉。轻身问道:“即使变成它们这样,你也愿意吗?”

      峦先生握紧双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甘之如饴。”

      栀子点头。悠悠迈下夜空,来到地面的凡夫俗子身前。但他每走一步,身形就浅淡一份,好像穿过什么结界,好像能量在天地的隔阂间流失。峦先生颤抖着叩谢道:“谢神明应允。一切过错,我都愿意承担——”可他话音未落,一个声音赫然从背后响起:“不——!不要伤害峦先生,不要带他走——我和他一起!!”竟是空仔,摇摇晃晃爬上山顶,径直冲上来挡在峦先生面前。栀子眼眸一闪,饶有兴趣地歪过头去:“又来一个触犯界限的人吗?”他垂下眼睫甜甜一笑,这个笑,犬牙微露令在场众人赫然心凉下去。谁说应允了,谁说神明可以被说动了,自始至终人们不过一厢情愿,而神明只是冷漠、残酷而兴味旁观、无法被撼动的存在。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打破寂静:“别伤他们。

      “论起罪过,

      “我比他们重多了。”

      是银发人。跪立于草木之间,飘飞银发一如他的语声微凉。

      栀子一顿。微微敛起笑容道:“你也知道,自己犯下了罪过?”其余三人不明发生什么,只觉心里发紧,看着银发人起身朝栀子走去。他一步步靠近,忽然从衣襟取出什么东西,举过头顶奉到栀子面前。是一颗宝石,看着熟悉,幽蓝几乎生烟。其余人有所不知,不久前,银发人曾随一位厨师姑娘走进仙山的一座山洞。洞中有一只埋在土里的罐子,小姑娘看见,罐子冒出幽幽的蓝光,可还未靠近,她就遭人捂住口鼻晕了过去。等再醒来,山洞竟已坍塌,那只罐子也从此再未出现。原来是银发人偷拿,山洞也系他损毁,不留下任何罐子的痕迹。

      那罐子,不是人间该有的器物。

      仙山上,藏着来自其他世界的秘器。

      而且不只有一件。还记得吗,银发人进入山洞之时,栀子突然失踪了,直到山洞塌陷才回来。他正是发现了别的秘器。于是前去处理,重新回收到宫殿。甚至除了秘器,那条布满红柱的门廊,原本也不存在于仙山中(幺娘曾经说:这亭廊是哪来的?怎么突然多出这些廊柱?!)。那是栀子开启的、暗藏于山中的某个结界。也就是说,仙山的确藏着玄机,的确不是等闲之境;峦先生在古籍中也曾读到:仙山有灵,能通上神,那么这些古书——以及从古书中读有所悟的峦先生——会不会,也的确有某种灵性呢。

      银发人低眉,抬手将宝石交予栀子。正是从罐子里取出来的,原本应上缴,却被他偷偷留存下来。

      栀子接过。眼里依旧冷冷的:“只私藏了这一件吗?”

      银发人点头:“嗯。”栀子眼睫微沉,伸手去探查他的衣袋。银发人顺势握住他:“你我情分,连这点信任也没有吗?也把其余人放了吧。”栀子一顿,眼眸深深盯入银发人的眼睛。但那是一种类似屏蔽的目光,展露出眼瞳,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仿佛两颗光滑、妖冶、没有破绽的金色宝石。他忽然一笑:“情分?那好吧。”栀子撤回手。“你还替这些人求情,是吗?”他瞥一眼其余那三人:“行啊。那么,就不追究了。——但也不会让他如愿,永生永世不得进入这宫殿里。此外,”栀子看向峦先生,“他心中的幻象,我也不会斩除。直至历经痛苦,背负幻觉,再终老。”

      银发人呼吸一颤。

      这是栀子继向晚以来,第二次,不肯解开人们的心结。

      他知道,银发人想拯救峦先生。

      栀子知道,自己这话会伤他。

      银发人嘴角抖动,银色的眼睫刹那间湿润:“栀子,你……故意的……?”栀子点头,回答道:“而且月诱,我要回宫殿了。就此别过。”

      他退后一步。身后人影簌簌地开始列位,排成长长两列,像铺开壮阔的黑色甬道。

      “就此,别过”?银发人赫然睁大了眼睛:“你要走,为什么!”他上前扑向栀子,可黑影们涌过来,像护城的河流,把天地两边生生隔开去。与此同时,巨大的黑色宫殿敞开一条裂口。与先前的缝隙不同,更宏大,更端庄,这一次发出炽烈的金光,就仿佛不同的入口,会带人走进宫殿的不同空间一样。光芒中不再有怪物的影子,而是有浮动着淡金色的花纹,像不停轮转的巨大灯饰的投影。栀子微微闭目,在黑影裹挟下慢慢朝宫殿走去。银发人喊道:“不要走!”一把抓住栀子,却发现,无论是衣物,或是被抓住的栀子的手臂,都像融雪一样,握在手里却捏不住了。

      银发人瞳孔震颤着。

      两行泪水流下来。他问:“怎么会……你怎么会这么虚弱了……”栀子淡淡看着他,轻声道:“这次玩得太累了。你要休息。”“可我一点不觉得累啊!”银发人喊出来,可他猛然间想起,不对,他不应该不累的——他为什么一点不觉得疲惫呢。银发人几乎整天未吃东西了,他跳了舞,他挥刀彻夜战斗,但银发人很柔弱,他原本再也不能战斗了才对。“这么凶猛的进攻,我只有吸血,才能做到的……”银发人茫然地喃喃问,栀子注视着,静静回答:

      “即便不累,也请多保重。”

      他微微靠近,看姿势,像要吻去银发人的泪水。

      但栀子停住,只轻微颔首,以示离别。

      他的身形还在慢慢变淡。银发人几乎再说不出话来:“你一定要走吗……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也就是这一瞬,他看见栀子轮廓一晃,就像舞台散场,厚重的幕布把一切盖为黑暗。“——为什么这样虚弱,连一夜都熬不过去了!”栀子刹那不见了,连同身后的人影,连同夜色中无垠的宫殿,一切消失殆尽恍若一场梦魇。可这时,银发人却感到一丝触碰。好像有东西碰了碰他的唇,或者手指握住他的脸。还有一句诉说,轻轻笑着,却在突然掀起的风中听不清了。“我不能留下,是因为把体力,都给了你啊。哥哥。——”

      ——我为自己,也系了一条你的红线。即使你不知道——

      银发人眼前一空。什么都不剩下,只有浩瀚的、完满的、连一丝缝隙也看不见的夜色。连一丝可以走的去路都没有。无门。银发人怀里空空的,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先前,怀抱过的那个小孩子的身影。和温度。

      “没有了……我连一样东西都没有留下……”银发人摸着空荡荡的衣摆,他的刀,他的盛放妖刀的罐子,还有罐子外的布袋,都没有了。“不,不,还有一样东西,还有一件你的东西,没有拿走——”他眼眸一震,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看到了,银发人果然看到了,《月夜白花游》,就在山顶悬崖边,就在空仔的身上——栀子曾取下披肩为两个少年取暖,现在空仔回来,也把披肩带回来;银发人朝着空仔冲过去,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闪过,抢在他前面。

      是峦先生。

      他浑身汗涔涔的。劫后余生,连呼吸都很微薄。

      峦先生盯着空仔,像在仔细检查伤势。可他伸手,竟一巴掌打在他身上,峦先生赫然大吼道:“你上山做什么?!你要是不来、你要是不搅扰神明,他也许,就能把我带走了!!”

      空仔呆呆跌坐在悬崖边:“师父……我……”

      他大概无法理解,平和的师父,怎么突然间变成这样。

      峦先生用力揪住他衣领:“为什么上来、为什么打断神明、为什么总是弄乱我的生活!我只想修习诗歌、却还要照顾你们、还要容忍你们闯祸!现在连神殿也再去不了!”也许用力过猛,山边的土块断裂,空仔身形一歪,猝的直直倒向悬崖下。“小空!!”峦先生发出一声尖叫。他声音充满惊恐,但确切无疑,同样满带着愤恨。峦先生朝着断崖扑去,就在空仔掉落前,奋力将他拉上来。

      但峦先生自己落了下去。手中还攥着空仔身上的披肩。

      银发人从远处赶到,却只来得及接住悬崖末端的空仔。

      他静静地、茫然地看着峦先生跌入黑暗。

      就好像他冥冥中已经知道、已经生发出某种预感,这个他救不回的人,他留不住的《夜月白花游》,终不能美满。只将大把方向,大把寂寞的旅程,横亘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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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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