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晚饭 ...
-
第二日，施泽雪依旧去了藏书阁，把昨天那本没看完的书看完了，然后同山月似借了几本书回去。
一连两个星期，施泽雪都窝在洛清宫烤着炭火看书，偶尔她也会问问谢矜的情况，差人将自己看过的书也送到谢矜那去。
“回殿下，谢矜公子伤势渐好，已经能出门走动了。”
施泽雪点点头，想必谢矜的腿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她今日没再穿白色的衣裳，而是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衣裙，跪坐在桌案前，衣摆从床边落下，仿若静止的冰川雪水。
施泽雪翻阅着手中的书籍，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她的目光停留了很久。她轻轻地念出了那段让她注目良久的诗句：“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1]
这不正是她同谢矜取名时他念的那句吗？
施泽雪读诗的时候声音很轻，语速缓慢，但站在她一旁的茑萝听到她读的诗句后却神色大变。
她的动静很大，以至于施泽雪发现了异常。
施泽雪没有再读下去，她看向茑萝，问：“茑萝，你知道这首诗？”
茑萝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仪，她急忙跪地，道：“回殿下，奴婢对这首诗所知不多，只知道它是从先夜国征夫中传出来的。”
她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施泽雪，继续道：“而且，听闻这首诗有不详之兆，所以陛下下旨民间不许书写、吟诵、传唱此诗。”
因而施泽雪刚才念这句诗的举动可以称得上是违法行为。
不过施泽雪没太关心这个，她抓住了一个关键词，问：“传唱？”
“是，此诗最初流传开来，就是以传唱的方式。”茑萝答道。
原来是这样。施泽雪望着她没读完的诗句。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这是一首吟唱征夫悲惨生活的诗歌。谢矜当时为什么要念这首诗？
施泽雪淡色的眸子染上了疑惑。
施泽雪让茑萝起身，然后对她说：“今晚晚饭在前厅吃，另外，让谢矜晚上过来吃。”
“殿下要同那妖鬼一起用膳？！”茑萝惊呼。
施泽雪没回话，放下书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茑萝对上施泽雪的眼神，后背冷汗直冒，“是，殿下。奴婢这就遣人去请谢矜公子。”
茑萝派去请谢矜的下人很快到了他的住处东厢房，“谢矜，殿下叫你去前厅。跟我走吧。”
此人言语轻慢，鄙夷地看着谢矜，态度可谓恶劣。
他嘴里还嘟囔着：“真不知道这妖鬼是怎么迷惑殿下的，殿下竟对他这么好。”
谢矜无视了他的轻慢，越过他径直向主屋走去。
“嘿！你！”下人气急败坏，朝他破口大骂。
不过这些谢矜已经听不到了，他的腿伤已经大好，步履飞快，衣摆在他行走时掀起的风中飘动。
洛清宫的空间布局呈中轴对称，施泽雪的住处就坐落在中轴线上最北端，而且是在整个洛清宫的最高处。
她口中的前厅在她房间南端的一个独立的屋子里，通常供会客之用。
谢矜到前厅时，饭菜已经布好了，施泽雪在烛火下看书，眉目安宁平和。
让谢矜不由得想起之前她从他屋里出去时那副生气的模样。
他当时不过是看了她一眼，竟惹得她之后几日都没去见他。
见他来了，施泽雪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正想开口说话，外面跑进来一个男仆，正是茑萝派去请谢矜的那个。
男仆弓着腰喘气，“殿下，谢矜他……”
还没说完，就对上了茑萝暗示的目光，他急忙转了话锋，说：“殿下，谢矜带到了。”
这个男仆身量矮小，在谢矜修长的身高对比下显得更甚。
谢矜一身白衣，在门外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皎洁。只是他深色的眸子和耳垂上鲜红的刺誓图案，给整个人增添了一些妖冶。
他的皮肤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精神看着也还行，想来身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施泽雪心想，谢矜是她两辈子在现实里看到的受过最重的伤的人，不过好在他恢复能力还不错。
施泽雪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然后侧目看了一眼茑萝，示意她也退下。
等到茑萝和一众仆从都退下了，谢矜走了过来，在施泽雪对面坐下，“公主殿下找我何事？”语气还和之前一样不咸不淡，只是余光牢牢地锁在施泽雪身上。
施泽雪没有回这句话，她只道：“先吃饭吧。”她不喜欢一边吃饭一般谈话，而且她要问谢矜的事可能一时半会说不完。
让谢矜来吃晚饭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但这个时间点他肯定也没吃。况且公主的膳食比较好，可以给有伤在身的谢矜补充一下营养。
桌上摆放的菜肴比平日里更丰盛，后厨的杨厨子知道公主今晚不是一个人用餐，便多准备了些。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饭，直到仆从将他们吃好的碗筷收了下去，端上来了两杯热茶，两人都未置一言。
施泽雪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问谢矜：“你的伤都好了？”
“谢公主殿下关系，都好了。”
谢矜笑了一下，继续道：“殿下让我过来就为了问这个？”
施泽雪眨了下眼，“我不是还请你吃了晚饭？”
谢矜：“……”
施泽雪看着谢矜的表情，愉悦地笑了一声，随后放下茶杯，正色道：“今天确实有事情想问你。”
她催动灵力，在他们两个周围圈了一个结界，“这个结界可以让外界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谢矜见状，状若无意地问：“公主殿下知道有人在监视你？”
施泽雪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她微微睁大了眼，道：“你也知道？”
谢矜没有回答，妖鬼对异族气息的感知很明显，他知道这屋子里里外外藏着不下十人，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
“公主殿下若要引人耳目，这样可不行。”
说着，谢矜拽着施泽雪的手腕，将她往自己面前一带，两人的距离猝不及防地骤减，鼻梁几乎挨着鼻梁。
四目相对之间，施泽雪感觉到了气氛似乎有些暧昧，她想她头发遮掩下的耳朵一定是红了。
谢矜这是想假装他们在亲热？
好在这样的状态没有维持多久谢矜就将她的手腕松开了。
谢矜刚才也明显感觉到了氛围变得有些奇怪。施泽雪一往他面前靠，他就闻到了那股清淡的冰凝花的冷香，。
那股花香铺面而来时，他有一瞬间的停滞，接着立刻回过神来，冷着脸将两人的距离重新拉开。
施泽雪知道谢矜刚才的举动是为了让暗处监视他们的人误会他们在做亲密之举，不过头一次和异性靠这么近，她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发烫。
不过还是正事要紧，她问谢矜：“司马复也在监视你？”
谢矜看了她一眼，道：“公主殿下对你这位皇兄可真称不上尊敬。”他指的是施泽雪直呼昭国皇帝的大名。
施泽雪神色平平，道：“若论不尊敬，你我该是不相上下。”她在说谢矜宫宴时即使被人踢了膝盖也不向司马复下跪这件事，还有他直呼她的名字的事。
谢矜终于笑了，“公主殿下如此自降身份，竟将自己和一只妖鬼相提并论。”谢矜知道施泽雪不在乎妖鬼一族的名声，但他现在得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施泽雪果然神色淡了几分，她觉得谢矜的那声笑有种苦笑的意味，她垂了垂眼帘，细密的睫毛在浅色的眸子里投下阴影。她道：“妖鬼又怎样，本质上都是这世间生灵，与人族、妖族并无多大区别。”
她声音清浅，语气里似乎带了些许难过。
她在为妖鬼一族难过吗？
谢矜蜷了蜷手指，道：“殿下真是心地善良。”
他嘴上笑意不减，继续说：“殿下可曾听闻翼鸟？”
“啊？什么？” 施泽雪抬眼，迷茫地看着谢矜。
“翼鸟是一种色彩艳丽，形态小巧的小妖，性格温顺，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开灵智。”谢矜说，“这种鸟深得夜国皇宫中的贵人们喜爱，将它们当成宠物豢养。”
“殿下觉得，和夜国皇室暴躁凶煞的白虎一族相比，翼鸟同为这世间生灵，有什么区别呢？”
施泽雪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谢矜为什么要提起翼鸟，“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翼鸟一般不会开灵智。
“可是流淌着神兽白虎血脉的夜国皇室却是有思想的。”
“是吗。”谢矜低声说，“可我却觉得，白虎生性残暴，实力强悍，因而人们惧怕它；翼鸟温顺乖巧，模样精致，因而人们喜爱它。”
施泽雪皱着眉，“你是想说，相比于人族，你们妖鬼更厉害，性格更不好？”
谢矜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施泽雪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可算是明白了，谢矜这是看出来了当日她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今日又借着白虎和翼鸟来试探她对妖鬼一族的态度。
看他今日这般模样，施泽雪突然就不怕了。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还供他吃住，他就是想恩将仇报，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于是施泽雪温声说：“其实人的性格不是固定的，妖族，还有你们妖鬼一族，都是一样的。
“对待不同的人，人们所表露出来的性格、情感是不一样的。就像人族厌恶妖鬼，但也有人族厌恶自己的同族；妖鬼即使真如你所说般性格凶煞，他们对待自己的亲人也肯定不是那样的。
“更何况，三个种族和其它族类的区别就是，我们有自己的思想，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人可以惧怕妖鬼，人也可以惧怕人。
“所以即便有性格的差异，力量的悬殊，该如何对待对方，确实可选择的。”
她最后说的这个是现代人们对于人和动物的区别。
谢矜望着她在夜色下的眼眸，发现她的眼睛是一种很浅的灰蓝色，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倒映出他的影子，谢矜迟疑地说：“那你……”还怕我吗？
没有等到下文，施泽雪追问：“什么？“
谢矜垂下眼帘，道：“没什么。”
他不说，施泽雪却隐隐有猜测。也是，人族都不接纳妖鬼，而她一个人族公主，对他可以称得上是极其友善了，但他只怕是曾经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所以哪怕是对她的好意也要百般试探。
施泽雪在心里叹了口气，“你放心，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就不会惧怕你、欺侮你。”
谢矜猛地抬眼，望进了那双凝着月辉的眼眸，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抵挡心脏突如其来的刺痛。
施泽雪没有察觉谢矜的一样，她低头看着不再冒热气的茶水，问：“你知道司马复为什么要监视你吗？”
她灰蓝色的眼里盛着光亮，比屋外的月光还要皎洁，脸上还带着隐隐的期待，像是十分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矜想：看来她对司马复的打算真是一无所知。
“比起这个问题，我倒是更想问问公主殿下，当日宫宴之上，为何救我？”
同施泽雪明亮的眼睛不同，谢矜的瞳孔是全黑的，在夜间更显得阴冷，只是不同于上一次，这次他的眼里多了些明亮。
施泽雪上回被他这样的眼神吓到过一次，这一次却是不怕了。
她叹了口气，道：“你既知道司马复派了人监视你，应该也能猜到，当日宫宴我救下你，是司马复的要求。”
谢矜不语，这个答案他早就猜到了，毕竟这位公主的出现太过巧合，她才刚刚被司马复放出来，就在昭国如此重要的初雪宴上救下了一个妖鬼。
“所以你知道司马复救你干什么吗？”尽管她猜这个问题谢矜大概率是不知道的。
“司马复救我？”谢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晦暗的目光盯着施泽雪的眼睛，“公主殿下，不是他救的我，是你救的我，不是吗？”
尽管她是受司马复的指使，也跟本不知道司马复留他一命不过是别有所图。但是这位昭国的公主殿下，和愚昧无知的世人却是不同的。
施泽雪想了想，确实是她直接救了谢矜，司马复虽不打算杀他，却也确实假装要杀了他。于是她道：“好吧。”
“那你知道吗？”
“不知。”谢矜骗她。
施泽雪却信了，她猜也是这个答案。
她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司马复留谢矜做什么呢？他那么厌恶妖鬼，总不会突然就心慈手软了吧。
施泽雪突然想起来今天请谢矜过来的目的，她问：“对了，你之前念的那句诗‘何草不玄？何人不矜’，我听说它来源于先夜国征夫之中，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诗？”
谢矜看了一眼施泽雪放在一旁的书，猜测她是从书里看到的。毕竟昭国已经禁止了这首诗的流传，只是没想到皇宫之中竟然还有这种书。
他回答到：“公主殿下，我生于夜国，自然知道这句诗。”
施泽雪睁大了眼睛，“你一个夜国人，怎会被抓到昭国来。”
虽说夜国已经覆灭，如今版图归昭国管辖，但一个夜国人，即便被抓也不该千里迢迢运到昭国来，还到了昭国皇宫之中。
“夜国覆灭之时，我从夜国随流民迁徙到了昭国境内。”谢矜不甚在意地说。
“原来如此。”
施泽雪道，“那一定很辛苦吧？”
她的关切来得猝不及防，谢矜沉默了一瞬，他习惯于面对人们憎恶鄙夷的目光，如今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莫名的善意了。
他笑了一声，道：“无妨，习惯了。”
他面露轻松，像是丝毫不觉得流离失所是件悲苦的事。施泽雪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他一会。
不过还有一件事，施泽雪必须得问清楚，“我问你，你被人抓到皇宫里，是因为你是一直妖鬼，还是因为，你做过什么作奸犯科之事？”
她浅色的眼睛突然如冰晶一般异常明亮坚定，谢矜看着那样的眼神，收敛了笑意，他道：“若我说我从未做过，公主殿下信吗？”
“你若说从未，我便相信。”
谢矜静静地看着施泽雪的眼睛，随后说：
“从未。”
声音沉重而坚定。
施泽雪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好，谢矜，我知道了。”
她说：“我相信你。”
施泽雪眉眼弯弯，如高悬夜空的弯月。
谢矜看着她，心跳滞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第11章 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