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9.
      婴儿床放在双人床边,床沿和床沿之间不留缝隙。家族墓园里,女儿的墓地挨着母亲的,从出生开始,就在婴儿床的摆放中预演。假如她因神志模糊,不能亲手抱着那柔软、温热的幼体,床的框架是母亲责任感延伸的一部分。那婴儿一嚎哭,身材娇小的月嫂会匆匆走来,她先吩咐:“床推过来点。”听到那女人把樱桃木小床朝花梨木大床推挤,木料与木料碰撞,发出轻的“砰” 声,跨海大桥一次次合龙。她确定每一回竣工的过关。才允许那女人为1个月的婴儿换尿不湿。仿佛这孩子的恸哭,首要原因不是冷湿的尿布,是她的小床离母亲的更远了2厘米。

      血、粘液,是婴儿被排出后的余势。她仍在和自己的排泄物同床共枕,恶露在分娩近四周后才彻底排完。不断在颈部、背部、臀部游牧的荨麻疹。严重脱发。腹部结肿块。有一向,她无法控制尿液失禁。人能稳定掌控自己的排泄物,被看做从幼儿到儿童的巨大成长喜讯。纸尿裤,护理垫,特大号卫生巾,她从不知道,变成母亲,需要重历一次幼年考验。只能通过。未通过,几个器官被画上叉,丢入老年阿兹海默的候诊区。她婆婆安慰她:“自古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十个里头四个熬不过去。现在好了,医学发展,我那时生管青,胎位不正,他脚在下面,只能打麻醉剖腹产,她奶奶说,‘你这是过年’。”当然,宫开八指,侧开手术,□□内壁外膨,高烧不退,她也过了大年。

      预产期未到来前,管青母亲已给她买了三款吸奶器,手动式,单边电动式,双边电动式。母乳,永恒的传说,菩萨的柳枝水,据说新生儿吸食母乳,免疫力会更强。“那就母乳好了。”被推入产房之前,她对她婆婆许诺。年长的女人并不马上喜形于色:“看看吧,如果你实在熬不住,到时退奶也行。”原来她身体里经营一家订奶站,雇一位好脾气的售货员,可随时同他联系退货。她母亲同她打预防针:“坐月子前十来天最痛,还没彻底通,通了以后就不碍事。”

      女儿出生第五天,她□□被凝固的奶水从内撑满,硬如柏油马路,轻轻一触,万支长矛刺来,一左一右,各锁住两个上古冷兵器战场。起先是月嫂帮她按摩,她痛得嘶嚎——恐怕也能入选嚎叫论坛。她婆婆请来了通乳师。恍惚中,她被像通灵师施法。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一桩职业,唯一的客户是各式各样痛苦的哺乳期□□。原来她已经有了乳腺炎。

      她要求退奶。据说熬好的麦芽糖,浓茶水,巧克力,都能贿赂她身体里的售货员——把乳汁退回去。东西端来她床边,她又举棋不定。你喝呀,管青说,喝呀。他搞不懂退货何必这样难,自产自销,“又不收你运费”。“当妈是这样的”。她婆婆微笑说。她咬牙吞吃的,总是鲫鱼汤,猪蹄膀,豆腐煲。她有几回对管青发脾气:不吃了,你下楼给我买块巧克力。他早得心应手。把女儿抱在怀里,嘴里胡乱哼一点什么调子,揣摩新歌编曲里鼓点的节奏。乐队的两个新成员已就位,正筹备录制第四张专辑,他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公司,一旦回家,总先去抱一抱女儿。他把那肥胖的婴儿抱到她面前,握那仍未褪去粉红的小脚,粉扑似的,在她脸上扑了扑:“蹬你妈,她多坏——舍不得那一口奶。”画上个认了命的母亲的底妆。

      她从未那么爱过谁。那小小的,脆弱的,贪婪的婴儿。这是没道理的,这婴儿是她的仇人,磨她肉,摧她神,令她变成一个臃肿迟钝、筋疲力尽的动物。进产房前,她心想:好吧,就要把你生出来了,总要打红你屁股。从她肚子里出来,护士抱着那红而胖的东西给她看,告诉她,3.6公斤,再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小婴儿,头发都生出来了,油黑的。她心里带哀哀的恨,“抱抱,快抱一抱。”人人催促她,仿佛胎儿剪下脐带仍不够,须经母亲一抱,才最终出生似的。她抱住那孩子,脸颊抵在那红而小的脑勺上,又飞快松开,怕恨贴在脸颊上,太硬,压坏那软踏踏的婴儿颅骨。那轻轻一贴,觉出婴儿脸那样红,肉那样软,滚烫的,带有腥味,谁的心做的似的。她的心,她的心啊,她流出泪来。

      这婴儿是个陌生人,她一哭,她一叫,那细细的猫似的声音填满房间,填满她,同她的心跳混在一起,再辨不出。人怎么不痛爱自己的心。她曾试图放下奶瓶,让两个月的婴儿直接吮吸自己的□□。那充满爽身粉味道的肉团,刚刚6公斤,展示了她杀手般的狠辣,不熟悉的□□,远不如奶瓶的硅胶奶嘴驯服,这婴儿哼哼着,捉抱住母亲的□□,柔道选手般牢牢捉抱住对手,在她怀里踢打着,她试图挣开,但输给那婴儿不肯罢休的贪婪。第二天,□□化了脓。她啐她:谁能比你狠心?她高声喊一个谁,把婴儿抱出房间去。可谁把她抱走多一小会儿,她又忍不住怄气。

      激素。她不明白。或者那串根植于女人源代码里的指令。可她怎么不一天天爱上这婴儿。有几回,她怀疑是生产后医院给她打了什么针,或在她昏睡的时候,管青掺在了她的止痛药里。一天她问管青:医院的病历还留着吗?她令他从储物柜里一并翻出月子中心的药品收据。管青得知她的想法,哈哈大笑,对婴儿床里的孩子说:“小混蛋,针管藏在哪儿啦?你给你妈打了什么迷魂针?”那孩子已懂得笑,躺在婴儿床里,脸上有细细的红色湿疹,肚子发出水烧开时的声音,一面跟随父亲咧嘴笑,那样得意,一面放出一个热而腥的屁。

      她再不能恨她,可恨仍在,要挪往哪里去?她放下那睡去的软白婴儿,便去恨那造物的主,恨他专为了男人造出这世界。为他们不分时令的□□,才造出女人,把她们造得那么脆弱,一半在生产时死去,免于把人类繁殖得像老鼠一样繁多。把她们造得那么糊涂,一半在哺乳后爱上婴儿,免于和他们争夺王座和牛羊。她有时故意转过身,背对那婴儿床里的孩子,看一眼忍不住要多给她一点爱。难怪女人容易爱上土匪,爱上强盗,爱上只会索取的奴隶主,她幸福到顶,又几乎绝望到顶,因由都在这小小的婴儿身上。

      每天夜里,她在□□的胀痛里醒来,摸黑用电动吸奶器,从两只被婴儿操纵着不断生产乳汁的□□里抽吸。现在她知道了,□□的目标客户,除了男人,还有婴儿。总体并不效命于女人自己。去欧洲巡演时,安特卫普那回,他们几乎算是在一个农场里对着一群爱尔夏奶牛献唱。她抱着吉他靠近那些穿深蓝色工装,给奶牛挤奶的农妇,用蹩脚的英语问她们,“它一天产多少奶?”“4磅。”“真多。”但她那时根本不知道多不多。她自己每天吸奶五六次,每次大抵100ml,奶牛的四分之一。当挤奶工戴着手套在它□□上操作时,那巨大而温和的动物,偶也发出低低的“哞”声。它像她那样痛么。她呢,会像它那样一天被分割开,做成冷冻肉排或罐头么。

      管青曾翻找那挤奶机器的说明书,试图找到它的功率,没有标注。“毕竟是通电的玩意儿。”几回深夜,他被吸奶器低低的震动声吵醒,嘀咕着:“分贝标注在45以下,不可能,这绝对超过了60。”一回,他将那机器的乳贴贴在自己手心,从20个档位中,谨慎打开第5档,“功率估计和电动剃须刀差不多,”他下了结论,“3w到5w,不会超过10w。”他彻底放了心,这台吸奶器不会要了他妻子的命。他自己每天被一堆240w的调音台、监听音箱、麦克风所环伺,看起来他自己的触电风险更大得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