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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君子三问 ...

  •   冰窖中的寒气如无数细针,透过湿透的衣裳往骨子里钻。

      整个底部,水池以外的地方,只有一小块浮冰能让二人容身。景珩与薛傅延相对而立,方才已经擦出了火药味,眼下寂静交织,唯有两道目光,像互不相容的剑气在无声碰撞。

      “这里没有旁人,不必再掩盖身份了,虽然现在知道的人没有几个,但你很想瞒住的那个人,说不定早就知道了。”薛傅延蓦然出声,一字一句带着刻意的挑衅,在空旷的冰窖内回荡。

      景珩抱臂,淡淡道:“是没几个知道的人,寻常若有人知道了,薛大人以为我会让他活口吗?”

      “那你现在不是也没对我动手?”

      “在这里杀了你,不太划算。”

      薛傅延笑道,又将话头转了回去:“换个名字,改个身份,过去却不会被抹掉?你身上流着的,终究是景家的血,景侯爷,六年前的案子已盖棺定论,若有人想掀开这棺材板,可要看看是谁亲手钉下去的。”

      长平侯府的旧案是朝中人皆知,也是朝臣心照不宣、埋在心底不可提起的一个禁忌。

      景珩眼神微凛,指节微微蜷紧。薛傅延提起此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概括了侯府没落后他挣扎的几年。

      “薛大人,这些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薛傅延故意向前逼近一步,叹了一声,拍了拍景珩的肩:“也是,老侯爷和夫人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你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薛傅延葫芦里又卖的哪门子药?

      景珩反驳:“他们如何做,忠君殉国,那是他们的选择。”

      薛傅延冷笑一声:“哦?即使不得善终,险些落了个千古罪名?景侯爷也接受得如此坦然吗?当然不会,拥十万人马之人忠君爱国,掌六十万人马之人可忠君爱国,亦可清君侧,朝中可没人小看贺将军一个拥有整个西北兵力实权的人。”

      冰窖中一时紧绷起来。

      景珩的手按在袖侧的匕首上。

      一方面是对薛傅延这番话和这个人本能的敌意,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些话确实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疑虑。

      早在今日以前,薛傅延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但景珩最终缓缓松开按在匕首上的手,声音冷峻如冰:“薛大人敢想敢说啊,若是镇国公听了,脸都该气绿了。”

      空荡荡的冰窖让两人的说话声更加清晰可闻,薛傅延不避不让,“景珩,你我都知道,文臣还是武将,镇国公府还是长平侯府,不过是他人的一把刀罢了,用时衬手,无用时只是一块废铁。”

      “怎么?薛大人想策反我为谁效忠?”景珩不为所动,只是笑了笑,抬眸问道。

      “你现在能忠谁?那个下旨将你景家抄家的皇帝?还是那个利用你上位的太子和公主?”

      “激将法对我没用,倒是你,一个读书人,端着笔杆子偏要掺和这些厮杀,不觉得可笑么?镇国公大人好歹也是皇上身边的重臣,忠君乃本分之事,薛大人的话倒一句比一句狂。”

      “论起这点,薛某说的这几句话远远比不上你欺君罔上,豢养私兵啊。”

      说罢,薛傅延又意味深长地称呼了一句:“贺将军。”

      景珩无奈摇摇头,这厮一直揪着他的身份不放,自顾自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薛傅延很笃定,但他也没有否认过一句。

      景珩这会不想接他的话茬,自顾自环视了会四周的冰壁,“薛大人有空深谋远虑,不如先想想怎么出去?再待下去,可免不了被冻死。”

      薛傅延笑了一声,反问:“你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吗?”

      景珩顿了顿:“我又不是孤身一人来允州。”

      “景兄指望着公主来救你?”

      景珩敲了敲身旁的冰壁,发出结实的闷响,他摊手道:“此外,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冰壁厚实得很,内部又没有机关,如何能出去?反正公主会来救我。至于薛大人,就看她的心情了,不过以你此前对她的所作所为,我建议你自求多福。”

      “指望一个可能一直在利用你的人?”薛傅延冷嘲一声:“景兄,最可笑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忠义,你为谁卖命,可曾真正想过她只是把你当成了块垫脚石。”

      景珩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哦?我不知道。”

      “其实除了我,她才是最早知晓你就是贺修筠的人。”薛傅延淡淡道,“当然,你的本事和演技都很好,瞒过了其他所有人。”

      他继续说着:“景兄可信转世重生一说,一个人,或许他现在见过的所有的人,经历过的所有事,不过是再遇见了一次,又经历了一回。”

      景珩敛眸,目光危险地扫过对面的人:“薛大人,我没兴趣听你天方夜谭。”

      “听与不听,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而说不说便是我的事了。”薛傅延抬眼,清俊的双眼微弯盯着他,却目光遥远,开始细数过往的一件又一件令人不得其解的事。

      “景家与长宁公主并不相熟,甚至没有过交集,端午宴时候为何突然向你示好?

      上京各世家都没查到瑞王府的暗室,一个寻常没怎么参与朝臣争斗的公主是第一个找到的人?

      还有对太子一党生出的敌意从何而来?景兄应当知道,此前公主并未对前朝之事插手过半分。

      未卜先知,对朝局了如指掌,认出改头换面的你……诸如此类细数不尽。

      景兄是个聪明人,若我今日所言非虚,是不是很多让你想不通的事情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了。”薛傅延点到为止,对景珩笑了笑。

      “可是这一切对我并没有不好的影响,就算又经历一回,她想做什么,完全由她决定,你也一样,薛大人。”景珩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闪烁间复杂微妙,难以捉摸,继而嘴角泛起一抹淡然的笑,“在那之前,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刻意接近她呢?换做她故意靠近我,求之不得。”

      薛傅延露出微微意外的神色,自嘲地摇了摇头:“景兄不要妄图把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想得太好,重来一次,只会不惜一切来避免再次走向那种绝望的时候。”

      话语的尾音淹没在一声清响里,一枚铜钱从薛傅延怀中落到脚边。

      手指早已经被冻僵,失力没有握住,这才从指缝里滑了出去。

      薛傅延的掌中仍存有三枚铜钱,他呼了一口热气,暖了暖手指,语气平静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能不能出去,不如玩两局?”

      以猜三枚铜钱正反作为输赢,是最简单的玩法。

      一人掷钱,一人下码。若猜中两枚以上为胜,猜中一枚为平,全错为负。

      与赌场骰子猜大小不同的是,这种玩法出千的可能性很小。

      景珩挑眉:“给我一个筹码?”

      “我猜景兄心里有很多想问我的话,随意问,相反,我问你的话,你也同样需要回答,如何?”

      方才薛傅延的一番古怪的说辞,的确勾起了景珩的兴趣,听他多说些也无妨,“不过话从你口中说出,信与不信由我,若想借此挑拨离间,薛大人怕是打错了算盘。”

      “放心,”薛傅延将铜钱握在掌心,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有些过去,我若不说,她未必能告诉你。”

      “第一局,景兄先猜。”薛傅延手腕一抖,铜钱被抛往空中,又落回掌心被盖住。

      景珩略作沉吟:“反。”

      覆在铜钱上的手移开,露出三枚铜钱来,恰巧是两正一反。

      “景兄好眼力。”薛傅延神色不变,“请问。”

      景珩的问题直刺要害:“你为何要给她下假孕药?”

      薛傅延面色不变,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礼尚往来罢了。”

      虽有怀疑和试探的成分,但他能查到自己身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除了立场对立外,景珩并不知道他和萧钰针尖麦芒关系背后的缘由,眼前浮现的是她偶尔流露出的狠厉,处理某些事情时那种近乎冷酷的果决。

      看着景珩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他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说不清的苦涩:“在那个过去,陈皇后薨逝,端午宴上安国公主落水的意外并没有发生,我们结为夫妻,到最后也是政敌,最后,她在萧懿恒筹划的一场大火中被活活烧死。”

      景珩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话出乎他的意料,却又诡异地说得通。

      他想起在公主府过生辰那回,萧钰吃醉了酒,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最后远远躲着那盏烛火,眼睛里流露出的惊惧完全不假。

      原来如此。

      在那个“过去”中,陈皇后的身子终是没有挺过去,也没有此后端午宴上一波三折的意外,一切走向与现在大相径庭。

      冰窖中一时寂静,景珩的心中却波涛汹涌,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

      即便薛傅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又如何?如今此番光景,已经足够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以后。

      “薛大人倒不必刻意强调。”

      “我只是实话陈述,现在与那个过去差别发生的节点,是端午节前,那之前和那之后的她,并不一样。”

      景珩的声音不急不缓:“那是在你的眼中,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这种说法。”

      她始终都是萧钰。

      铜钱交到了景珩手上,他往空中一掷。

      “一正两反,”景珩看着掌中的铜钱,“薛大人猜对了。”

      原以为薛傅延要问一些关于景家甚至一些寻常不能在明面上谈的禁忌问题。

      他思忖着,轻飘飘问了句:“你完全不必冒这个险,走这条路。朝堂之上,没有谁有景兄对公主这份死心塌地了。但明明知道她可能只是在利用你复仇,知道你或许只是她棋盘上的棋子?明明你也背负着长平侯府的血海深仇,却甘愿为她卖命?”

      景珩轻轻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淡笑。

      这个反问似乎触到了他的内心深处,撬开了那些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疑问。

      他一字一句道:“我乐意。”

      薛傅延也笑了笑,但那笑声中带着一丝对无可救药之人的讥嘲,“玩弄你,利用你,甚至可能……”

      “甘之如饴。”景珩打断他,声音如身处的冰窖一样带着凉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不管薛傅延说得是真是假,他都愿意和她站在一起——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心安。

      他永远记得。

      在那个冷得前所未有的冬日,长平侯府白幡如瀑,大雪纷然如絮,密密麻麻飘落。

      金銮殿前,风雪挡住了她的脸。

      她拨开雪幕,撑伞远远走来,映入他的眸中。

      自此,一眼万年。

      良久的沉默后,薛傅延才道:“你果然……和过去一样固执。”

      第三局,随着铜钱掷出的一声脆响,景珩胜。

      薛傅延不以为意:“请问。”

      景珩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他摇摇头:“没什么问的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头顶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

      冰窖顶部的声音越来越响,冰壁缓缓移开,一道绳索落了下来。

      “上来吧。”

      萧钰的目光在景珩和薛傅延之间微妙地流转了一瞬。

      景珩顺着绳索攀上去,临近出口时,手腕被一道温热拉住。

      萧钰温柔的声音中掺着歉意:“我来晚了。”

      景珩与她目光相撞:“并不晚。”

      如果薛傅延口中的那个“过去”并没有给萧钰一个好的结局,那么当下,她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君子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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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嗨饱贝们~努力更新ing,完结之前不会v,祝阅读愉快。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