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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焚海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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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药傀缓缓围了上来,还活着的两三个侍卫快速地冲杀向她,然而雁灵只是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他们斩杀在身侧,侍卫的鲜血喷溅在她的铠甲上,带着腥气,与焦味交融在一起,可她面色平静,仍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那年,九方家族昏暗的地下密室里,青极亲手将九方家族丑陋的行径揭露,然后又亲手将其埋葬。
青极留给她的那封信笺,染了血、染了泪,墨迹开绽,却成了她最终的筹码。
“去母留子,炼子为药,饲魑魅魍魉之神。”雁灵一手持刀,笔直地站着,直视着高台上的梁昌,“梁昌,你与九方闻见的行径,是对万物生灵的亵渎。”
她的脸颊沾染着鲜血,双脚踩在一片血色的泥泞之中,犹如从炼狱中爬出鬼魅。在梁昌眼中,这样满身血污的腌臜之人,却仍旧端着正直的神色,轻易地说着天下苍生。
梁昌觉得有什么在搅动着他的五感,令他见之反胃,闻之恶心。
“哈……朕最恶心你们这些满口苍生之人,你杀畜生时,没有想过它也是生灵吗?弱肉强食,才是真正的天道!”梁昌懒得多言,只想速战速决,于是他一挥手,对着高台下那些药傀下令道,“去!”
梁昌一声令下,药傀便快速朝着雁灵冲了过去。
雁灵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块用红色细绳系着的玉珏,高举过头顶,冷声道:“停!”
大殿内所有准备攻击雁灵的药傀,在雁灵下令的那瞬间停下所有动作,他们僵直在原地,眼神忽明忽暗,脸上时而凶狠,时而茫然。
片刻的死寂,二人四目相对。
半晌后,梁昌长袖一甩,冷喝一声:“杀!”
那些药傀面色阴森,摇晃着向前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梁昌这才感到不妙,他眯了眯眼,借着四周的火光看清了雁灵手里的玉珏。
那玉珏青红交织,上头盘踞着一条雕得栩栩如生的赤红长蛇,只不过那长蛇的眼眶是一片凹陷的空洞,没有蛇曈。
梁昌望了望自己右手扳指上镶嵌着的那枚墨色玉珠,玉珠在火光中流光璀璨,像是一只在嗤笑他愚蠢的瞳孔。
“子母符,子闻母令行。”雁灵面带讥谑,浅浅地弯了弯嘴角,“看来九方族长在你背后留了一手啊。”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九方闻见——!”
梁昌拔下手上的扳指,狠狠地掷在地上,然而那玉石的扳指何等坚硬,岂是随手一砸便能粉碎的,只见它在地上滚了一路,最后滚到火堆中,方才平静下来。
雁灵看了眼高台上状若疯狂的梁昌,此时的梁昌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睥睨天下之态,他喘着粗气,龙袍凌乱,灰白的长发披散,象征着地位权位的冕旒也坠落在地。
接着,雁灵又看了看四周陷入死寂的药傀。
青极说过,这些药傀本是由火炼制的,皮肤表层并不畏火,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将他们尸首分离后再投入火中,方可燃成灰烬。
这样的非人之物,终是整个山海大地的祸患,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雁灵甩了甩无间,闪身先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伪装成侍女的药傀斩下,她右手持刀,左手拎着药傀的头颅,将它掷到远处的火中,随后又冲向另一个。
这些药傀平静地伫立在原地,等待着雁灵将它们身首分离,这一刻,它们的神色变得温和,仿佛为将要到来的解脱感到喜悦。
而梁昌已经彻底疯了,他俯下身从龙椅下抽出一把长剑,将四周的灯台尽数推倒后,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高台。
他踉跄着一路行来,用脚踢翻两侧尚且完好的几个席位,又用那未出鞘的剑砍翻了点着油灯的灯台。
灯油融入火中,一时间火光大盛。
梁昌逼近雁灵,拔出那被封在锌灰色翎羽纹路刀鞘里的长刀,长刀嗡鸣一声,冷光乍现,朝着雁灵砍去。
雁灵反身挥刀抵挡,然而梁昌的力气很大,他压制住雁灵,一路推着她,将她死死抵到红漆的实木柱上。面对面之间,雁灵看清了梁昌那把刀的模样。
“很熟悉对吧?”梁昌道,“极寒之地的匠人,有幸从深渊中挖出了玄铁,他用那玄铁打造了两把神武,一把是为人所知的,上弑昏君、下灭鬼魅的悲鸣剑,另一把修明刀却从未出现过。”
梁昌推回雁灵的无间,将手中的刀刃靠近雁灵的脖颈。
“你说,我用这把与悲鸣剑同出一脉的刀刃,将你的身体剁成烂泥,你的父亲,你的那些狼犬,会不会痛不欲生呢?”梁昌从口齿中挤出这句极尽恶毒的话语,目光阴狠地直视着雁灵。
刀刃贴上了雁灵苍白的脖颈,硬是压出了一道血色的伤口。梁昌虽年过半百,但力量仍然凶悍,雁灵先前与那些侍卫周旋已是浪费了许多力气,如今用上全部力气,才能勉强拦住梁昌的刀刃。
四周的火越烧越烈,火色如长龙,攀着柱子直窜房顶屋梁,那些彩漆浓烈的壁画被烧融淌下,原本面色和蔼的神明,在大火中竟显得凶恶骇人。
僵持了片刻,雁灵听到房顶上传来梁木断裂之声。
于是她抬腿,用膝头猛力地踢了梁昌的腹部,随后趁着他惯性停顿的间隙,将那贴着自己要害的刀刃弹开两寸,而后,她扬起头,朝着梁昌的鼻梁撞去,想趁他后退的时候脱身。
梁昌虽吃痛,但并没有后退,他伸手抓住雁灵的头发,将她拖了回来,再摁着她的头往柱子上撞。雁灵并不是钢筋铁骨,这样撞上去九死一生,于是她下意识用手肘撑住柱子,缓冲了大部分的冲击。
就在梁昌摁着雁灵的头,准备再一次将她往柱子上撞时,大殿顶上被烧断的横梁落了下来,二人僵持着无法闪躲,任由那根横梁迎头落下,将两人一同砸在地上。
梁昌的肩膀受了伤,雁灵也好不到哪去,她推开那根还在燃烧着的横梁,扶着柱子撑起身子,那横梁的断口擦过了她的后背,将她的右肩伤得血肉模糊,手臂也不然垂着,应是已经脱臼。
于是她用左手摸索着,抓住地上的无间,以无间撑着身体,想往大殿外走。
还没走出两步,地上趴着的梁昌便伸手将她的脚踝抓住,用力将她拖回自己的面前,雁灵剧烈地挣扎着,用左手的无间砍向他,然而梁昌却扼住了她的左腕,将她控制在地上。
梁昌的刀已经被甩到了两三米之外,他遏制着雁灵,不好再去取刀。于是,他随手摸过身侧一块瓷盏碎片,用尖口对准了雁灵脖颈,用力刺下。
雁灵手腿并用,用尽所有力气挣扎,这才在梁昌的控制下,硬是侧过身子,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随后,雁灵一口咬在梁昌的手腕上,生生扯下他的一块肉,梁昌吃痛松手的间隙,雁灵挺身而起,再次用脑袋狠狠撞在梁昌的额头上。
梁昌满头满面都是血,雁灵也一样,她的左手用力托了一下右肘,硬是将脱臼的右臂接了回去,随后立刻双手举起无间,朝着梁昌劈了过去。
梁昌在翻滚一圈,躲过雁灵的一击,随后又抓过身侧的一个铜制酒壶,用力敲在雁灵的脑袋上。
大火愈烧愈烈,烧得房顶上的横梁、瓦片和各种铜兽装饰不断砸落下来。他们的刀双双落在大火里,无法再取出,于是二人便舍了刀刃,继续在大火还未蔓延到的地方撕咬、肉搏,用尽身侧一切可用之物来攻击对方,就像是两只一定要分出胜负的野兽。
最终,雁灵用一根银筷穿透了梁昌的右手腕,将其的右手牢牢钉在地板上。
正在她要给梁昌致命一击时,头顶上原是加固着横梁的铁环坠了下来,铁环砸在二人身侧,发出巨大声响,扬起的烟灰瞬间窜入雁灵的鼻喉。她忍不住胸口那股痒痛感,猛烈地咳了几声。
梁昌见状,用力伸长那被雁灵咬了一口,已是重伤的左手,探入火堆里,抓过那被烧得通红滚烫的黄铜灯盏,在雁灵没有反应过来的这个间隙,用力摁在了雁灵的双眼上。
“呃啊——!!”
那灯盏已在一片灯油中烧了许久,温度极高,一瞬间的剧痛使得雁灵惨叫出声。
即便如此,她的左手依然死死摁住那根钉着梁昌的银筷,右手摸索着,扒住梁昌的手腕,想将眼前滚烫的灯盏拉下。
现在输赢对于梁昌而言已经没有意义,此时的他满心只剩要和雁灵同归于尽的想法。
他恨透了这个女人。
就是这个赤发异瞳的蛮族女人,使得他数十年来费尽心血收入囊中一切,都化为灰烬。
他看着雁灵眼眶被烫成酱红之色,她那一直保持着平静与冷漠的脸孔,此刻也因为疼痛而拧在一起。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他依然可以清晰闻见眼皮与眼珠在高温之下发出滋滋声响,犹如多年前宫内鹿宴上,宫人翻动着铁盘中切片的鹿肉,半生半熟间,也是这样的色泽。
“呵呵呵呵……”
看着雁灵挣扎的模样,梁昌脸上挂着狰狞而满意的笑容,喉头滚动着,发出一阵如恶鬼般骇人的笑声。
黑暗的视野与浑身几近碎裂般的疼痛感,瞬间让雁灵头脑胀热,失去所有理智。此时的她像是一只绝境中的野兽,也不再扒着梁昌的手腕,而是握紧了拳头,一拳接着一拳,猛力地朝着梁昌的脸砸去。
她的手瘦得骨节分明,指骨像嶙峋的丘石,数拳下来,将梁昌锤得满脸模糊。
梁昌也并不妥协,他拿着灯盏想用力地甩在雁灵的颞颥死穴上,不过雁灵本能的偏了偏头,那灯盏最终擦过她的耳廓。锐利的边缘硬是将她的右耳削去了一半,瞬间,鲜血喷溅而出,将她的面目染得更加骇人。
四周已经是一片火海,原本金碧辉煌的高阁大殿,此时像是摇摇欲坠的赤色炼狱。
满地的横尸,在这般滚烫的业火之下发出令人悚然的声响,梁昌看着因烫伤后眼皮被黏合在一起、面目狰狞如恶兽的雁灵,再次笑了起来。
“呵呵……”他抽了抽喉口,偏头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血,恶狠狠地道,“朕年过半百……享尽人间荣华……死也不亏……而你……哈哈……”
“你年方二十……美酒没能喝上几坛……美景没能见上几处……甚至还未见过洞房花烛……就要和朕……一起死在这里了……哈哈哈哈哈!”
他断断续续的低语,如同世间最恶毒的诅咒,然而雁灵的耳道被血淹没,已无法再听到他恶鬼般的话语。
就在梁昌拽紧灯盏,还想再给雁灵一击时,一支黑色尾羽的箭矢破火而来,将他拿着灯盏的手臂生生扯断,钉在不远处的火堆里。
接着,在一片猩红之色中,梁昌看到一个穿着玄色铠甲的人穿过火海,一路向这里奔来。
那人浑身浴血,眉目冷峻,像战场上刚杀出重围的人屠,那般模样,和他年幼时所憧憬过的雪国霸主渐渐重合。
这一刻,记忆开始回溯,最后停留在那个被他强取豪夺而来的北国公主身上。
那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弱不禁风的女子,在深宫中被他囚禁、强迫,却仍然无法折断她那比铁刃还要坚硬的骨头。她将诅咒一般的名字刻在自己孩子的身上,让他此生此世都要背负着仇恨生活。
夷雪——是夷灭的夷,雪恨的雪。
原来魏流云没能杀死他啊。
梁昌看着他赶到这里,他快速拾起一旁落在火中的无间,抽刀斩开雁灵那沾了火苗后不断往上烧的衣角,随后又将手中的湿斗篷披在她的身上,抓住她的拳头,将她从自己身上拖开。
“阿丽!是我!没事了!没事了……”
“是我没用……是我被梁赢拖住……没能及时赶来……”
“若我能再早一步……”
他哽咽着,用同样染血的身躯,半拖半抱住鲜血泥泞的雁灵,在她尚且完好的那只左耳边说道。
“都结束了!阿丽!我们赢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我们离开这里!”
他的眼泪滴在雁灵斑驳的脸颊上,温热的感觉使得雁灵一滞,那低沉的,带着宽哄、祈求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入雁灵的耳中。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雁灵的动作终于是缓缓慢了下来。
见雁灵平静下来,白夷雪也不再拖延,他阴恻恻地垂眸,用极为怨毒、憎恶的眼神,望了一眼那地上躺着的,犹如一块烂布似的梁昌。
接着,他转了转手中的无间,毫不犹豫地削下梁昌的右手、双腿,随后,白夷雪又狠狠地将他的这些断肢踢入火海中。
梁昌的唇齿都已被雁灵砸烂,难以发出声音,他目光涣散地看着眼前那为自己亲生,却陌生无比的孩子,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
眼前开始走马观花,他本以为自己此生的记忆会是一片华光璀璨,却不承想会是满目鲜红。
从他第一次见到北堰雪国那意气风发的北王白霄开始,他便决心要成为像他那样的君王,但是现世中的他只是一味地活在他人的光环之下,被打压、被磋磨,这一切让本就敏感的他变得更加多疑、扭曲。
自与他意见相左,最后被他一刀刺死的好友开始,接着是他那谦逊贤明的叔父,他那端庄善良的叔母,他那温和儒雅的堂兄,他那聪慧伶俐的堂弟堂妹。
最后,他如愿坐上了至高之位,可他仍然日日饱受精神上的折磨。
他觉得自己所杀之人、所行之事,成了他人的口业,他娶的妻子不爱他,他生得孩子不像他,那些妃子、臣子攀附他,只是因为恐惧他,他觉得这个山海大地,那些诸国主君,每一个都瞧不起他。
于是,他只能把他们全部杀干净,直接的、间接的,他杀的人越来越多,背负的憎恨如高筑的楼台,越来越高。
如今,这座楼终于倾颓,而他也终于要死了。
这个中陵曾经至高无上的帝王,最后被自己的孩子削成人棍,孤零零地躺在火海里。
他的四周站满了因他枉死的怨灵,他们或哭泣着,或尖叫着,或欢喜大笑着,等着将他撕成碎片。
而他那逐渐昏暗、空洞地目光中,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抱着自己的敌人,在这片火海中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鲜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