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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设陷之二 ...

  •   世历十一月初一,昌枢外玉枫山。
      正值晚秋,玉枫山的红枫开遍山野,乱世之前,这里还是王公贵族们踏秋赏景的好地方,如今山海动荡,山间枫叶仍旧,却无人再有那远行的雅致。
      两日前在昌枢边境时,雁灵便追踪到了陈炤的车马,她和白夷雪远远地跟着车马进入了这片血红的玉枫山。玉枫山尽是山道,车马不便,陈炤一行便走得很慢,雁灵和白夷雪耐心地跟着,只等他们进入玉枫山深处,再找个夜里的时机动手。
      跟了一日有余,陈炤等人终于行到了腹地。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随行将军和骑从们停了下来,就地休息。
      “舅舅。”见车马停下,陈炤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胆怯的小脸,问随行将军庆煊道,“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和云姨碰面呀。”
      “殿下,大概还需两日。”庆煊回道。
      “此山荒凉,可会有野兽?”陈炤是个半大的孩子,说话还带着稚气。
      “殿下莫怕,野兽不足为惧。”庆煊上前拉上帘子,“您在车上待好。”
      陈炤听话地点了点头,又缩回了车厢内。
      高处的山头上,雁灵带着白夷雪以及几个身手好的便装将士埋伏着,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眼底。白夷雪压低声音,问雁灵道:“阿丽,何时动手?”
      “不急,看他们架势,应该是要夜宿此地。”雁灵道,“一会夜深后,你带卫暇、卫风弄出些动静,将守备分散,我带十四和孙景前去拿人。”
      “是。”白夷雪应道。
      夜幕遮覆余晖,降下一片无端的幽色,深秋的风带着冷意,掠着漫山遍野鲜红的晚枫轻晃,像是鬼魅血色的衣诀。
      庆煊和手下的士卒生起篝火,围着那火堆取暖,分食着包里的干粮。
      雁灵沉默地看着他们,想起了往事。在千丈林时,她也曾和弥月、尤雀就着火堆分食干粮,在兔儿山脚,她也曾和凝和、百里延分过兔肉,曾以为那是一段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的日子,如今想来,却是纯粹美好的。
      这条路走到最后,只剩白夷雪还相伴左右。
      “夷雪,准备动手。”雁灵吩咐道,“避免硬碰硬,若有变数,先保证自身安全。若我得手,鸣镝为示。”
      “是,阿丽。”白夷雪一边应着,一边朝着身后的卫暇与卫风招了招手,示意行动,正准备起身离开,又转头不放心地对雁灵道:“阿丽,你也一样,千万小心。”
      雁灵点了点头。
      白夷雪带人自西侧离开了,不一会,靠近陈炤车马的林子有了动静,那声响不大不小,听起来像野兽在林间穿行,很快便引起了庆煊等人的注意。
      庆煊掀开帘子一角,看了眼已经入睡的陈炤,压低声音对手下几个兵卒道:“你们去里面探查一下,如有野兽直接宰了,不要弄出大声响,担心吵醒殿下。”
      “是,将军。”
      几个兵卒领命后,便身背长弓、箭囊,抽了刀往林子里靠去。待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庆煊对余下几人使了个眼色,立刻不动声色地戒备了起来。
      雁灵扶着刀起身,往后走了几步,翻身上了战马,她身边那名为十四和孙景的两个少年,也接连翻上马背。
      “动手。”
      雁灵一拉缰绳,轻呵一声,朝着坡下径直冲去。十四与孙景紧随其后,丝毫不落。
      先听见的是马蹄飒沓之声,借着火光,赤幽的林中冲下三匹战马,战马之上,身着黑色劲装的人手持银光雪亮的长刀,一路朝着中心之地杀来。
      “有人偷袭!”庆煊闻声,立刻抽刀吼道,“立刻防守,保护殿下!”
      不出十息,十四与孙景便与他们刀锋相交。庆煊守在车厢旁,看着雁灵驭马直冲过来,陈炤听闻动静,刚想探出头,便被庆煊摁了回去,呵斥道:“殿下!待在车厢里别出来!”
      他们已是万分小心,昌枢内无人知晓他们秘密将陈炤送出之事,可如今这里却出现了伏兵,虽人数不多,但瞧着为首之人的浑身戾气,便知其绝非善茬。先前林子里野兽似的动静,也是有意将他们的人分散。
      “舅舅!”
      陈炤在车厢内带着哭腔唤他,他却丝毫顾不上,只听锐利的几声铮响,无间与庆煊的佩刀已连过数招。
      无间的刀刃银光森冷,带着一股令人寒颤的腥气,一看便是杀生无数的饮血之刃,这也让庆煊笃定,能拥此刃者,绝非凡人。
      雁灵的出招路数一直很霸道,寻常武夫未必会是她的对手,至今为止能让她吃亏的,除了郦阳便是江看,然而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达到郦阳、境或是江看的那种境界呢?
      雁灵并不想和庆煊缠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她自是深知,所以她的目标从一开始便只有陈炤。
      她以无间挑开庆煊的刀刃,翻身跃上马车辕座,庆煊立刻回身,一手用佩刀架住无间,一手拽住雁灵的脚踝,想将她拉下来。雁灵顺势屈起膝盖,一手拽过庆煊脑袋,迎着他的面门送了一记膝踢。
      庆煊吃痛,下意识松手,雁灵再次抬脚,直接踢在他的胸口,将他踢退了几步,接着她立刻掀开帘子钻进车厢,拽住陈炤,将他拎了出来。
      雁灵的刀口抵着陈炤的脖颈,哪怕她一言不发,一众正在交手的人也立刻停了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舅舅……”陈炤从未被如此架着,身后的雁灵像是一座呼着冷气的冰山,给他一股窒息之感。他下意识地求助庆煊,却看见庆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你们……究竟是何人……”庆煊恨道。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请小陈王去屠严做客几日。”雁灵缓缓道。
      听闻雁灵那阴柔冷冽的声音,庆煊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浑身充斥着杀气的,竟是个女子。联系这些日发生的事,他忽地恍悟:“你就是合盟军的首领,西肃的女君?”
      雁灵不置可否,她挟着陈炤跳下马车,对身后的十四道:“十四,射支鸣镝,通知夷雪那边收手。”
      十四没有犹豫,他从身后的箭囊抽出一支通体漆黑的鸣镝,朝着西侧的上空射了出去。
      庆煊很想威胁雁灵,若他的小陈王无法安全到达紫朝,昌枢和紫朝不会放过她们。但他心知他不是雁灵对手,再联想如今诸国局势,这番话竟硬生生地又咽回了喉咙。
      “昌枢存亡皆与我无关,阿炤是个善良的孩子,不适合朝堂纷争,本宫不信鬼神,不求其他,只求这孩子能活下去。”
      他出来前,一向强势的妹妹这般托付于他,虽寥寥数句,字里行间却尽是难舍之情。若他连这唯一的外甥都保不住,那他枉为兄长,枉为舅父,枉为臣子。
      正当他要开口,却忽然看见陈炤的鼻口流下了一抹鲜血,接着他不顾雁灵手中的刀刃,在她怀中挣扎了起来,口中痛苦地呻吟道:“好痛!舅舅……我全身都好痛!”
      他的苦痛来得突然,脸色也在挣扎中泛起怪异的青紫,雁灵看到滴落在她手背上腥甜的鲜血,眉头微皱,随后便松开了陈炤。
      陈炤痛得在地上打滚,庆煊扑了过来,看了眼痛苦不堪的陈炤,抬头半是厉呵、半是质问地道:“听闻西肃女君一向仁慈,从不轻易屠杀妇孺小儿,你……可你如今你却对一个孩子下毒?!”
      雁灵懒得否认,她本意只是想生擒陈炤作为人质,从未想过毒害他们,如今陈炤蹊跷中毒,说明还有其他人在暗中谋算。
      设局之人当真歹毒。
      今日她在玉枫山截下陈炤一行,若他们一行只有陈炤中毒身亡,那庆煊便是最好的人证,若庆煊等人因此同他们交手,不论重伤还是殒命,此事只要被传出,他们定撇不清关系。昌枢也定会因此选择鱼死网破,一旦交手,合盟军便会在到达紫朝与中陵前,被先消耗掉一部分。
      庆煊半蹲着,手忙脚乱地安抚着陈炤,然而陈炤只是哀嚎,不出片刻,他便断气了。
      雁灵嗅了嗅陈炤滴在她手背上的血迹,血迹鲜红,带有一丝异香,她再熟悉不过。
      当日在脱骨岭,她亲手将青极配制的这副毒交给千屈,毒杀了数十山匪,这毒中所用的红喉、肠车、中蜜都是西肃以及西北边境交界处特有的,将此毒用于陈炤身上,便是连佐证之物都想好了。
      眼见着陈炤断了气,庆煊赤红着眼眶,喘着粗气站了起来,一副要同雁灵拼命的架势。
      “他吃了什么?”雁灵问庆煊道,“他所中之毒没错源于西肃,我不可否认,但这毒是内毒,只有入腹一个时辰才会起作用。”
      庆煊一愣,半信半疑地思考了一会,忽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阵悚然。
      他立刻扑到车前,掀开帘子爬进车厢,果不其然,陈炤吃剩的半块糕点还散在茶案上,他拿起糕点闻了闻,随后翻下车,将糕点递到雁灵面前。
      雁灵接过糕点,轻嗅一番,随后点了点头。
      庆煊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几步。
      “这糕点……是离开前,庆招亲自交给我的。”庆煊想起庆招嘱托,有些恍惚。
      雁灵眉头紧锁。如今这情况,挟持陈炤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落了圈套,当务之急是得立即撤退,先回屠严再议下步计划。
      “主公。”十四对雁灵道,“鸣镝已射出,但白将军那儿并无回应,怕是情况有变。”
      雁灵立刻收了刀,小跑几步翻上马背,对着十四和孙景道:“先去同夷雪会合,随后撤退。”
      十四和孙景同时应道:“是。”
      正当二人要翻身上马,一支冷箭穿林朝着庆煊而来,庆煊闻声,先一步抽刀阻挡,但另两支冷箭同时射来,不偏不倚穿透了他的胸口。庆煊后退几步,猛然倒地,扬起一地枯叶与尘埃。
      接着又是几支冷箭应声而来,将其他几名昌枢的兵卒射杀,雁灵瞧着其中一支朝着十四飞来,立刻拔刀将其击飞,然而另一支却径直飞向距离她还有数米之远的孙景。
      孙景还未来得及上马,左肩便受了一箭,被惯力击倒在地。
      “孙景!”
      雁灵正欲翻下马背,孙景便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制止了她:“主公……!快走!”
      “孙景说得没错,主公快走!”十四抽刀闪到孙景身侧,一边戒备一边对雁灵道,“林中有伏兵,此时入夜,我们抓不到他们的具体方位,主公先行撤退,我和孙景想办法跟上!”
      雁灵纵马来到孙景与十四面前,扬刀拦下几支箭,随后俯下身伸手拽住孙景,一把将他提上马背。十四见状,也立刻翻身上马。
      “走。”
      雁灵一拉缰绳,纵马朝着白夷雪离开的方向疾驰而去。数支冷箭再次跟了上来,然而却不及战马疾驰的速度,最后斜落在地。
      他们奔走了一段,来到一片迷雾缭绕的林子。这片林子与方才的林子不同,这里生长的大多是古枫树,树龄上百年,叶身异常红艳,林中除了阴森骇人的雾气外,还充斥着一股潮湿恶臭的气味。
      “十四,孙景,捂住口鼻。”雁灵道,“这林中有腐尸群,横生瘴气,过多吸入容易中毒。”
      有腐尸的林子,一到夜里露水潮湿,容易漫出瘴气,晨间日光照晒,瘴气便会退却一些。十四和孙景闻言,立刻拉上面罩,再用手掩住口鼻。
      林中情况不明,又遇瘴气迷眼,他们的脚步放缓了一些。这一路走着,听到远处似乎隐约有兵戈交击之声,雁灵与十四对视一眼,一纵缰绳,加快速度朝着那里赶了过去。
      响声越来越近。
      忽地,身后十四的马儿传来一声哀嚎,雁灵回头一看,十四与马儿凭空消失了。雁灵反应过来,已经有人提前在此时挖好了陷阱,十四的马儿应是不偏不倚踩着了陷阱,掉下坑中了。
      于是雁灵勒了缰绳回头,半探半行着到了十四消失的地方。
      那个陷阱掩在一堆干枯的枫叶之间,似乎很深,在夜色中望不见底。雁灵把缰绳交给孙景,翻身跳下马背,从怀中抽出火折子点燃,随后半蹲在陷阱望向底部。
      “十四!”雁灵唤道,“你还好吗?”
      半晌,下方有了回应。十四的声音带着痛苦,颤抖地应着雁灵道:“主公……别管我,快走!”
      “我不会丢下你。”雁灵道,“能判断下方多深吗?我的行囊中有根绳索,我拉你上来。”
      “主公……不行。”十四拒绝了她,几近哀求地道,“底下有削尖的木桩……我的手腿被钉住了……主公……不要让我拖了您的后腿……您快走吧……”
      雁灵不再多说,她从马背的行囊上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以及两根长绳,她将两根绳索牢牢系在一块,又将另一端绑在离陷阱最近的一棵枫树枝干上,侧头对孙景道:“孙景,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把他背上来。”
      孙景点了点头。雁灵拽了拽绳索,脚蹬着陷阱侧边缓缓滑了下去。
      坑深约十米左右,雁灵一手拽着绳索,一手夹着火折子,下到七米左右的地方,才看清了坑底的场景。
      坑底布满了稀疏的木桩,木桩约有幼儿手臂粗细,入地三分,留下近一米长的尖头裸露在外。十四的马一落入坑内,便被木桩刺到要害,十四有马儿做肉垫,虽缓冲了一些,不至于致命,但左臂与双腿都被木桩钉住。
      “主公……”
      十四看见雁灵仍然选择爬下来救他,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
      他来自南昆,因为身手矫健,被戎止声点将,随着南月八骑长途跋涉去了北堰,加入合盟先锋军。
      在北堰,他第一次见到了合盟军的领袖,那个西肃来的红发女子,穿着厚实的大袄站在教场里点兵,有些人见她是个女子,身形高瘦,风一吹便咳得厉害,心中颇有不服。但在亲眼见她点兵、列队、练兵,又识清了她的为人后,他们心中的质疑转为信任;在她带着他们夜袭屠严,兵不刃血夺下王庭后,那些信任转为了崇敬。
      她将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当作自己的手足,以礼相待,患难与共。
      “十四。”
      雁灵拽着绳索降在十四身侧,她看见他被木桩穿刺得血肉模糊的手脚,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浮现出不忍之色。
      她抽刀削平了几根木桩,随后托着十四的后背,旋身落在坑底。
      “主公……”
      十四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雁灵打断:“勿言,留存精力。”
      说罢,雁灵脱下自己的外裳,将其划成几块布条,又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让十四坐下。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她查看了一番十四的伤势,这才开口继续道。
      “这些东西没有伤及经脉,我要拔出,再给你简单包扎一下。”雁灵的手抚上他左臂的那根裸露在外的半截异物,道,“忍一忍,下山后我们再找医馆给你诊治。”
      十四点了点头。
      雁灵也不再多说,她快速拔出十四手臂上的异物,随后从腰侧掏出那只行囊中取来的药瓶。瓶中是凝血的药粉,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她倒了些药粉在十四的伤口上,接着抽出一根布条,缠绕数圈,将伤口包扎好。
      过了一会,十四的伤口都处理好了,雁灵背对着十四,单膝跪地,让他趴在自己的身上。十四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俯身趴了上去。
      雁灵丢下火折子,一手拽着绳索,一手托着十四,蹬着坑壁一步一步往上爬。
      眼见着快要爬出这个深坑,雁灵忽地停住了。她托着十四的手臂微微用力,面色凝重起来。
      看来还是迟了。
      雁灵抿了抿嘴,双腿用力一蹬,飞身翻出了这个陷阱。
      陷阱外,身着深灰轻甲的兵卒已围成一圈,手中张弓,十数枚冰冷的箭矢正对准自己。
      “见过女君。”人群为首的,戴着黑色鬼面的男子朝着雁灵拱了拱手,语气冰冷地道,“我家主人有请,劳烦女君随我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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