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生录》风沙月

62、踽踽之三

　　在亲卫的护送下，李厌带着一众人回到了东殃王城。
　　东殃的王宫坐落在王城的东北角，那一片峥嵘广阔的古朴殿宇，曾是古老的东荒族民们用来供奉苍珏山神的存在，历代的东殃领袖都是在这座殿宇中通过掷玉环决定的。
　　掷玉环是东荒一种古老的仪式，那时的族民认为玉环为圣洁之物，可与神相通，这个仪式需用上十枚玉环，分别刻上十个人的名字，这十个人需是良善、纯洁之人，男女皆可，仙使将这些玉环同时掷在地上，玉落而不碎者，便会接过王印，成为东殃主君，将在山神的指引下护佑整片东荒之地。
　　这一切直到李厌父亲的出现。
　　李厌的父亲名作李胜，是那一任东殃君主的长子，然而他并非一个忠正良善之辈，也不能很好地体恤百姓，按理来说，他并不会是他成为君主。然而李胜太想站在那个位置，于是他做了件丧心病狂的事，他在掷玉环问神的当日，持刀进殿，杀了殿宇里除了报信者以外的所有人，这所有人中包括了仙使，包括了他的父亲、母亲，也包括了那原本会成为东殃主君的人。
　　他强迫报信者对外宣布了假的掷玉环结果，最后踩着殿宇内数十具尸骨，坐上了王位。
　　李胜上位后，不仅扩建了殿宇，还沉迷于攻打其他国家，这世间被搅成一摊浑水，也是从那时起，苍珏山便封了起来，任何人都无法再踏入苍珏山半步。后来，李胜打进了屠严，屠严王为了保住江山，不仅俯首称臣，还顺便送上了自己的公主。
　　这屠严公主风华绝代，然而却是个刚烈难驯的性子，李胜为了驯服她，将她锁在金殿里。后来，被囚禁的公主生下了一个皇子，这是李胜的第三个孩子，是承载着公主悲愤、憎恨与厌恶而生的孩子，所以公主给他取名“厌”，对这个被迫生下的孩子恨之入骨。
　　李厌从小就知道自己被人厌恶，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母都是疯子。
　　父亲成日饮酒作乐，醉倒美人裙下，时常拿他出气。母亲一见他就尖叫，撞墙，将面前所有东西都砸个粉碎，顺便让他滚。他从小开始身上便没有一块好肉，穿的是和宫人一样的衣裳，他习惯了被拳打脚踢，习惯了被讥讽辱骂，也习惯了挨饿受冻。
　　八岁时，他发现宫墙一隅有个被杂草盖住的狗洞，他通过狗洞离开了宫殿，一路走到苍珏山下。他听下人提起过有关于山神的事，于是便拜在山脚下，虔诚地磕了个头。但他仅仅只是磕了个头，没有许下任何愿望，也没有祈求任何事情，他叩首后，游荡了片刻，便又从狗洞回宫了。
　　自那日起，他的四周接连发生一些怪事。他那永远也装不满饭的碗中，会在无人之时装满热腾腾的饭菜；他受了风寒，烧得昏过去时又醒来时，发现桌边竟摆着一碗药，以及一颗晶莹剔透的糖；在他深夜经受噩梦时，他总能嗅到一阵浅浅的海棠花香，接着便能安眠到天明。
　　他的日子忽地好过了很多。
　　新年夜里，宫殿灯火长明，所有人都聚在殿中宴饮时，他又来到了苍珏山下，这次他带了一颗从宫里树上摘下的橘子。他双手交额，绵长一拜，仍然没有许下任何愿望，半晌后放下橘子离开。
　　渐渐地，他长大了。他遗传了那刚烈美丽的公主，生得一副顶好的皮相，而他的父母也愈加疯癫。他的母亲最终受不了折磨，自缢寝殿，他的父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暗中谋划放火烧山。
　　那天清晨他闻见动静，远远见着李胜手下的人带着火油、投石车，一路往苍珏山去，便立刻追了出去。然而他已是少年，无法再从那狭小的狗洞出宫，于是他翻过高高的宫墙，为此摔断一条腿，而后一路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向苍珏山。
　　他抄了近道，却还是慢了一步，等他到了山脚时，李胜的人已经开始攻山。他们在岩石外包裹了许多层棉麻布，又浇了火油，点燃后投向山中。
　　他冲到人群之前，苦苦祈求他们停手，见阻拦无果，他愤恨地推倒那些装满火油的瓦缸。李胜的人死死摁下了他，打断了他的另一条腿，于是他拖着残破的躯体，呕着血，一路爬到投石车边上，用身体覆在燃着火的岩石上。
　　他不知道这座山究竟有没有仙灵，但是他知道，从多年前那个夜晚开始，这座山便是他的寄托，否则在这全是疯子的宫殿里，他也会逐渐变成一个疯子。
　　再之后的事，他不记得了，当他再次醒来时，他仍然躺在那个结满蛛网的房间，躺在那张破破烂烂的床榻上，他的身体和双腿完好无损，苍珏山下的事，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门外尽是嘈杂之声，他想推门而出，却发现门被紧锁，不论他用何方法都不能打开。他推开窗，细听动静后，才知昨日下了一日的暴雨，夜里殿宇却诡异起火，活活将李胜烧死了。
　　人们暗暗议论，说是李胜所为触怒了仙灵，然而君王骤然崩逝，那些皇子们先坐不住了。按旧例，仙使要掷玉环决定新的领袖，那些人在焦黑的殿宇外设了祭台，仙使将刻有那些皇子公主的玉环掷了一轮又一轮，玉环碎作齑粉，也没有出现应允之人。
　　仙使急得焦头烂额，那些皇子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好几拨人为了出手抢王印，在殿宇外相互残杀起来，就在这时，一枚玉环不知从何处落了下来，发出一声脆响，完好无损地掉在祭台边上。
　　仙使捡起来一看，发现玉环上刻着“李厌”二字。
　　这些皇子哪能同意一个向来被他们踩在脚底的人胜过自己，于是他们抢走了这枚玉环，想将它摔成粉碎，然而只是徒劳无果，他们为了压下这个风声，便关押了仙使，又派人截杀李厌，之后一连数月，东荒都处在内乱之中。
　　群龙无首，自会腹背受敌。周围的国家和部族眼见东殃混乱，便趁机攻打进来，一时间，东殃境内兵荒马乱，狼烟遍地。
　　那些皇子跟着李胜时，日日笙歌夜夜醉梦，哪见过这般动静，屠严的军队一打进来，他们便立刻缴械投降。屠严的人杀到宫中，想抢下王印，却发现王印不翼而飞，就在他们要搜宫时，那个被皇子们截杀数月却始终不见人影的李厌出现了，他捧着王印，步履缓缓，对这些人的威胁充耳不闻。
　　后来，李厌在围攻之中活了下来。不论他被刺了多少剑，砍了多少刀，受了多重的伤，哪怕被贯穿胸口，他都能爬起来再战，他的刀砍到卷了刃，便换一把再砍，那些军队打得疲了，也怕了，竟主动退兵。
　　在仙使的加持下，李厌在一片混乱中成为东殃的主君。一开始，百姓认为他是旧王的孩子，对他抱着怀疑的态度，周边的小国也对他频频试探，但屡次派兵前来均无功而返后，他们才忌惮起李厌。
　　东殃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恢复秩序，李厌并不会治理国家，但他能做到有人朝他挥拳，他便一拳还回去。
　　那枚刻着他名字的玉环被他收了起来，闲暇时，他便用刻刀细细将它雕成一朵海棠的模样。他曾回到那座山看过，那座山坐落云雾间，仍是仙气渺渺，但他却在他爬过的地方找到那根支撑他一路到此的木棍，以及星星点点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不是梦。
　　多年后的新年之夜，李厌一时兴起，竟身着素衣、戴着面具，偷偷出宫去了东城大街。街上一片灯火通明，李厌穿过人群，忽地嗅到一股浅浅的海棠香气，那海棠香同他记忆中的一般温柔，曾替他拂去无数被噩梦困顿的长夜。
　　他一路找寻，最后在一个卖香囊、玉石的小摊上找到了源头。
　　那个女子身着浅色的长裙，墨发以一株海棠挽起，她垂着眸子，似乎有些为难地挑选着。李厌愣了许久，最后竟鬼使神差般地走上前，掏出藏在胸口的那枚被雕作海棠花的璇玉递到她的面前。
　　惊鸿一眼，抱憾终生。
　　原以为这会是一个逆境重生的故事，不被疼爱的孩子在幼年时虔诚地拜了神明，自此在神明的庇护下成长。恶人纵火焚山，少年为了护住神明居所，险些失去性命，神明不忍，便将自己的一滴血喂予他，从此他成了不畏伤亡的将士，成了一方水土的领袖。
　　若故事在此结束，那便是个好的故事。
　　可造化弄人，这个已经长成青年的孩子在佳节之夜遇上了他的神明，自此，才是悲剧的开始。
　　那个女子就是苍珏山的仙灵，名为瑶光。瑶光自久远之时便随着东荒大地同在，她见过无数的人，是人们虔诚的信念滋养着她，为了报答，她便守护着这一方土地。李胜称王后，推翻了祭台，也不许百姓供奉她，甚至不许提起她，失去供养的她日益衰弱，被困于苍珏山，无法再行走于东荒之中。
　　直到李厌从宫墙处的狗洞钻出，在苍珏山脚对她绵长一拜，她才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恢复些许力量后，她好奇供奉自己的人是谁，便偷偷寻找，顺着气味找到宫中时，才发现暗中供奉她的居然是李胜的孩子。可这孩子过得太惨了，所以她便暗中帮助他，让他能吃饱饭，让他能治好病，还替他驱散萦绕心海的噩梦。
　　李厌信仰着她，而她依赖着李厌的信仰而得以生存。
　　李胜命人焚山时，她就在山上看着，苍珏山是座仙山，仅凭李胜那些手下是无法撼动的，可那孩子哪里会知道，他被打断了腿，浑身是血，却还是一路爬着，用脆弱的躯壳覆盖在火石之上。
　　在东荒形势稳定后，人们又逐渐开始供奉她，她的力量慢慢恢复如初。新年夜里，她想到多年前李厌伏在山脚虔诚一拜的情形，便想下山走走，她来到热闹非凡的大街，在摆着玉石与香囊的小摊前犹豫，就在这时，一块雕成海棠的璇玉被递到她的面前。
　　那之后，瑶光久居山下，他们出双入对，琴瑟和谐，成了一段佳话。
　　可有一天，瑶光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那般，没有人记得瑶光是谁，仿佛她只是李厌臆想出的一个人物，随着她一同消失的只有那一块海棠璇玉。
　　更糟糕的是，李厌发现自己的容貌不再有变化。知道是自己夺走了瑶光生命的李厌，用尽办法自戕，迫切地想将这条命还回去，却只是徒劳。
　　一过百年。
　　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长生就是一种诅咒，李厌逐渐变得乖张、孤僻，总是重复做着一些自相矛盾的事。
　　梁昌篡位后，不是没有将刀刃指向李厌，然而李厌没有妻妾也没有子嗣，就是个没有软肋的硬骨头，梁昌不但啃不下，还险些碎了牙，那之后梁昌便对其十分忌惮，与东殃保持着一股微妙的平衡。
　　近些时日以来，山海间局势动荡，李厌手下的一些臣子耐不住野心，开始有些小动作，多股势力在自己的眼底下拧成乱麻，他自然坐不下去，就在他准备久违地大开杀戒时，他遇到了璇婴。
　　见到璇婴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很早之前那个冰冷黑暗的破屋，狼狈的孩子蜷着身子在角落瑟瑟发抖，神明用那温柔的手拂过他的头顶，赐予他活下去的力量，将他从这数百年的噩梦中再次抽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