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生录》风沙月

60、踽踽之一

　　因为房檐压得低的缘故，二楼比一楼还要昏暗。雁灵走到阶梯口，才看见那条血迹沿着阶梯一路往上，没入一片猩红的死寂里。
　　她三两步上了二楼，转过拐角。
　　刚来到长廊，她便看见十步以外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被悬在房梁之下，随着夜风微微摇晃。
　　“啊……！”璇婴跟在雁灵身后，似乎是看清了那个东西，惊叫一声，又紧紧捂住了嘴巴。
　　借着黎明时若隐若现的天光，她也看到了，那个被缚住双手悬挂在房梁之下的，是尤雀。
　　雁灵三两步上前，无间弹出刀鞘，冷光一闪，绳索被割断，雁灵轻托着尤雀的身体，将其平放在地上。
　　尤雀面色惨白，肩膀上一道伤口自肩胛深入腹部，木制的楼板被他流下的鲜血渗透，又湿又黏。虽然他看起来已是死亡之态，但雁灵感觉到他的胸口仍有微弱的跳动，于是她立刻扯下衣摆撕成长条，堵住那血流不止的伤口，随后将他拦腰抱起，回到了一层的房阁中。
　　他们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凝和，所以她与凝和他们的行囊都还在房阁里。雁灵翻出凝和的药箱，从中挑了几种止血的草药，捣烂后盖在尤雀的伤口上，接着，她又从瓷瓶中倒出仅剩的两粒吊气凝血丹，将它塞入尤雀口中。
　　尤雀面色并未因此好转，这些药只能吊一吊他的命，是否能回光返照都很难说。梁赢的人带走了凝和，故意将重伤濒死的尤雀吊在楼里，他猜到雁灵会回来，这些是故意给她看的。
　　雁灵站在门边，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双眼通红一拳砸在门框上，只听“哐”的一声，木制门框竟硬生生被她砸断了。
　　璇婴守在尤雀的床侧没有说话，听闻巨响，她望向门边的雁灵。
　　她涉世未深，没见过世间百态，没见过生离死别，如今见着昨日同行之人，今日便躺在床榻之上气若游丝，她忽地反应过来，原来生命是脆弱之物。
　　忽地，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雁灵反应过来，是夤夜。
　　她步入院中，果然看见夤夜从院门处进来，它的鬃毛湿漉漉地黏在脖颈边上，一见着雁灵，便垂下头去蹭她。雁灵伸手抚着它，随后便看见夤夜低头舔了舔她的手，将口中一块东西吐在雁灵掌心。
　　雁灵定睛一看，那是半截断指，指背上有半条蜈蚣状刺青，看指腹上茧子和指头粗细，应该是来自某个习武的男人。
　　雁灵这下可以确认，夤夜一定是跟着凝和他们一起到了某个地方，随后趁敌不备，伤了他们跑了回来，给雁灵报信。
　　她很想立刻同夤夜去追上那群人，但是尤雀和璇婴还在屋内，她不能再带着璇婴涉险了。
　　“你想去追他们？”
　　正在她思虑之际，一个温润的男声从二楼传来，雁灵几乎是立刻拔刀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微亮的黎明中，那穿着云灰色银角线长裳的男子正坐在二楼的护栏之上，幽幽地望着她。
　　“哈……”雁灵冷笑了笑，眼中全然都是戒备之色。
　　璇婴听见院中的动静，立刻跑了出来，她抬眼望了一眼高处的男子，随后小跑到雁灵身边，同样满是警惕。
　　“放心，我是来帮你们的。”那男子目光流连在璇婴与雁灵身上，忽地笑了笑，道，“我可以随你一同去救人，至于屋里的那位，我会让我手下的人医治，如何？”
　　“我一与你不识，二与你无恩，你何必如此帮我。”雁灵道，“我从不拐弯抹角，说吧，你要什么？”
　　“没什么。”男子答道，“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我若是你，我便会选择多一个帮手，而不是多一个敌人。”
　　雁灵沉思片刻，她确实没有从这男子身上感受到恶意，于是她缓缓将刀收入刀鞘。
　　见状，男子笑了笑，从二楼护栏一跃而下，落在雁灵与璇婴身前。
　　“走吧。”他抬了抬下巴。
　　“城门落锁，宵禁还未结束。”雁灵眉头微皱，显然有些焦虑。
　　男子嗤笑一声：“宵禁是人定的。”
　　雁灵冷哼一声，一手搂着璇婴，一手拽着夤夜的缰绳翻上马背，随后从院门走了出去。男子耸了耸肩，跟在她们身后走了出去。
　　宅子外候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那马浑身线条紧绷健美，一看便是名驹。男子翻身上马，从口中吹出一个响亮的哨声，片刻之后，宅子附近的树丛中传来些微动静，似是衣裳擦过林叶的声音。
　　“屋内的伤患你们看好了，天亮后喊人来治。”男子吩咐道。
　　“是。”树丛中传出一个低闷的应答声。
　　雁灵暗中观察着这一切，心头忽然对这男子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想。
　　天灰蒙蒙地亮了起来，当雁灵带着璇婴纵马疾驰过城西时，她感觉到有细雨扑面而来，阴沉了一日，如今终是开始下雨。她不喜欢下雨，雨会使得她留下湿润的脚印，暴露踪迹，难免一场恶战。
　　奇怪的是，这一路到了城门都无人阻拦他们，街市上原本巡夜的守卫也都不见踪影。宵禁未过，城门紧闭，但城门脚下的侧门却是开着，仿佛有人提前开好了这扇门，等着他们过去。
　　夤夜带着她一路往郊外而去，东殃王城西南偏南方向一直走便是紫朝与东殃的交界，那里山林交错，名为紫川，东殃与紫朝货物往来的官道便是从紫川蜿蜒至脱骨岭外的小镇。
　　雁灵看着策马疾行在自己身前的男子，忽地开口喊他道：“李厌。”
　　男子微微一愣，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他背对着雁灵，十分自然的、仿佛与她相熟已久一般地答道：“何事？”
　　果然，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润谦和，实际上行为举止有些疯疯癫癫的男子，就是东殃传闻里那个“疯王”李厌。
　　在城门口时，雁灵便察觉到矛盾之处。
　　明明是戒严状态中的王城，却在他们要出城时空无一人，甚至开了侧门让他们顺利出城，说明有人清理了王城守备军，或是同其打过照面，对他们放行。除此以外，带走凝和的那批人是深夜宵禁时行动的，那时城门落锁，他们却一样可以大批人马出城，说明放自己出城的人，同时也放了他们出城。
　　雁灵摸不透李厌的想法。虽然只见过两面，但传闻中的他和实际的他，都是自相矛盾、狂悖无道的。
　　雨越下越密，雁灵将身上的斗篷往璇婴头顶拉了拉。
　　他们追了半日，一路疾驰过草野，快到紫川时，终于看见有数条浅浅的车轴印子偏离了官道，一路往另一边的山路行去，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杂乱无章的脚印，看起来是追在马车后边跑的。
　　雁灵知道，自己就快要追上了。
　　紫川里有个小镇，叫紫衣镇，这个镇坐落在流仙湖边，是紫朝花染与双面绣的发源地。这镇原本只有条陡峭难行的山路，但后来双面绣被发扬了出去，从而有许多商人来往这里走货，为了便于货物往来，紫朝王这才让人修了条官道通往此处，有了官道，那山路便渐渐荒废了起来。
　　他们在山路上跋涉许久，终于看见不远处有车马与人影。
　　大抵是因为雨下得太大了，山路泥泞湿滑，马车的轮子一直打滑，难以前行，他们这才找了个地方停了下来。
　　雁灵和李厌在距离车马百米左右之地停了下来，随后借着雨幕与两侧的树林藏了起来。
　　“这雨大概会一直下到明日。”李厌拧了拧湿透的长袍摆，平静地道。
　　雁灵透过树丛望着远处人影绰绰。西肃少雨，她也不习惯下雨，雨会极大地影响她的行动，正如此时，雨幕遮挡了她的视线，让远处变得朦胧不清，她只能通过轮廓来判断他们的行动。
　　那群人似乎也是刚因大雨而停下，他们落脚的地方恰好有个洞窟，一群人便移进了洞窟。
　　璇婴踮着脚尖探头探脑，随后忽地指向前方，低声道：“雁灵姐姐，我看到他们了！”
　　雁灵闻言，立刻眯着眼望过去，只见大雨里，有人将凝和从马车里抱了出来。凝和的头与手臂不自然地下垂着，看起来是还在昏睡中，除了凝和以外，还有两个泥人被绳索捆着拖在一辆马车后面，只浅看一眼身形，雁灵便知那是弥月和百里延，他们此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怕是伤得很厉害。
　　“想动手吗？”李厌忽地轻哂一声，问道。
　　雁灵很想动手，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时机，对方人数占了优势，弥月几人又生死不明，贸然动手只怕适得其反。加之此时的地面泥泞，容易留下行踪，不易靠近探查，若要动手，怕是要等到入夜。
　　忽地，一支利箭破雨，自璇婴的背后而来，雁灵闻声地瞬间便下意识拔刀抵挡，但还是迟了半步。这时李厌动了，他身子微侧，挡在璇婴的身后，那支箭便笔直地穿过他的后背。
　　璇婴回头时，那支箭带出的血恰好溅在了她的脸上。感受到这一点温热时，她先是一愣，随后伸手抚上那抹朱红，然而雨下得太大了，那滴血珠很快便融入雨中。
　　雁灵啧了一声，懊恼自己被这大雨限制了行动，她拔刀拦在李厌身前，问道：“还好吗？”
　　“很好……”李厌平静地折断穿出肩膀的半截箭矢，说到，“不痛不痒。”
　　就在这时，无数箭雨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雁灵一手护着李厌与璇婴，一手以无间之刃将这些箭矢击落。铁器相交之声闻之刺耳，大约在雁灵接下了两三波箭雨后，林中才陆续现出数十个人。
　　这些人均覆着铁面具，配着长剑，统一服制，一看便知来自某个势力。雁灵心中了然，这些人是故意将他们引到这儿的，就算没有断指，也会有别的信物，他们知道雁灵见到物件后一定会想方设法追来，所以特意挑了这么一个异国边境处作为埋伏的地点。
　　洞窟处的人也包了过来，将雁灵几人围在中间，一个身着紫色长裳的男子撑着伞自人群中走出，冷眼望着雁灵。
　　雁灵半侧身子，斜眼打量着远处这个看起来似乎英武不凡的男子，他们曾在领月城交手过，此人联合金契残杀鬼骑将士，屠了雪牧城，害死云河与绛升，背了一干无辜百姓的性命。
　　梁赢，中陵帝与魏皇后唯一的皇子，是她必须手刃的仇人。
　　如今，他站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