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生录》风沙月

52、重逢之三

　　一年多以前，在雁灵离开云山后，白朔月、凝和便与境一起回到北堰，彼时，北堰面上尚且宁静，背后却暗潮翻涌，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境地。
　　北堰有许多铁矿、煤矿，以及三座巨大的银矿，集中着的、最大的几座矿脉为白家所有，其余分散着的则分别坐落在门阀世家的领地里。
　　自古以来，北堰律例中便有禁止私铸兵器、私养府兵这条，然而这些世家明面上遵守律例，私下却乌烟瘴气。
　　北堰王白霄是个铁血铮铮的霸王，早年间，他凭一己之力守住了整个北地，那些世家听闻他的名讳便闻风丧胆，中陵乃至周边列国也都不敢轻举妄动。但白霄膝下无子，只有两个视若珍宝的公主，以及一个当作自己孩子来养的百里怀山。
　　白霄疼爱女儿，严格地训练着百里怀山，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逝去后，百里怀山能更好地守护北堰，以及北堰的女君。
　　然而二十多年前，白霄身边最信赖的侍女给他下了毒，随后自杀，中了毒、又挨了两刀的白霄大病一场，而梁昌也是在这时候趁虚而入，攻打白郡，最后，梁昌杀了忠心耿耿的将军，带走了两个公主，只留下身体大不如前的白霄。
　　凝和回到北地，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祖白霄。
　　这个曾经的霸王，如今也只是个头发花白，满脸伤痕与皱纹的老者。白朔月年幼时在白霄膝下长大，白霄像当年训练百里怀山一般训练他，直到白朔月再次去往中陵。白霄为了自己女儿留下的、唯一的血脉，硬是拖着风中残烛般的身体，残喘至今。
　　白朔月回来前夕，白霄再次病倒，这时候，北堰的世家门阀终于坐不住了，他们有的明目张胆投靠了中陵，有的相互蚕食，有的忙着大赚一笔，这中间还不断有北堰的山匪出来搅局，整个北地局面彻底陷入混乱。
　　在这动荡之时，白朔月回来了，一到北地，他便匆匆见过白霄，奔赴前线。凝和则留在白霄身侧，为其调理身体。
　　在境的帮助下，白朔月带着白霄的精兵，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便收回了大部分被割据走的地盘，梁旭带着五万大军西行时，中陵还有大部分兵力在白郡与白朔月打得不可开交，夺回白郡后，白朔月便断了通行中陵的关卡，亲自守在据点。
　　然而前线大捷，后方起火。
　　白家的外戚觊觎王位与家主之位许久，王印与家主徽章一直都在白霄身上，如今白霄病重，白朔月身处前线对抗中陵无法分心，宫内又只剩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
　　他们本算着日子准备动手，可没想到白朔月与凝和那死去多年的弟弟，竟是回来了。
　　白夷雪与白朔月在白郡外见过了面，兄弟出生开始从未相见过，但却能一眼认出对方，推心置腹一盏酒后，二人再次分别。
　　白夷雪回到白家。
　　白家那些宗室外戚不曾见过白夷雪，他既不像白秦言，也不像中陵帝梁昌，倒是像极了白霄少年时。
　　在凝和的印象中，她那弟弟很是文弱，说话轻声细语，喜欢看书、赏花、习字，对舞刀弄枪无甚兴趣。如今这个死里逃生的弟弟，脸上有一道说是当年被追杀时留下的伤疤，虽总是面带微笑，温润谦和，唤她“阿姐”，可凝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白家外戚看见这样的白夷雪，觉得他并不成什么气候，多次当着白霄与凝和的面数落着他，数落他的血统与身份，顺带侮辱一番白秦言是个与中陵帝苟且的女子，是白家的耻辱。
　　这番话足以把清醒着的白霄气昏，凝和据理力争，却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白夷雪只是面带微笑，仿佛他们指责着的、数落着的并不是自己。
　　然而过了一月有余，这些先前一直往宫内找白霄与凝和麻烦的宗室外戚突然安分了下来，凝和觉得有哪里不对，遣宫内的亲卫打听了一番，却得知这些人近日以来遇上了麻烦。
　　这些人安分了些许时日，终还是耐不住叛变。临冬前夜，白霄的兄长白厉与侄儿白青带着数千府兵杀入宫殿，他们闯入白霄的寝殿，控制了殿内的亲兵，除了逼迫白霄交出王印与徽章外，还要求他们交出白夷雪为他死去的小儿偿命。
　　凝和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白厉将近日之事桩桩件件数来时，凝和才觉得脊背发凉。
　　如何能让这些心怀鬼胎的人安分下来，自然只有死亡。
　　各种离奇的死亡。
　　从其中一人的失踪开始，接着不断有人溺死，自缢，掉崖，坠马或是毒发身亡。
　　最后一个，是白厉最小的儿子白弘。他与凝和同岁，自见凝和的第一眼便对她有了龌龊的想法，他多次与白厉谈论如何能让凝和委身于他，还断言只要凝和生下他的孩子，那孩子便会拥有白家纯正的血统。
　　就在他想对凝和动手的前一天夜里，他被人拔了舌头，用肠子吊死在卧房里。
　　满屋子的血，他的母亲只一眼便呕吐不止，昏了过去，白厉则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能在重兵把守的府邸里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一开始，他无法把这件事往那唯唯诺诺的、被指鼻子骂了还微笑着的白夷雪身上想，只是一直在白霄的死士与亲卫中反复猜测。直到他为白弘治丧时，从他手中挖出一枚指环，那枚白玉指环便是白夷雪一直戴着的那枚，这下，他才认定此事是白夷雪所为。
　　联系近日以来不断失踪惨死的人，白厉惊起一身冷汗，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等到万事俱备后逼宫。
　　这时，白夷雪从里屋缓缓走了出来，他不仅微笑着承认了近日所有的事，还顺便嘲讽了白厉，笑他治丧时才发现自己有意留下的“饵”。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白夷雪算到了白厉会因为白弘的事提前逼宫，他早便传信给白朔月，暗中调回小部分精兵埋伏宫内。
　　两方打得不可开交，白青也被白夷雪斩杀，白厉见大势已去，竟转身逃跑，却被白夷雪一手摁住脑袋，狠狠往石柱子上砸去。白厉脑袋开花，白夷雪却嫌恶地擦了擦手，转身继续清理。
　　天亮时，这场混乱结束。白夷雪将其他一同逼宫的宗室外戚杀了个干净，却留下了其他听令行事的将士，对他们说主将已死，投降即可活命，那些将士多也是迫于无奈才成为叛军，如今白家主家有意宽恕，他们便很快换了主人。
　　宫里血流成河，凝和看着白夷雪和亲兵们一同清理着满地横尸，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先前她心中对白夷雪那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究竟违和在哪里。
　　他太刻意了。
　　他总是温润谦和，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可是若认真想想，他弯起的似乎只有嘴角，并没有眼睛，不论他如何微笑，他的眼底始终是一片阴鸷，冷得如同北堰永不消融的冰山。白厉一众人辱骂他时，大抵也没想到，他们在他眼中只是几具暂时还会动着的尸体，他看着他们时，便会看到他们横七竖八、面目全非的死状。
　　这件事之后，白夷雪也不再装出温润的模样，他的行径令那些怀有异心之人闻风丧胆，有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外戚、世家，甚至主动到宫中请罪，送上家中宝物以表忠心。
　　凝和得知白夷雪的真面目后，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这样她便不需要再担忧他暗中被人欺辱、陷害了。白夷雪依然唤她“阿姐”，对她也仍然以礼相待，但凝和心知肚明，缺失的这几年时间，不是短短数月便能追补回来的。
　　尘埃落定后，白朔月和白夷雪便交换了位置，白朔月回到宫中处理政务，白夷雪则在前线与宫中往返。白夷雪一到前线，便带着一支十人小队，端了两座山匪老巢，打服了一个拥兵自重的世家。那世家投诚后，献上了领地里的一座铁矿，除此以外，还献上了一颗用老香木盒装着的、流光璀璨的宝珠。
　　白夷雪让人将宝珠带回宫中交予白朔月，一旁年老的医官正为白霄的病连连摇头，一看到这颗珠子，老医官便大喜过望，道这珠子可以救命。后来，老医官将这宝珠磨粉，分了十数次的量，每日兑在药中给白霄服用，不出几日白霄便清醒过来。
　　老医官说这种宝珠来自东殃以外的四幽海，集海气所生，除了美丽外，还有解毒、镇邪的功效，但数量稀少、采集困难，所以千金难寻、万分珍贵，若再能寻得两颗，白霄或许真的还有救。
　　白朔月和白夷雪都走不开，凝和便自动请命，询问了那献上宝珠的世家家主后，便带了几个厉害的亲卫，一路往东边，去寻找那交易海珠的商团的踪迹。
　　在东殃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和交易海珠的商团搭上线。商团的主人从不出现，都是他手下的一个名叫孙正明的人从中对接，孙正明会定期从采珠人那儿交易回海珠，再倒卖出去。
　　孙正明是个瘸子，喜欢用女子的香囊和手绢，看着凝和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于是凝和便让亲卫暗中调查了一番，亲卫回禀的内容，却让她再次惊出一身冷汗。
　　亲卫说半夜有人与孙正明见面，交代他说“主人”要他拖延住公主，并照顾好她，过几日便会有人来接走她。
　　凝和一下便猜出，所谓“主人”极大可能是梁赢。但凝和自来到东殃开始便一直隐藏身份，且出门都戴着帷帽，小心谨慎，实在想不到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事到如今，她也不顾上许多，她知道孙正明近日频繁与一个叫阿玉的人交易，商团也存着几粒海珠，但却为了拖延时间，一直钓着她，告诉她无货。
　　商团里的海珠有许多人看守，防得厉害，凝和便想了法子，她查到孙正明与阿玉的交易点在东殃与入海处的山脚，于是便守在回城的路上，让亲卫佯装成强盗，打晕了孙正明，杀了他的手下，抢走了海珠。
　　由于抢到的海珠只有一颗，无奈之下，凝和让两个亲卫乔装打扮，秘密将海珠送回北堰，而自己则带着另外几人，跟随着阿玉的踪迹前往入海处，继续寻找海珠。
　　之后便是如今这样，凝和来到了渔村。
　　这个渔村遍地横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亲卫确认后告诉凝和，这些全是山匪的尸体。一开始，这里的村民们非常警惕，但他们也不曾驱赶他们，只是不管他们，村民之中有许多人被虫叮咬，生了烂疮，痛不欲生，她于心不忍，便说自己是游医，为他们治疗。
　　其中有两个人引起了她与亲卫的注意。
　　这两个人虽然穿着素布衣裳，但身躯壮实，眉眼轮廓深邃，和渔村其他人都不一样。不仅如此，他们还配着刀，眼神中也尽是防备，凝和知道，若是真要动手，她身边的亲卫未必会有胜算。
　　其中一个人叫弥月，在她来后的第二天举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找她治伤，凝和一眼便知那是自己所伤，大概是有意试探她，于是她还是悉心为他缝合了伤口，又上药包扎。过了两日，伤口明显好转，弥月这才带着她来到村尾的一间屋子，请求她为自己的主人疗伤。
　　就是这样，凝和见到了雁灵。
　　那时，雁灵躺在床上，虽然平静得像是安稳地睡着了一般，但实际上她伤口溃烂、高热不退，异常凶险。凝和就像当年在中陵一般，日夜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几个日夜，雁灵才逐渐好转起来，前些日高热退下后，凝和便放心地同村民前往后山，去处理那些山匪的尸体了。
　　好在，如今雁灵无甚大碍，而她一直寻找的海珠，也有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