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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屋后不种杀人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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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门前不种人头果,屋后不种杀人刀。
杀人刀就是香蕉。
我家在广东的一个僻远小村子里,骑三轮到镇上要二十分钟。
我爸妈都去了外地打工,车票太贵,他们好几年才回来一次。从小是爷奶卖香蕉拉扯我和我弟长大。
吃饭穿衣,读书认字,我们都离不开门前屋后的一棵棵香蕉树。
2013年7月,香蕉接二连三现了蕾,花大红大紫的挂在花穗,一梳梳蕉像一顶顶草帽。爷爷拿小刀切掉花蕾,奶奶抬着满是皱纹的脸在一旁一个个接住,说今年会有个好秋。
我和弟弟也仰着头傻不愣登的看着,跟着大笑欢呼。
“好秋!好秋!”
“好多香蕉!好多好多!”
香蕉苗苗从小指头那样慢慢膨大,绿油油的看得人心喜。我和弟弟跟在大人的屁股后头浇水,水在土地淌过,我们光着脚丫踩在泥泞上,踏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一幕太鲜活了,太快乐了,这画面透着我满满的对“好秋”的期待和那天热辣辣的太阳,一起落在了我心底,成了久久萦绕在我心间的美好。
“妹啊,叫你弟回来吃饭了,这小鬼又不知道去哪里瞎跑!”
奶奶端了菜大着嗓门喊。
“好——!”
我扯着嗓子应了一声,跑出门去叫弟弟。
“弟啊——吃饭啦——!”
“弟啊——吃饭啦——!”
这小子没跑远,喊了两声就看到他闷头跑过来。
“来了来了!”
小弟头发湿成一簇一簇,汗水小溪一样顺着红扑扑的脸落到地上,眼睛亮晶的、炯炯有神的。
“去哪儿玩了?一身臭汗。”
我故意嫌弃地走远两步,笑问他。
“和林米丝他们掏蚂蚁窝!”
小弟兴冲冲地说道。
“噫,你啥都玩,小心爬你一身。”
“爬林米丝一身了,我躲得快,没事!”
我笑得乐不可支:“快走快走。”
香蕉花炒蛋、煎鱼、青菜丸子汤。
四个眼睛绿油油地盯着炒蛋和丸子,香蕉花波波脆,丸子香喷喷。
两个小孩下箸如飞。
“奶,炒蛋真香!”
“香吧,鱼也香,多吃点鱼。”奶奶笑呵呵,给爷夹了一块儿,把剩下的半片鱼都往我俩跟前挪了挪。
爷爷放下手机。
夹了鱼,和饭一起扒拉进嘴,夹了炒蛋,咬得咯吱咯吱,呼噜噜两口吃完了饭。站起身盛了满满一碗菜汤,又另外夹了两颗丸子,很快吃完了。
“这花不错。”爷爷放下碗筷,一边看我们吃饭,一边嘬牙缝。
奶奶看了他一眼。
爷爷是寡言少语的,但今天格外的少。
香蕉树一棵棵,叶子一片片,高高举着,挡去了小院的烈日。
下午安静了,奶跟着爷进了房间。
“老头,你告诉我啥事?”
“阿浩做工那里老板跑了,现在找不见人拿不到钱。”爷爷蹙紧的眉心舒展不开。
“那没打钱来了?”
“他现在自身难保,还不知道下顿在哪里。”
“阿浩媳妇儿呢?”奶奶急忙追问。
“打了一千。”
“一千块,咱家那两个吞金兽哪里喂得饱?”
“先这样吧,去年卖香蕉家里还存了点钱,先把俩娃书本费预出来,咱们吃喝省点,等香蕉长出来就不愁了。”爷爷拍拍膝盖,下决定道。
2013年10月,香蕉大丰收。
商贩来收蕉了,报价四毛一斤。
爷爷梗着不卖。
可镇上卖香蕉的摊子一排连着看不到头,卖不出价,卖不出去。
下雨了。
阴云笼罩在我家的香蕉树上,雨水噼里啪啦,掩盖了家里说话的声音。
小院变得沉默。
星期六。
“阿妹端菜吃饭了。”奶奶解开围裙说道。
“好。”我端了菜,拿碗舀了小半瓢饭。
“你就吃这么点?”奶奶拦着我。
“我饱了,早上吃的还没消化!”
“你饱个屁!”奶奶突然声音洪亮地骂我,“吃不饱你以后就长这么丁点儿大!”奶奶用手指节儿比划了一下。
我眼一酸,一泡眼泪涌了出来,咸咸的流进嘴里,落在地上。
“哎哟喂我的孙!奶奶说错话了,别哭别哭!”奶奶手忙脚乱的拿下我手上的碗,抱着我拍拍。
而我被团了许久的无力感和巨大的酸涩包裹住,闸一放泪水停不下来。
“......奶奶......我想帮家里,要怎么办?”
奶奶的手轻柔地拍在我背上,“你好好吃饭快快长大就是帮家里啦,长得壮壮的,又聪明又能干,到时候才能帮家里。”
“像咱们香蕉一样吗?成熟了才行。”
“是嘞,小指头那样的,烧火人都嫌。”
奶奶给我擦了眼泪,舀了满满一碗饭。
我端着碗坐在桌前一边抽一边往嘴里塞饭,吃饱了饭又揣了两根香蕉走。
我要快点长大,快点扛起这个家。
“老头,我睡不着。”
夜里。
奶奶推了推爷爷。
“闭上眼就睡着了。”爷爷直勾勾地睁着眼。
“臭老头,你还不是睡不着。”
奶奶嘀嘀咕咕坐起身,“我出去走走。”
“三更半夜你走去哪?”
“去看看我的香蕉。”
“看看看,再看也变不出金子来。”爷爷翻过身,骂骂咧咧。
奶奶不理他,推门走了出去。
天上月圆圆,不是十五就是十六。
奶奶敲了敲胸口,叹了口气,觉着闷得难受。
香蕉园里虫鸣阵阵,宽宽大大的叶子遮着天空密不透风。
奶奶慢慢地走,摩挲过一棵又一棵香蕉树。
这么好的香蕉,为什么卖不出价钱呢?
月光透过香蕉园,晕出一个又一个光晕,打在叶子上,透得香蕉树如碧如玉。
这么好的香蕉......
奶奶迷迷糊糊,手搭在香蕉树上,心攥成一团,沉甸甸地压着心疼和不舍。
爷爷在床上翻来又覆去,闭着眼耳朵却听着屋外的动静。然而好半天都没有声音。
“这老太婆!”爷爷掀开被子生气的坐起来,找了手电筒。
“大半夜的看什么香蕉,这么久还不回来!”
院子里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亮,亮得如匹练。
爷爷怕吵醒两个孙儿不敢大声喊,顺着平常走的路去了香蕉园。
地上有些新掉的枯叶,踩起来清脆的很。
“老太婆,老太婆!”爷爷呼喊道。
然而没有应声。
“老太婆!阿英!”
没有应声。
爷爷心急,打着电筒加快脚步往深处走去。
月华暗淡下来,也许是被云朵遮住。夜晚的香蕉园里只有方寸地方被电筒的一束光照亮。
“阿英!”
“喂!阿英醒醒!”
是奶奶!
爷爷在一棵格外大的香蕉树下看到了奶奶,奶奶靠着香蕉树昏坐在地上,手还半搭在树上。
爷爷忙奔过去蹲下看,奶奶紧闭双眼,眼角却有一道泪痕。
爷爷的心抽紧了,放下电筒咬着牙把奶奶背在背上。
“老太婆,你等等,咱马上就出去!”
奶奶并不是瘦弱的女子,爷爷年纪大了背着她很吃力。他踉踉跄跄的往回家的路走,电筒的光斜斜的打在一侧,前路这么昏暗。
爷爷亢哧亢哧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原本一个人走并不远的路,背上一个人竟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背上的人越背越轻,轻得像一梳香蕉;随即越背越重,重得像一棵枝繁叶茂的香蕉树!
爷爷一会儿快步疾走,一会儿腰弯得几乎要扑下地,他咬着牙根眼泪都要落下来。
爷爷不知道怎么回事,爷爷只知道背上的人是他的老太婆。
月光洒落,香蕉园摔出一个厚重的身影,跌成两半儿。
“老太婆,马上、马上了!”
爷爷背着奶奶进屋躺下,顾不得满身泥泞,抢似的拿过手机拨120求救。
……
奶奶躺在床上颤微地睁开眼睛,耳边是熟悉的声音,但抖得不像话。
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看了上面看左右。
白的墙红的梁亮白的月光,多么新鲜的世界。奶奶的嘴角笑得咧开来,那么欣喜。
“老头。”
爷爷愣住,转头去看,奶奶微笑地看着他,像往常一样。
爷爷笑了,却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