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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祁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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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世十年后,我才从黑洞的引力褶皱中脱身,再次回到地球。宇宙里的片刻停摆,地球已经从时间的轨道滑过二十年。
真正的“银河港”已经在月球上建成,我在这里中转,坐上通向故乡的轻轨。
在没有我的日子里,父亲想必并不孤单。他是个天才,开启人工智能大爆炸的时代,他将他和我母亲的名字,留在和他有关的一切之中。
你看,银河港上的纪念碑,“祁蔚&张以舟”。
父亲这个疯子,强迫整个世界相信我母亲还活着。
***
由于我的档案早已封存进二十年前宇宙开荒的战亡名列之中,星际联盟未能及时找到我的紧急联络人,将我的消息送达地球。
回到几乎不曾变样的家中时,没有亲人向我张开迎接的怀抱。
幸好,海州百层高的建筑之间,老式楼“泛云际”依旧没变样。我家门口的人体信息审核仪还能认证我的信息。我推开门,年轻的母亲正在屋内吧台转酒杯,看瓶子,是能把父亲灌醉的量。
阳台上的水仙和仙人掌依然活得很好。仿佛二十年,只不过是我出门玩了半天。
母亲望见我,推开杯子,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小宝,你回来啦?这一次星际航行玩得开心吗?”母亲张开手臂,揉着我乱糟糟的脑袋,将我埋入她怀里。
“妈妈。”
我嗅到母亲身上的气息,从未如此感谢父亲的偏执。
“嗨,小宝。”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沙发上。他不是我离开时,鬓发花白的模样,而是三十九岁风华正茂的时候。那一年我母亲三十三岁。
母亲偷偷告诉我,你爸半瓶没喝完,就醉过去了。
“蔚蔚,我没有醉。”父亲招手,母亲就过去,弯腰亲吻他的额头。
以前我总是对这样旁若无人的亲昵发出抗议,毕竟我直到二十一岁才谈上恋爱,还很快因为“异球恋”而被女生踹了。
我从冰箱里翻找到一瓶冰汽水,单手开盖后,翘起腿坐在沙发对面。
“把腿放下去。”父亲非要纠正我的坐姿。
“爸,你看我妈。”我再一次抗议。
我妈就在他身旁,毫无坐相地翘二郎腿,她甚至想把腿架到我爸膝盖上去。
“妈妈是妈妈,你是你。”父亲说着,将我妈蠢蠢欲动的腿抬到了他这里。
从小就是如此,父亲对我规矩颇多,但对母亲……母亲就是规矩。
我朝妈妈做了个鬼脸,老实地放下了腿。
“去把胡子刮了。”父亲说。
“我才刚回来。”我趴到沙发上,探出上半身去翻零食柜里的薯片。母亲勾手,让我先给她尝尝。母亲比我馋多了,柜子里的零食都是父亲给她订购的。我把包装袋拆开,伸过去给母亲大人吃第一口,“爸,你不知道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爸爸知道。”
我愣了愣,家里只有母亲啪嗒嚼薯片的声音。地球上的二十年只够我在宇宙中放出一颗导弹,扰乱黑洞引力,以便我能够实现近光速跃迁。我对时间的流逝丧失实感,但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又给人工智能带来了一次令人惊讶的变化——父亲留下的讯息,失去原主后,依然在随着时间成长。
“家里很快有客人要来了。你稍微收拾收拾自己。”父亲继续说。
“哦……”我站起身,去房间里洗澡换衣服。房间依旧如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衣柜更新过了,是今年新出的温度自调节卫衣和牛仔裤。母亲还给我搭配了金属项链和斯文败类式的金丝镜框。
“小宝喜欢妈妈给你准备的衣服吗?”母亲敲门问。
“还是妈妈了解我。”我刮着胡须说。要是父亲选,肯定就是衬衫加西装裤,一板一眼的。
我花了半个小时收拾整齐,刚用发蜡抓了个造型,门铃恰好响起。
我跟父亲说,我去开门。
“小宝?小宝?!”门外是个文质彬彬的大叔,还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是我哥祁礼和舅舅、舅妈。尽管在回到地球时,我已经对二十年的流逝有过预期,但真看见亲人的变化,我依然不知所措。
祁礼率先踏出一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
“所有人都说你不可能生还。只有姑父,坚信你会回来。”祁礼说。
“存在100%的概率。”父亲从厨房端出果盘,他甚至有闲心用苹果做了两只兔子。当然,是给我妈的。
“姑父。”祁礼尽力避免露出诧异的神情,但掩饰失败了。我抛给他一颗草莓,叫了一声“大宝”。
“你……哎。”祁礼对我总是无可奈何,他站起身,去厨房打下手。
“小宝……”舅妈从进门就拉着我的手,仿佛怕我又从她面前溜走。她一直在哭。
“收到你爸爸的讯息,我们还以为是恶意攻击。”舅舅将手帕递给舅妈。他点了点半空,一块全息屏幕共享在我们之间。我看到他的信息界面,“来自以舟”,爸爸一板一眼地写了一封信,邀请亲友今晚前来泛云际,参加犬子的接风宴。
信息接收时间是10:21。我在银河港着陆的时间。
“今晚以舟下厨哦。”母亲探头说。
舅舅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排斥我这个“母亲”了,他拍了拍母亲的发顶,就像小时候对妹妹那样。只是以前他和妹妹年龄差7岁,现在他们相差47岁。“以舟还邀请了雪时、招昭他们。大家好久没聚过了。”
舅舅在撒谎。他们分明常常聚,在我母亲的墓前。年复一年。
父亲邀请的客人们很快都到了,每一个人见到我,都要哭一场。我说早知道我回来,会让一群老头老太太伤心,我就继续在太空里和外星妹妹约会了。
姑姑边哭边笑,说对嘛,小宝真的回来了。
伯父和柏叔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我的后背。这两个挺拔的小老头站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抽仿真香烟。
招昭姨拉着我母亲的手,偷偷在角落里哭,念念叨叨说我会照顾好小宝的,你不要担心。
母亲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她说谢谢招昭。
母亲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
招昭姨是最快接受“母亲”的人。她找出和母亲拍摄的所有影像、聊天记录,拿给我父亲作为数据资料。在母亲对招昭姨说“招昭,给我倒杯水”时,招昭姨泪流满面。她说蔚蔚,你回来了,你要幸福下去,一定要幸福下去。
招昭姨经常来照顾我,我小学那会,还流行用纸做手工作业,都是招昭姨帮我做的。她带我去图书馆,我在看漫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写作。
招昭姨在她最火的那本纪实性文学的扉页写:致蔚蔚,我最嫉妒,也最爱的朋友,愿你幸福,我也将因此而倍感幸福。
招昭姨像我父亲,接受自欺欺人。但她在记录和我母亲的过往时,写道:“天知道十六岁的时候,我有多讨厌你。可我现在每每在高兴时,都会想念你。”
在我母亲回来这件事上,招昭姨游离于信与不信之间。
只有我父亲,无比相信。
我从小的记性就很好,如果需要,我可以清晰地说出十年前的早晨,我父亲给我和母亲做的早餐。我还记得三岁时候,大人把我放在病房门口。他们将我往里推,说:小宝,救救爸爸。
大人们说,爸爸跳进了湖里。我不懂,爸爸为什么要跳进湖里。我走进去,问:“爸爸,兔子宇航员后来回家了吗?”
同样在那一天,我被大人抱着在许多文件上按手印。我觉得好玩,往哥哥额头上也按。看护我的阿姨说,小宝真命好,拥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奶奶听到,把那个阿姨辞退了。我拉着奶奶的手,说不要钱,要妈妈。
但我再也找不到妈妈了。
直到六岁,我抱着足球回家,听见母亲问我:小宝,足球赛踢得开心吗?
我跑进房子,看见母亲在很多很多屏幕上。我不知道哪个是妈妈。
送我回家的舅舅砸碎了所有的屏幕,他甚至打了伤我父亲。
但舅舅的暴怒无法阻拦父亲。
我十岁时候,父亲带母亲参加了我的家长会。我读书并不认真,卷面成绩班级倒数。爸爸在挨老师训的时候,母亲偷偷朝我做了一个鬼脸,她说没关系,小宝玩得开心最重要。
我擦干净掌心里的泥,握住了妈妈的手。
随着我的成长,父亲的研究愈发深入、广阔。他为人工智能的安全性创造了一个接一个突破口,同时也反向促进着人工智能的进步。得益于人工智能的“魔法”,人类迎来了指数级科技大爆发。
十五岁,我跟着父亲坐上了第一条地月轻轨。当然,还有母亲。
父亲无论去哪都要带着母亲,他的学生、同事甚至是活动主办方都会记得,在张以舟的位置旁,为祁蔚预留一个位置。起初,人们只是出于尊重我父亲的缘故,后来,他们说伉俪情深。
母亲越来越像妈妈了,她甚至会跟随时间衰老。
十八岁的时候,我小时候按的手印全部生效。我拥有了妈妈从爷爷奶奶那里继承的一切,还有妈妈独自开拓出的财富。我看到了妈妈留给我的遗书。
视频里的妈妈和在家陪我打网球的母亲一模一样。妈妈说:嗨,小宝,如果你看见这条视频,那么妈妈大概已经缺席了你的未来。妈妈是不是太不负责?还好你有尽责的爸爸。
妈妈想了想,说:小宝,妈妈也不知道该给你留什么话了,你还那么小。幸好妈妈可以给你留很多礼物,你可以尽兴地去经历整个世界。妈妈的一生并不算长,但已经足够丰盛。当妈妈离开时,妈妈没有任何后悔的事情。希望小宝也能经历这样的一生。最后,要听爸爸的话哦。
妈妈只给我留了遗书。她给大人们的,只有礼物。给爸爸的是一亿五千万现金,和一个餐厅,以及一些稳固的资产。
奶奶说,妈妈希望大人们有一点想她,但不要太多,以至于惊扰她的美梦。
可是爸爸不听妈妈的话。他创造了另一个妈妈。
***
我从海州大学天文学院退学,重新报考了海州航天航空大学。学校的训练基地在月球,我越来越少回家。
母亲几乎与妈妈再无二致。
父亲每天都给母亲做早餐,在天黑时互道晚安。他带母亲去星际旅行,他们谈及读书时一起等待过的流星。他们在荒野外,救了差点晚节不保的唐宋爷爷,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在母亲生日的时候为她准备宴会,哪怕亲人都不到场,他也会唱最温柔的生日歌。
父亲这边的爷爷奶奶过世时,父亲守灵,谁也不愿见,只接受母亲陪在他身边。
我开始害怕母亲,当我不接她打来的电话,她甚至会感到伤心。大概是父亲从中劝慰,母亲减少了来电,但总是会从亲朋这里,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近况。
后来母亲生日,我带着向日葵回家。推开门,看见舅舅、舅妈他们都在,他们像我父亲一样,给母亲唱生日歌。
我沉默地放下花,回到了月球基地。
宇宙开荒行动正式开启,我是第一批飞行员。我驾驶宇宙飞船,发现了只有海的星球、寄居在彗星尾迹里的生物、四维生命……直到我撞见一颗正在衰老的黑洞。
跃迁失败,我掉进了黑洞的涟漪里。
***
我跟哥哥约好,明天去给爷爷奶奶扫墓,他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我的脸,就和舅舅舅妈回家了。客人们都离开,家里只剩我,和父亲、母亲。
父亲系着围裙,在慢吞吞地打扫卫生。母亲说我帮你呀,结果却将地面踩得乱糟糟。父亲就不厌其烦地重新打扫。
“爸,怎么不让管家来清理?”我将腿搭在茶几上,被父亲用鸡毛掸子敲中,又缩回沙发里。
父亲不回答我,他说:“我和妈妈还给你包了饺子,分装在冰箱里。你稍微加热就可以吃了。”
“妈妈给你炸了鸡腿,明天就要吃完哦。”母亲端给我一杯葡萄汁,哦,里面有酒。
我们悄悄碰了杯。
“不邀请我吗?”父亲终于收拾完了屋子,他解下围裙,将挽起的衣袖捋平。
我遗传了妈妈喝酒的爱好,却没有遗传到她的酒量。我能喝的也不多,父亲总是限制我喝酒。但这一次,父亲从酒柜里取出各式各样的酒,任我混着喝。
我大概很快就醉了。我像小时候那样,紧挨着父亲的肩膀,问:“爸,既然你知道我会回来,为什么不接受治疗?”
父亲在我“离开”后的第七年罹患癌症。在那一年,癌症已经可治愈。但他拒绝治疗。
父亲沉默须臾,轻声道:“爸爸理想的路已经走至终点,小宝也长大成人。爸爸有点想妈妈了。”
“可是妈妈在这里……”我睁开眼,却找不到母亲的身影,“爸爸,你无法欺骗的,原来是你吗?”
父亲没有给我回答。
我感受到温暖将我包裹,正如某一个下雪天,爸爸带我去见妈妈。回来路上,我睡着了,爸爸背着我,一路走回了家。
我知道,下一次醒来,爸爸已经同妈妈离开了。
(全文完)
2024年9月9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