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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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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古时,在扶奂带着阿嬗从地界回到四方宅后的第一个落雪的日子,扶奂见到了她。
阿嬗并不记得,阿嬗是历了九重塔后才发现的那被缺少的部分。那些年的冬时,那朵自带光泽的花,其实是开了的,只是那时的自己多是睡着,醒时的记忆又都是修改后的,所以并不知道。
而当时,佚也好业也好,其他兽其他神也好,对那时出现的阿嬗,并没察觉出什么不同。
扶奂第一次发现她,是在当天一早的客堂上。阿嬗来得比往日早,一见自己来,就歪了歪头,冲着还没落座的自己一笑。
那一日,扶奂没有抽查阿嬗的课业,期间还去了地里,握着锄头迟钝地想起这地无需他在冬时忙活什么,才又拖着锄头慢慢地踱了回来。
他故意回来得晚,可阿嬗仍在那儿。
“今日是不去前山了?”
阿嬗的脑袋撑在叠放的手上,对着落座的扶奂道:“因为我想着,扶奂会高兴我在这儿。”
她勾着嘴角笑着,勾得扶奂挪不开眼。
可就在扶奂挪不开的时候,阿嬗的笑意一深,带着随时会栽进雪地里睡去的皞走了,留下回过神来靠整理案几来掩饰什么的扶奂。
第二日,按照布置的课业,扶奂抽查了《神谱》。阿嬗挨个儿背着,背一个顿一下,不紧不慢地,直到背到了“扶奂”。
阿嬗一笑,扶奂一恍。
“怎么不背了?”
扶奂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哑,连忙轻咳了一声。而阿嬗又是一笑,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将视线飘向了别处。
“忘了。”
阿嬗应得风轻云淡,扶奂听得心里一颤。
良久,正襟危坐的扶奂才淡淡道:“需得再多温习。”
阿嬗手里转着笔,有些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良久,扶奂又道:“不爱背的话,可以换《诗集》。”
阿嬗慢悠悠地直了直身子,从案几的书简上找到了那卷《诗集》。
“‘隆寒无处见繁荫,且阅新;凄风何必听淩雨,且聆颖。芽蘖攀枝自日茂,蓊薉蒙窗再扶疏。’”阿嬗一声嗤笑,很轻,“狂悖小儿。”
“什么?”
阿嬗翻到了下一首,随口道:“没什么。”
为了知道阿嬗究竟是几时来的客堂,扶奂试着一天来得比一天早。可不管扶奂来多早,阿嬗总是早比他出现在客堂。于是在一天夜里,扶奂毅然决然地出了门。
他在回廊栏台上瞧见了看雪的阿嬗,阿嬗的身边摆着那朵开得正盛的自带光泽的花。
寒风曳曳,一如画中。
扶奂刹住了脚,在拐角边上踌躇了好一阵,又拐去了阿嬗的屋子。
扶奂将单琼送的斗篷往阿嬗身上披去,随即又在阿嬗欲要转身的时候松了手,并开口道:“怎么穿这么少?”
阿嬗拉了拉扶奂因那随即而没披好的斗篷,起了身,道:“因为我想着,扶奂或能借此来找我。”
喉结起落,扶奂的视线落回到了站在自己身前的阿嬗身上。
他顿了良久,才道:“早些歇息。”
“我不需要歇息。”阿嬗的声音响在风雪之间,“扶奂若想来找我,随时都可以。”
阿嬗等着,可扶奂仍是站着。
像是被风雪冻住了。
“扶奂不希望我在这儿,”阿嬗自顾自地说着,“那我还是回去罢……”
“扶光!”
被扶奂一把拉住手的扶光将笑和笑里的得逞一并收起,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带着一丝不知该从何论起的委屈,抬起眸子望向他。
扶奂张了一下嘴,眨了两次眼睛,随后胡乱地将扶光推回了阿嬗的屋子,扔下一句“早些歇息”,便关上门跑了。
关门的力道,还不小。
扶光抱着花盆,挑了挑眉。她有些愤愤地坐到了床沿,抬手摸了摸又倒头昏睡过去的皞。
啧,还是阿嬗的眼光好。
打那儿之后,扶奂再也没抽查过扶光什么课业。客堂之间,常是整日无声。
直到扶奂有次再也忍不了扶光的字,忍不住开了口想劝诫一二。
“我不会。”扶光又用上了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扶奂上神教教我……”
扶奂上神的身子往后倾了倾,试图逃避。
扶光不依不饶,接着道:“生来这世间孤苦,无他垂怜……”
扶奂上神投降似地起了身,扶光偷偷笑得得逞。
扶奂挨着扶光坐下后,看似不慌不乱地去握扶光的手,实则抿了数次的嘴。
他带着扶光一笔一划地抄写,像是许多年前教导阿嬗那般。
“明日阿嬗便回来了。”
“那你呢?”
扶奂问完便有些后悔了,悔在自己问得太快。扶光抬头看他,勾着嘴角。
“等雪再落,花再开,我便回来了。”扶光向久久不开口的扶奂问道,“你希望我来吗?”
扶奂张了张嘴,哑声道:“嗯。”
扶光抿着笑,回头将那没写完的“奂”字写完。
扶奂曾试着找过些办法,想了解扶光与阿嬗共用一个身体的因由,想找到分离她们的可能。可不管扶奂怎么找,他都找不到,就好像扶光不属于这个世间。
几近绝望的扶奂曾试探地问过扶光。
“阿嬗的存在,是因我忤逆了我。我曾表态,会离开世间,后来因为你,我想再回来。”
她是一道天谕,一念天意。可天创造的神狂悖地认为现世的她太过碍眼,于是她遂了神的愿,离开世间,将世间交给了神。直到,她听见了琴声。
在那个哀叫不止、终日黢黑的九重塔里。
她想亲眼见一见,她想离开这儿……
逆天而为,也是逆自己而为。
她是来见他的,也是来爱他的。
她曾说过,随着年月,她和阿嬗会融为一个。可她又说,那样的阿嬗不再是阿嬗。
她想保住阿嬗。她曾对扶奂动了私心,也对阿嬗动了私心。
“找个机会,杀了我。”
阿嬗的存在,是错误的,是一个乱数,却也是成全他们的,一个破格的机会。
只要让阿嬗抵换扶光,回到九重塔,担起镇守之责,扶光就能留在世间,留在姜午。
“扶奂,我是乱数的因,而你是我的因。能阻止阿嬗、阻止我的,必须是你,只能是你。”
问天台上,扶奂的剑刺进了阿嬗的心口。
那一日,一位飞升上神,一位上神消陨……
浮岛的结界,就是立下结界的神,也无法瞧清浮岛上的情况。
尉迟皞受应佚的意,上了浮岛后,才发现应是树下,一袭白衣静倚着。
有谁来,她便抬了眼。
尉迟皞恍惚地,眸子里几眼闪烁。
他屈膝跪了下来,嘴巴张合却良久没能发出声来。
“……扶光,前辈?”
“不愧是阿嬗挑的兽。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气味。”尉迟皞连忙又补充道,“扶光前辈与阿嬗的气味不同。”
扶光笑了笑,淡淡地。
她倒也没多意外。当年,除了她造出的龙,那些兽之中,也只有阿嬗挑的狐几次察觉到了不对,只不过再多几次,也熬不住她的仙术罢了。
无风弦自起。垂在应是树下的五根琴弦悠悠地浅吟了两声,似在诉着什么。
“那是?”
“长吟的琴弦。”扶光垂回了目光,“我该是睡了很久,几度听见的,尽是这些琴声了。”
“可……”
尉迟皞的手犹豫地还是落在了佩在腰间的玉佩。
扶光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注意到了那把五弦琴。
她疲倦的神情明朗了两分,却没有说出口。
“扶光前辈,阿嬗她,她入了九重塔……”
“嗯,我知道。正是她入了九重塔,我才能有在这世间醒来的一日。”
尉迟皞愣了愣神。也就是,她和阿嬗……
扶光看着尉迟皞欲言又止的模样和重新暗了下去的眸子,浅笑道:“她会回来的。”
“那……”尉迟皞忽又噤了声,一个字都不敢再问出来。
扶光的笑深了深,道:“再想阿嬗了,就弹弹琴,她会听见的。”
“真的吗……但,可是……”他不敢。
他怕阿嬗觉得他没出息,他怕阿嬗会因此厌恶他。
“她一定也很想你,”扶光抬手揉在了尉迟皞的脑袋上,“就像你很想她那样。”
尉迟皞回来时,应佚率先开了口。
“她呢?”
“扶光前辈说有些困乏了,要歇息一下。”
应佚点了点头,默了默,才道:“你回去吧。”
“……嗯。”
尉迟皞走后,应佚又独自望了良久。
待他终于上岛后,扶光还倚在应是树,阖眼歇着。
应佚忍不住迈去一步,那五根琴弦便轻吟了起来。
他一顿,又见扶光的眼睫轻轻一颤,是要醒了。
“扶奂。”扶光撑着并不稳定的魂魄,无力地扶靠在应是树,疑惑道,“为何,是在佚的身体里?”
“……”
“是佚的模样,所以扶奂这些年,才不敢来见我的吗?”扶光勉强直立起身子,对上了应佚挣扎了几番,才随着身子回过来的目光,“我还以为,是扶奂有愧于将我的魂魄囚在此处。”
应佚的目光忽地便折了回去。
扶光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对不起……”应佚开口道,“我以为,我能找到的……”
他一直在找,找扶光的存在,找让扶光存在于世间的办法,可他找了很多年,无果的依旧无果。
他是世间仅次于天帝和谛君的神。可他要想留住扶光,却没有天帝和谛君摈斥扶光那么容易。
就算扶光愿意为他现一次世,也要以一个乱数为代价。
“还有两三年。扶奂要留下来,陪陪我吗?”应佚没有应话,扶光便垂了眸子,像是自语般地,“我也很想你,就像,你想我那样。”
琴弦轻吟。应佚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将身后的扶光拥进了怀里。
扶光依附应是树存于世间,她的身子便如应是树一般粗糙生硬。
“我没有照顾好阿嬗……是我的狂悖自大和无能两难害了你和阿嬗……”
耳边的声音不住地轻颤,扶光抬手抚着同样轻颤的后背。
琴弦轻起而无声。扶光注意到应佚的异样,顺着视线要往应是树看去,却被应佚搂了回去,抱得更紧了。
她料想到了,毕竟是她透出去的法子。
鬼界,九重塔。那些看似老实下来实则待时而动的鬼魇也顿了顿。
有琴声来,却不见来路。
“……傻狐狸,”坐在最中的阿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怎么琴声里,也尽是我的名字……”
常于阿嬗左右的魂魄缓缓探过头,落在了阿嬗伸来的手上,竭力了一般。
“你该走了。”
塔门大开,那些鬼魇依旧不敢多动一分,只听那紧闭的声音响彻在塔内,再见那昏暗的光重为黢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