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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拥抱 ...

  •   当天傍晚,陆询舟通过列宾美术学院的官网联系到学校的人事部门,最后却被遗憾告知:佩米诺娃夫妇早于二零年双双去世。

      但部门的老主管向她提供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油画系已退休的高尔科夫教授是两人生前的挚友,陆询舟可以尝试去哈顿街18号拜访他。

      陆询舟道完谢,随即沐浴更衣,带上母亲的遗物和手机,在圣彼得堡晚春的暮色中,走出小旅馆,叫了辆出租车前往城北的哈顿街。

      哈顿街18号是一栋漂亮的小别墅。

      陆询舟付完钱下车,穿着薄荷绿衬衫的年轻人抱紧怀中的木盒,驻足人行道上,欣赏了片刻眼前的漂亮房子。

      屋子由鹅黄色的砖墙砌成的,黛青色的屋顶斜斜垂下,紫藤爬过东墙,嫩绿的新叶间挂着欲绽的花穗。陆询舟沿着别墅前的石径走向大门,小径两侧是高尔科夫太太精心打理的前院,站在院中一隅的白桦注视着访客,浓绿的叶子罩在疏朗的枝干上,筛下星星点点的夕阳余晖,而铃兰沿着门前的石阶生长,惹人怜爱,使任何来客登阶按铃时都必然注意足下。

      陆询舟按响门铃,等待主人开门的间隙,她抬头打量了一下屋子的二楼,那儿开了一扇三角形的落地窗,窗玻璃映着落日晚霞和婆娑树影,像一幅未干的油画。

      开门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妇人,看见陌生人的她不免感到诧异,陆询舟用不熟练的俄语简单说明来意,老妇人听罢立马邀请她进屋,顺便在经过楼梯时,对着二楼的画室,用退休女高音的嗓门大喊了一声。

      二楼的画室内,正对着落地窗外的暮色街景,老教授调色盘上的颜料刚调到一半,

      “阿廖沙[一]——阿列克谢,有贵客!”妻子的声音穿过门板,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妻子不容反抗的命令。

      高尔科夫先生眉头紧锁,画笔悬在半空,一丝极细微的颤抖破坏了笔尖饱满的形。他深吸一口气,强忍心理上的痛楚,将自己最珍爱的榉木长笔重重搁在调色箱的边缘。

      他用力推开画室的门,脚步声迅疾而沉重地走下楼梯,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各式颜料的工作服。

      “亲爱的,我说过,”陆询舟听见一道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从楼梯的转角处传来,语气悲愤欲绝,“没有什么贵客——能打扰我傍晚的作画时间!太阳还在,光还在!”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老教授白发蓬乱,眼神锐利,极不耐烦地看向妻子身边陌生的访客。

      “那如果是莉列奇卡[二]的女儿呢?”

      高尔科夫太太双手叉腰,慢条斯理道。

      .

      陆询舟换上拖鞋,高尔科夫太太去厨房嘱咐女仆添饭,高尔科夫先生则激动地握着陆询舟的手,带她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交谈中,陆询舟得知,高尔科夫夫妇无儿无女,阿列克谢·达鲁斯基·高尔科夫是佩米诺娃夫妇的挚友兼同事。在莉莉娅出生以后,高尔科夫夫妇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孩子的教父教母,他们待小莉莉娅视如己出,可惜世事茫茫,佩米诺娃一家结交了厄运,先是莉莉娅英年早逝,老佩米诺娃夫妇也在孤独的相守中罹患新冠相继去世,徒留高尔科夫在尘间怀念故人。

      陆询舟带来的遗物中,那块猎用式怀表正是高尔科夫所赠,在亡女与世长辞将近三十年后,竟幸见故人之女,老夫妇俩都激动不已,执意留陆询舟吃饭。

      饭后,女仆从酒窖里拿出两瓶伏特加,并将它们装好交给陆询舟。老先生在玄关处穿戴好衣帽,回望暖光中的提着礼袋的年轻人,笑道:“跟我去拜访你的外祖父母吧。”

      晚春时节,夜间的城郊格外凉爽,途中下起淅淅沥沥的酥雨。

      车子在一处大型公墓的入口处停下,高尔科夫扯了张便签纸,用随身携带的水笔在其上写了几行,然后将纸条和雨伞递给陆询舟,尽量字正腔圆、化繁为简地说道:“下车,便签条上有墓地确切的分区和墓区。光最亮的地方是公墓的行政办公室,你到那去要一张地图,初访者在这鬼地方总会迷路。”

      陆询舟问:“您不我一起去吗?”

      高尔科夫失笑着摇摇头:“萨维利和赫莲娜性子孤僻,不喜熟人常访,成为鬼魂后亦是如此。我前天刚来过这,今晚再来他们该烦我了。”

      艺术家都有点奇怪的习惯,陆询舟表示理解,她下车撑开伞,只身混入朦胧的雨幕中。

      公墓的行政办公室很好找,如高尔科夫所说,光最亮的地方。下雨的夜,值班的管理员揣着根棒球棍,靠在小沙发上看球赛,被访客打断后颇不耐烦,但抬头看见东亚人的面孔又不免一愣。

      管理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墓地图递给年轻的小姐,顺带问了嘴她是否是中国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不再说什么。

      陆询舟依照地图,很快便找到了外祖父母生后的安处。这是一处夫妻合墓[三],陆询舟将伏特加取出,对称地摆在墓碑前,她没带鲜花,但她料想他们不会介意。

      墓碑上的墓志铭很有趣,外祖父的墓志铭是:打扰我作画的都是魔鬼的特使,亲爱的列诺奇卡[四]和莉列奇卡除外。而外祖母的墓志铭上写着:没什么好可怜的,死亡会使所有人重聚。

      坐回车上已是晚上八点多。

      雨停了许久,回城区的路上,高尔科夫打开车载音乐。陆询舟私以为艺术教授的音乐爱好都是巴赫肖邦莫扎特,未曾想车内会响起自由而颓废的后朋。

      高尔科夫轻声哼唱着。

      我会为你唱出海洋
      为你描绘我的痛苦
      我想更多地拥抱你
      但这再也无法实现
      你不在我身边
      夜晚再次无眠
      这意味着我又将见到黎明
      我恨它就像我恨
      恨现在你不在我身边

      陆询舟望向窗外,那一年她二十九岁。

      道路两边是碧波千顷涅瓦河河面,远处明月高悬于峥嵘连绵的山脊之上。

      在远离家乡千万里的圣彼得堡之夜,陆询舟忽然与少年时代读过的词句产生了共鸣。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

      十六号回国,当晚八点,当陆询舟推开酒店的房门时,却发现里边空无一人,朝闻道显然不在。

      她给朝闻道发了消息,得到的回复却是——

      朝小猪:在上海,见家长。

      朝小猪:[浦东夜景照片]

      朝小猪:[丰盛的饭菜图片]

      陆询舟挑眉,唇角微微扬起。

      小舟从此逝:下一步该领证了吧?

      朝小猪:前天就领完了,序之的父母很开明,也很喜欢我!

      小舟从此逝:你现在在干嘛?

      朝小猪:等老婆洗完澡。

      陆询舟心想:不一起洗吗?手上却识趣地敲字告辞,不叨扰小情侣的良宵。

      打开企鹅号,陆小山在“京大首富群”冒了个泡,发第一句话后不久,群里很快刷出各种乱七八糟的话语和表情包,大家高呼完“失踪人口回归”,陆询舟问谁有时间陪自己上线打游戏。

      梅观尘:在陪女儿和竹君做手工。

      梅观尘:[梅绥做手工照片]

      魏清茹:给领导当牛做马中,勿cue。

      魏清茹:[办公室桌面照片]

      范殊臣:在辅导小孩做功课。

      范殊臣:[范子涵写作业照片]

      陆询舟扶额,眉间微蹙地退回微信,扫了眼沈瑰的微信。

      “人间蒸发”五年,李安衾持之以恒地给她发生活中的小确幸瞬间,而好闺蜜沈瑰则陆陆续续地给她发了一堆抽象又猎奇的视频。

      小舟从此逝:@世界首富@饭饭 你怎么不吱一声。

      沈瑰:吱。

      沈瑰:[电视机前十指相扣的手照片]

      沈瑰:在和罗赫看电影。

      小舟从此逝:哦。

      陆询舟选择体面地冷漠退出企鹅。

      上微信寻柯蕤上号,但她这次学聪明了,先看了眼柯工的朋友圈。

      很好,一分钟前的朋友圈,在陪小妈过生日。

      陆询舟想回家,可李安衾在外地出差,李未晞在西安研学,现下家里肯定只有保姆。去姑母家的话,容妤阿姨不在,姑母作为公职人员每天也忙得晕头转向,表妹烬月生性安静,人家一整天看书写作、练字下棋都不嫌无聊,自己待表妹旁边也是煞风景。

      于是乎,孤家寡人的陆小山点进李安衾的微信,开始求姐姐安慰,对话框静了半个小时后,李安衾只简短地回答了几句。

      姐姐:忙。

      姐姐:摸摸头。

      姐姐:我明天回京,乖乖可以来接机。

      不过于陆询舟而言,有这几句就够了。

      .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请您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

      舷窗外的熔金云海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沉沉暮色中铺展开来的万家灯火,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庞大的轮廓在地平线上延伸,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飞机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李安衾下意识地握紧了扶手,指节微微泛白,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涌的酸涩。

      方才的梦境如此真实,似是她和小山数世缘分中的一世。

      梦中的她麻木不仁地活过了少女时代,后青年入宫侍储,却和太女有了不I伦之恋[五],从此跌落高岭,成了淤泥里一朵烂花。

      她知道那个人是真心爱她,可她的心早在无数场阴雨中腐败发烂,再也挤不出一点纯粹的爱意。

      圣人[六]为了给她一个坦坦荡荡的名分,宁愿背负万世骂名,以江山为聘,许她母仪天下,许她权倾朝野,可她亲手却辜负了她的爱意和信任。

      她不知道如何爱人,只能不断拿自己的肉I体去偿还,允许自己在疼痛中赎罪;不理解为何自己仅在最初的药汤中下了慢性毒药,明明早已幡然醒悟,为何圣人还是日愈憔悴;不接受自己千虑一失的事实,圣人临终前已对她恨入骨髓。

      她叹:“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七]。”

      她笑:“下诏,废太女。”

      她问:“皇后何故谋反?”

      飞机的轮胎重重地撞在跑道上,那一刻机身剧烈地震颤起来。

      强烈的推背感将李安衾牢牢按在座椅上。窗外,跑道的引导灯飞速地向后掠去,拉出长长的流光。

      李安衾的心随着这剧烈的震荡和熟悉的归家感,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

      李安衾,你要活在当下。

      当下,永远美好。

      是工作出差,是散步睡觉,是做I爱调I教,没有什么能阻挡细水长流的生活,在人声鼎沸的日子里熠熠生辉。

      她踏出舱门,温暖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初夏气息。

      蔡薇从行李寄存处取回两人的行李,到达灯火通明大厅,李安衾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她穿过熙攘的人群,目光淡然地扫过接机口那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

      最终,她看到了她。

      陆询舟站在一根巨大的承重柱旁,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形清癯挺拔。她也看到了李安衾,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潮,准确地落在她身上。

      没有挥手,没有呼喊。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她。

      李安衾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而温热的情绪彻底淹没。所有的旅途疲惫,所有旧日记忆的酸涩,都在那道平静的注视下悄然消散。

      她推着行李箱,快步穿过人群,并第一次意识到奔跑不是失礼的行为,于是她奔向她的爱人,奔向她的归处。

      在陆询舟面前站定,女人微微喘着气,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沉默的陆询舟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扶手,下一秒李安衾在一个永恒的瞬间得到了年下者充满爱意的拥抱。

      李安衾无奈地抚摸着小狗的后颈,语气温柔地问道:

      “想我了?”

      她说着,很轻地吻了一下爱人的额头。

      陆询舟没有回应那句“想你”,只是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李安衾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手背,像一道细小的电流。

      “走吧。”

      陆询舟的声音很轻,拉着她转身,汇入离开机场的人流。

      “我们回家。”

      [一]阿列克谢的昵称。
      [二]莉莉娅的昵称。
      [三]是的,俄罗斯有夫妻合墓这种事物,我上网查过了。
      [四]赫莲娜的昵称。
      [五]古代师徒恋是禁I忌之恋。
      [六]这里仿唐制,唐人一般称皇帝为“圣人”。
      [七]没抄甄嬛传,原句出自唐代女诗人李冶的《八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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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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