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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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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请示,总工应允了你的要求。”
项目主任荀守拙扶了扶眼镜,将审批完的申请拿到陆询舟面前。
“黑板、计算机、房间等等都已经按要求给你备好了,你请假这段时间薪资不算,工作量将均摊到其他工程师身上。”
她说话的语气明显不善。
“你如果都想好的话,那就签了这份协议吧。”
陆询舟连声道谢,接过荀主任手中的钢笔在协议上行云流水地写下名字。
望着年轻人冷静自持的模样,老主任情不自禁想起了昨晚散会与总工的对话。
“陈总工,我实在不理解,您为什么会力排众议同意一个24岁的年轻人如此荒谬的申请?”
陈有识阖上会议室的门,转身眉间微蹙:“荀守拙同志,你知道的,面对有干劲的年轻人,我一向是提倡给予他们帮助和鼓励。”
荀主任摇摇头,俯身用力拍了拍桌子:“您这明显犯的是左的错误。一个目前在领域内毫无建树的年轻人给你打申请,扬言在两个月内,独自一人建立一个新的公式?!您是否考虑过实际呢?”
“当然考虑过。”
陈有识拿起腋下的文件夹,当面取出一份论文递给荀主任。
“一,因为这份申请,那孩子在申请里说得对——将错误斧正之前,无人敢言:我们可以坦坦荡荡地走出下一步。二,我和那位年轻的工程师算是师出同门,当年我回校探望恩师,她在宋老课上的表现令我印象深刻,守拙,你要是在现场就会知道,那女孩的潜力并非能用‘天才’二字概括。三,少一名中工对整体计划进程的影响微乎其微。”
“可她那么年轻,现在那么多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您能保证押对宝吗?”
“年轻不是问题。”
“往前一步,就我们物理领域来讲:爱因斯坦26岁就提出了狭义相对论,海森堡24岁提出矩阵力学,玻尔28岁提出量子化轨道理论——往后一步,拿数学来讲,疫情在家的大学生牛顿发明了微积分,打工自学的拉马努金独自推导出数千个公式,喏,还有高斯,19岁就能用尺规画出正十七边形。”
“荀主任,请放下您右的思想,物理学不是论资历经验来搞研究的学科,它和数学一样,都是一门需要靠天才来推动的学科,而天才们的奇迹年,往往都发生在他们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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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询舟推门开灯,但见空荡荡的房间内四面皆是电子触屏黑板,角落放着一架梯子、一套桌椅,书桌上摆着台电脑,桌底的机箱旁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
年轻的工程师将背包放在椅子上,而后在书桌旁蹲下拆开硬纸箱,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备用电脑配件之类者。
她起身取出包里的物什摆在桌面,临行前女儿送给她的那个水晶球被她视若珍宝地摆在桌面上显眼的地方。
陆询舟的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那天早上的场景。
“我和妈妈做的,现在送给妈咪。”
李未晞将水晶球捧到陆询舟面前,奶声奶气地说道:
“拯救地球固然重要,可妈咪不准忘记我和妈妈——还有布丁和小礼!孤单的时候就摇一摇水晶球,我们会在雪中对妈咪你笑哦。”
孤单的时候就摇一摇水晶球。
陆询舟趴在桌上,左手枕着下巴,右手小心翼翼地举起水晶球的底座摇了摇,大雪纷飞,小泥人青丝染霜,倏忽间白了头。
她忽然想起前世十七岁末的那场早春。
初春已至,冰雪初融。
陆询舟用过晚膳后,同年幼的陆绥坐在院边的书斋内,她以清酒独酌,养女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她。
窗外的院墙对着遥远的终南山,负雪的嵯峨千峰在弥漫的暮色中很苍凉。院中一隅是整齐的菜畦,墙东有高梧三丈,郁郁葱葱,墙西有腊梅一株,春风料峭,地上落梅如雪乱,颇有些惨淡的意味。
身旁的女儿忽然在咿咿呀呀地念着什么,陆询舟释卷起身,将小绥抱入怀中,凑近了细听,竟然是含糊不清的“阿娘”二字。
那时的感觉,与现在陆询舟心中所感无二。
“天厚辞非(古代篇陆询舟的表字),惜我薄之。汉晋衣冠,簪缨世族。少年夺魁,几载末官。腹中贮书万卷,有怀济世之志;身外浮沉宦海,无路为民请命。”
那时的陆询舟并未将那些惨淡落梅与自己人生的低谷联系在一起。
那时的她尚有满腔意气,她是慈恩塔下最年少的及第进士,是心怀天下苍生的户部侍郎,是一片丹心向汉晋的赤胆忠臣。
她始终坚信着,即使再被世俗伤害以后,自己也能从淡泊清雅的生活中寻出慰藉。
然而,当养女轻声唤着她“阿娘”时,她忽然发觉自己或许给不了这个孩子应有的庇护。她太年轻,前途也太不定,在尔虞我诈的朝廷上活得像个难得糊涂的清白鬼。
这样一个陆询舟,却已经将一个孩子的命运与自己绑在一起。
亲情和孤独杂糅在一起,难受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心知自己今后要孑然面对人生的那片大风大浪,于是无可奈何,仰天长叹:“生也何欢?看尽建章宫柳,由他绿瘦红肥;死亦何憾?留取西州门泪,任尔雨打风吹。”
今后生命漫长的羁旅里,再无他人会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
可这是她选择的孤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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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迪士尼乐园的圣诞彩灯在暮色中渐次亮起,李未晞的紧紧牵住妈妈的手,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刚买的卡通气球。
“妈妈,我们可以回酒店了吗?”李未晞仰起脸,与母亲神似的桃花眸亮亮的。
“今天都听小寿星的。”她摸摸女儿软乎乎的脸颊,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心里柔软一片。
冬季天色晚得早,六点半她们回到迪士尼乐园酒店的主题套房时,落地窗外的夜色中已经亮起了万千灯火。
房间被布置成冰雪奇缘的风格,天花板上悬挂着雪花灯饰,地毯上洒满了闪亮的星星贴纸。
“哇!”小奶娃扑到床上,抱着印有艾莎和安娜图案的枕头打滚,“妈妈,这里比我们家还漂亮!”
李安衾温柔一笑:“先去洗澡,待会儿吃蛋糕。”
粉雕玉琢的团子乖乖点头,蹦蹦跳跳地跑进浴室。李安衾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睡美人城堡的灯光秀,心下难得感到无比放松。
侍者推着三层高的公主蛋糕进来时,未晞已经换好睡衣,将湿漉漉的头发包在毛巾里,高高兴兴地冲出来抱住妈妈。
蛋糕顶层用糖霜画着她喜欢的迪士尼卡通人物,第二层缀满可食用珍珠,最下面那圈巧克力牌上写着:Happy Birthday to Li Weixi。
李安衾亲自点燃六根蜡烛,李未晞闭上眼睛许愿,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影子。
忽然,门铃响了。
李安衾皱眉,她并没有叫客房服务。李未晞已经睁开眼睛,好奇地望向门口:“是谁呀?”
侍者前去开门,只见门外酒店的连廊上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今晚的施雯穿了件酒红色的高领毛衣,左手提着香槟,右手抱着半人高的艾莎玩偶,眉眼带笑,同侍者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Surprise~”
施雯走进套房,望向其乐融融母女,用诙谐的语气问道:
“听说有位小公主今天过生日?”
“施阿姨好!”李未晞奶声奶气地抬头和施雯打招呼,余光却已经偷偷停留在那个漂亮的艾莎玩偶上。
李安衾有些意外:“你不是回家了?”
“平安夜是昨天啦,李总。”
施雯晃了晃香槟。
“我答应过未晞要送她生日礼物的,”她蹲下身,变魔术般从背后掏出一个丝绒盒子,“先看开胃菜。”
盒子里是条定制项链,雪花吊坠中央嵌着一块精致漂亮坦桑石。小姑娘高兴地接过去,同时不忘道谢。
“谢谢施阿姨!”
未晞已经麻利地自己戴上了项链,转头眼巴巴看向妈妈。
“妈妈,我们可以吃蛋糕了吗?”
李安衾轻轻地“嗯”了一声。
施雯自来熟地坐到餐桌前,手法娴熟地开香槟。李安衾看着她被西装裤包裹的修长双腿交叠在一起,想起蔡薇所述的这位豪门千金来应聘生活助理时的荒唐场景——穿着高定西装,却说月薪两千也能养活自己。
“蛋糕好漂亮。”施雯一本夸奖小朋友挑蛋糕的眼光,一边切下一块递给李未晞。
施小姐说话时总带着港普特有的慵懒腔调,像港城夏日傍晚微醺的陆风[一]。李安衾有时会下意识将她的声音和小山的做对比。
不同于施小姐慵懒的港普腔,陆询舟讲话时带点江淮腔调的懒洋洋,像被阳光晒过的小秦淮河水。当小山字正腔圆地讲起普通话时,那点懒洋洋掺在清冽的声音里格外有反差感,温柔又好听。
清冷的女人回味着往事,唇角微扬,低头轻轻地抿了口香槟。
施雯望着李安衾难得温柔神色,不禁有些晃神,待她反应过来时,这位豪门千金一面暗暗自嘲,一面神色如常地转向李未晞,俯身地问道:
“晞晞,想不想跟施阿姨和妈妈去看烟花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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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的维多利亚港比白昼更喧闹,圣诞灯饰将整片海湾染成金红色,天星小轮拖着光尾在水面上划出弧线。李未晞右手握紧妈妈的手,左手抓住施雯的衣袖,随着大人们在人海中穿梭
“你带我们去哪?”喧闹的人潮中,李安衾不得不提高音量。
施雯回头一笑,霓虹在她眉眼间流转:“秘密。”
她们最终停在海港城延伸出的私人码头。这里用警戒线隔出了片空旷区域,摆着三张天鹅绒扶手椅和小茶几,茶几上的冰桶里装着柠檬水。
“都是你准备的吗?”李安衾问着,低头帮女儿系紧围巾。小姑娘正兴奋地指着对岸LED屏上的圣诞老人动画。
施雯笑而不答,抬手看了眼腕表。当时针指向十点半,第一束烟花突然划破夜空。
那是个直径超过百米的金色花环,炸开的瞬间连维多利亚港的海水都被映成琥珀色,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烟花竟在空中拼出了“HAPPY BIRTHDAY”的字样。
新一轮烟花很快升起。这次是中文的“祝晞晞生日快乐”,每个字都由不同颜色的烟火构成,最后的“乐”字甚至化作漫天流星雨缓缓坠落。
码头上的游客纷纷举起手机,惊叹声此起彼伏。小奶娃激动地拽着施雯的西装下摆:“施阿姨你看!是我的名字!”
施雯蹲下来抱住小姑娘:“还有更厉害的哦。”
最后一轮烟花升空时,哪怕是见惯世事的李安衾也叹为观止于这份惊喜的巧思——那是晞晞最爱的某迪士尼电影里的雪花元素,但巧妙地在六角形中央融入了字母“A”和“W”。旁人或许以为是随机设计,但她知道,那是“安衾”和“未晞”的首字母。
烟花照亮了施雯的侧脸。她望着天空的表情近乎虔诚,睫毛在强光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当最大的那朵蓝色烟花在高空绽放时,李安衾突然发现,那雪花的形状与施雯送给李未晞的项链吊坠一模一样。
“喜欢吗?”
烟花结束后,施雯低头问李未晞,小姑娘点点头,大声说着:“谢谢阿姨,喜欢阿姨。”
“后备箱还有礼物。”施雯掏出车钥匙按了下,不远处那台早就停好的宾利的车灯应声而亮。
后备箱开启的瞬间,李未晞睁大了眼睛——里面塞满了各国限量版玩具
李安衾没有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她看着女儿小心翼翼触摸那些玩具的样子,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跟您在米兰出差时看到那个迷你厨房时就想到了未晞,”施雯倚着车门,指尖绕着车钥匙转圈,“上个月特意飞了趟东京补全森贝儿的新款。”
李安衾注视着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豪门千金,竟记得女儿两个月前随口提过想要森贝儿的新房子。
“谢谢。”她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语气平静。
返程时,李未晞已经在后座抱着安娜玩偶睡着了。李安衾从后视镜看她蜷缩在儿童安全座椅里的样子,嘴角不自觉上扬。
“施雯,”她突然说,“谢谢你今晚的好意,我回去会给你加薪。”
她似乎也只能这么说了。
施雯握方向盘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宾利缓缓停在红灯前。
“李安衾。”
她第一次直呼老板全名。
“你知道维多利亚港今晚这场烟花花了多少钱吗?”
李安衾转头,看见施雯眼底映着街灯细碎的光。
“六位数?”她淡淡地问道。
施雯摇头,竖起两根手指:“两场同等规模烟花的定金。”
她轻笑着补充道:“剩下一场,我另有安排。”
车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李未晞的呼吸声。
李安衾深吸一口气,默默望向窗外的夜色。
她看见车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冷静的脸庞 。
[一]白天才会吹海风,晚上吹的是陆风,地理常识,望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