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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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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卫挂断通知电话,并再次用电脑确认来者的预约信息无误。接着他递来一只钢笔,陆询舟接过笔在桌上摊开的登记簿中登记了三人的姓名与身份证号,以及外头轿车的车牌号,警卫熟练地敲击键盘,将信息录入电脑。
完事后,身姿挺拔的警卫同她敬了个礼,随后与值班室外检查完轿车的同事们比了个手势,示意放行。
陆询舟坐回副驾驶,主驾驶的司机启动汽车驶入敞开的朱红色大门,坐在后座儿童椅上的李未晞好奇地贴在车窗上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古典气派的大门顶上挂着副用遒劲繁体金字写成的蓝底牌匾,是李未晞前世在公主府才见过这般礼格的牌匾。
“新华门。”
小奶团子将脸贴在玻璃上,那双灵动的桃花眼眨了眨。
入口处正对着一睹朱红色的宫墙,其上题着五个俊逸的大字:
为人民服务。
“妈妈。”
李未晞忽然想到什么,于是拉了拉身旁正在用平板回复公司消息的女人。
“叔外公(李邺)一家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嗯,但你堂姨(李琼枝)没跟他们住。”
回完消息,李安衾利落地息了屏,用手摸摸女儿乌黑的发顶。
“哇——那外大奶奶(李绣年)有没有在这里住过?”
“有。”
李绣年当年未被批斗前官居高位,丈夫则是某位高干的次子兼大学老师,那会儿李促兄妹三人还都随父姓楚,一家五口住在这儿的丙区,孩子们在这度过了几年愉快的童年,也都是不少第二代干部们看着长大的。
窗外阳光灿烂而盛大,一路上风景清幽雅致,草木在盛夏的暑热中肉眼可见得葳蕤,黑色的红旗轿车四平八稳地沿着湖泊西岸的柏油马路向北行驶。
乙区和丙区间的主要岗哨设置在同一马路北段的游泳池门口。岗哨以北属于xx院的范围。在南北两个主要岗哨之间,迎春堂和游泳池以东,直到中海岸边,是一片开阔的场地。场地东北角临水处,几株高大古树扶疏枝叶的掩映中,有一座形态奇巧的假山,与xx院那边临水处的紫光阁相对映,形成了湖边最好的景致。然而,每逢怀仁堂召开重要会议,怀仁堂门口的场地便不敷停车使用,于是这片湖边的场地就变成了主要的停车场。[一]
卿许晏住在乙区中海岸边一组连体四合院内最南面的一套院落。连体四合院由三个并排的四合院组成,整座建筑物坐北朝南,临湖一侧还有一条长廊连通这三座四合院,廊上从南至北开有三个门,分别为三个四合院的出口,卿许晏分配到的院落所在的那座四合院的出口上挂着个匾额,上头题着“迎春门”三个字——据说这是清代内苑大太监的住所,建国后住过好几轮人,不过那会儿条件不好,没怎么修缮过,直到八七年以后才修葺一新。
卿许晏物欲不重,精舍简居也过得自得其乐。她原先独居,住西边那套小院落,后来二婚后便得了批准携妻女搬到较大的南院。
除了卫生间和卧室以外,卿许晏在南院空了间房当书斋。外头的庭院则拿来种菜养花,没有厨房,因为有专门管理伙食的部门,所以不用做饭。每周会有专人过来询问饮食需求,每天饭点一到就可以直接去西楼餐厅吃饭。因此,通常菜畦里的蔬菜长到时节了卿许晏就会把摘下的一半蔬菜送给身边的警卫们,剩一半则送到西楼餐厅让厨子给一家人烹点鲜。
今天是李烬月的生日,卿许晏在西楼餐厅预定了包厢,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午饭回去午休,陆询舟则打算去卿许晏的书斋泡一个下午。
卿许晏性雅行朴,但好古玩字画,陆询舟听闻她从前在地方当监I委I主任时不少人欲以此行贿,却全都被她拒了个一干二净。她从不托人买物,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身朴素低调的打扮跑去琉璃厂文化街逛老摊子旧书店。
却说卿许晏开了书斋的门,叮嘱了她几句后便去午睡了,徒留陆询舟一人沉浸在这帙卷浩繁中。小山还没想好挑哪本书来读,墙上那幅新买的书画便先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见画上的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言笑晏晏地盘坐在一块嶙峋的大石上,那人肩上搭着素麈,怀中揣着一碗黄梁米饭,此刻正捻起碗中一粒米欲喂给脚边的小骷髅人。
题跋无他,惟一首颇有玄机的小诗:
忆昔年少多风流,老来落魄两鬓霜。
亘古万事随流水,江山代代朝暮中。
千秋常随浮云尽,黄粱一梦枕上终。
今日泉台饮恨去,了却此生三千愁。
陆询舟本是有慧根的,看罢只觉得那老道士莫名得眼熟,题跋上所著的诗句更是令她心中触动不已。
忽觉眼皮酸涩,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强忍着倦意寻到母亲安放在书房的沙发,躺上去不到片刻便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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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清秋意浓,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江边秋草摇落,芦苇荡里几只野鹜在若隐若现的芦苇中游动着。
马车在江边的官道上行驶着,辚辚向前的马车上,年轻的度支郎中睡得正熟。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亦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梦。
她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却能听到清晰的声音。
似乎是在一场宴会上,耳边是宾主喧哗、丝竹管弦,她听见一个和蔼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这位是你的姑姑清河郡主楚安衾,贺珘,同姑姑问安。”
“贺珘见过姑姑。”
少女稚气的声音很是雀跃。
“太女殿下不必多礼。”
耳边传来熟悉温柔的声音,料想也是一个稳重柔和的女子。
是殿下的声音,陆询舟愣了愣。
耳边宴会的嘈杂声逐渐消失,接着场景似乎在变换,她听见李安衾在抽泣,还有拉扯被子的窸窣声响。
“姑姑,疼不疼?。”
她听见自己清冽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阿珘不该贪欢,惹得姑姑不快。”
陆询舟紧随其后听见了女人带着愠怒的哭腔。
“贺珘,你是……狗吗?哪里都……要咬一下。”
自己的声音中似乎染上了无奈的嘟囔。
“明明姑姑喊着不够的。”
一切声音戛然湮灭,许久,她听见雨声,濛濛细雨,很滋润,很悦耳。
陆询舟下意识觉得现在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像是清晨的古寺、安静的书房。
“陛下,臣妾想——”
“嘘。”
她打断她的话,而后似乎是书卷合上的声音,梦中的自己叹了一口气,用温柔似水的语气问道:
“梓童[二],你听见了什么?”
“雨声吗?”梦中李安衾的语气里尽是宠溺。
“还有。”
“雨滴打在绿叶和窗户上的声音。”
“不够。”
“陛下翻书的声音。”
“差一点。”
“到底还缺什么?”
她似乎是搂住了李安衾,然后在那个女人的耳边轻声低语:
“姑姑,我爱你。”
话音刚落,她笑了。
“现在,你听见了吗?”
周围的一切,在一瞬间缥缈云烟般消散,她再次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陆询舟身处在一片混沌的虚空之中,此刻她的意识是模糊的,但是心中却莫名涌上了一股不明所以的惆怅。
前方的大片混沌毫无征兆地猛然裂开一道小缝,于是纤细的光线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身上。陆询舟顺着那束白光,下意识地朝着裂缝的方向慢慢走去。周遭的朦胧也逐渐变得清晰明了,这里是——
无间地狱。
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无间。
她看见身着龙衮的自己跪于阴森恐怖的大殿之上,四周是严阵以待的牛鬼蛇神和竦峙汹涌的刀山火海。一阎罗王坐于案前,他身高数丈,犹如巨人,连鬓长髯,头戴方冠,身着长袍,双手握于袖中,怀中抱笛板。
陆询舟感觉那个她在这位阎罗王之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那位阎罗王温和慈悲地笑道:“吾乃地狱九殿平等王,司掌大海之底,西南方沃礁石下的阿鼻大地狱,又称——无间地狱。”
平等王声如洪钟,悠远的声音在阎罗殿上久久回响着。
不多时,平等王身侧站出一名鬼官,狐头人身,好不煞人,但见他用凄厉的声音开始罗列起大殿中央跪着的陆询舟的罪状。
“贺珘,帝王也,谥号宋嘉宗。在位期间乱I伦滥欲,大兴土木,残杀忠臣良将,为祸四海百姓,乃至下令杀神灭佛,一阐提之罪也。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特令,打入无间地狱,受身无间永远不死。”
贺珘起身,露出她在人前惯有的冷笑。
“朕要申辩,朕无罪。”
堕入无间的罪人大多听完审判就已经浑身颤抖,然后开始无理取闹或是坦然接受。像贺珘这样的人,还是少数的。
平等王与身侧的几名鬼官交头接耳,最后同意了她的请求。
“定罪第一条,□□滥欲。朕在位期间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而皇后只是朕的远房姑姑,皇祖父叔叔的孙女,远房的表兄妹尚能成婚,朕怎么就不能娶她?”
“定罪第二条,大兴土木。北边突厥大肆来犯,朕不修建长城如何保护大宋的子民,何况被征召去的民力皆是自愿,朕也有颁布相关政策善待那些劳工的家属。”
“定罪第三条,残害忠臣良将,为祸四海百姓。所谓‘忠臣良将’皆为门阀士族,朕不打击门阀士族,如何巩固江山社稷?何况朕在位期间大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若是为祸四海百姓,那为何朕的谥号是‘嘉’而非‘炀’这等恶谥。”
“定罪第四条,杀神灭佛。大宋有近万座佛寺,里面的和尚尼姑不乏好吃懒做之徒,不用劳动却能得到国家的补给,实在是荒谬。朕杀佛灭佛,不过是为了大宋子民和江山罢了。”
她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平等王和那鬼官仔细思量过她的话,最后一致认为这位嘉宗皇帝的行为利弊皆有,难以定性,但福泽的人的确是比她犯下的罪孽要多。
可惜单是杀神灭佛这一条,就足以她永世堕入无间地狱。
神明们不管人间疾苦,他们只在乎人们是否还供奉着自己。这位帝王举全国之力砸他们的龛、毁他们的像,触怒天冥两界的神明,将她打入无间亦是全体神明的要求。
平等王,世间公正之至者也,于人于神,他都一致平等对待。
沉思片刻,平等王想出一道折中之计。
“事实已定,是非难辨。”
“既然如此,你便再去人间一回,洗去你原有的罪恶吧。”
平等王用洪荒之力拍下醒木的那一刻,无间地狱想起鬼怪们密密麻麻、苍怆悲凉的诵经声,整座阎罗殿猛烈地摇晃起来。
阎罗殿外,是汹涌澎湃的大海在咆哮着,苍穹之上一道惊雷劈下,犹如在青黑色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狰狞的裂缝
陆询舟突然感到意识模糊,她感到无比困倦,混沌之际她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判词。
“稍微改变事情的因,果也会随之而变。”
“可让宋太祖在那场政变中失败。”
“嗯,我赞同,如若当时齐王妃赢了,那贺宋王朝可不就变为李晋王朝了吗?我查过天命簿了,刚好这一世她所受的痛苦能洗去前世的罪恶。”
她还想仔细听下去,却不料突然惊醒。
“阿母阿母,您醒了吗?”
娉婷袅娜的豆蔻少女趴床侧,惊讶地看着恍然惊醒的母亲惊魂未定地长叹了一口气。
陆询舟思绪混沌地想,自己为何会梦见如此久远的往事。
现在是熙宁二十七年的早春,距离她十六岁随李安衾赴吴中赈灾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二年。
“阿母!”
李未晞见母亲没有反应,索性又喊了一声,陆询舟猛然缓过神来:“怎么了?!”
“您知不知道——”李未晞利落地起身,双手抱胸,那张酷似公主殿下的脸庞露出了与亲阿娘一般严肃的表情,“您遭梦魇的这几天阿娘担心您都快担心疯了!”
“梦……魇?”
陆询舟愣了片刻,而李未晞则继续喋喋不休。
“那天您跟阿娘吵完架——咳,您别跟阿娘说是我说的哈——阿娘都被您气哭了,躲在房间里面愣是不肯见人,最后还是采薇姨母好说歹说才放了我进去安慰她。”
“您说您,阿娘不就把你的书房烧了吗?至于跟人家吵成那样吗?不就几万卷藏书没了嘛(已经彻底清醒的陆询舟嘴角抽搐)。吵架就吵架,说什么重话——虽然,嗯,我也不知道您到底说了什么重话,但是——阿娘平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性子,能把她气哭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在李未晞一通输出的期间,前几日的记忆已经全部涌上心头。
起因是陆询舟去年离开秦淮书院后便一直过得逍遥自在,于市井江湖间结识了不少雅士豪杰。时宰相陈润得递上奏疏一份,为杜绝当时文人兴起的各种反儒运动和“毫无用处”的诗词歌赋大力发展,以后科举的题目范围应限定于“四书五经”,阐释标准则以程朱理学为宗,圣人采纳陈润得的意见,遂改制科举
陆询舟是景升年间的进士科状元出身,听罢只觉得荒谬不已,但被世道磨平了棱角的小山早已没了当年的莽撞意气,反在笔锋上添了不少嬉笑怒骂的毒辣。
她化名“陆接舆”撰文嘲讽时事、创作杂剧,以笔为刃,以墨作血,笑骂朝廷腌臜,怜惜百姓疾苦。在与一众民间思想家接触后,她的思想成为了矛盾的分割体,当她意识到君主乃“天下之大害”时,她也意识到自己与君主、士大夫们实为一类人——他们都压迫着农民、享受着人民的税供。
太宗生前曾语重心长地告诫过李安衾:“陆询舟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你永远也控制不了她,她可以对苍生大义,对你又薄情温和。依你的心性,这种人不适合你。假设哪天她不爱你了,但仍然会对你照顾关怀、与你相敬如宾,只是——你真得忍受得了你所爱之人分明对自己已经毫无爱意却总是要粉饰着你们之间的裂缝吗?”
少时的李安衾不信这话,可是等到她们彻底决裂又经年重逢后她已经对父皇的临终之语深信不疑。
可是这时她已经离不开陆询舟了,犹如病入膏肓的患者得到了起死回生的良药,即使有副作用又如何,她还是会像个有重度酒瘾的醉者义无反顾地饮下这坛已经渐淡的佳酿。
她与陆询舟分离过两次,复合的第一夜,陆询舟认真地告诉她:“我的确还爱着你,但是我认为感情中的双方应该是平等的,你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希望我们双方都能留下一部分的空间去给予别的事情。”
其实从这一句话开始,李安衾便已经陷入了惶惶不安中,她是如此相信当年李促对自己的告诫,并情不自禁在那人对自己的每份好上多揣测几分。
李安衾已经被亲人背叛过太多次了,所以她不想再失去陆询舟。
但她的小山依旧那么清醒而独立,就像是当年一样,可以随时可以从这段感情中抽身而去。
于是她慌了神,当圣人下诏缉捕坊间反对科举改制的士人时,夜间大雨倾盆,她在书房中悄悄找出陆询舟私藏的手稿时竟然瞥见了“儒毁”的字样。
两日后,长清公主府雨后走火,幸在下人们救火即使,仅仅烧了半座西院,唯独可惜的是书房中的万卷藏书被付之一炬,令无数好书之人闻罢唏嘘不已。
寒春静夜,三更。
书房里飘着焦灰的余味,李安衾攥着烧剩的半卷《儒毁》,腕间白玉镯磕在案角,碎冰似的声响惊醒了屏风外打盹的狸奴。
“陆接舆?”
她将残稿掷向满地灰烬,纸页在空中展开“儒毁而君毁”的墨痕:“好个楚狂人,你当李琰的鹰犬嗅不出这是已故陆沛国[三]的笔锋?”
陆询舟倚着焦枯的博古架擦拭仅剩的端剑,拭净的剑脊倒映出那双湛然的丹凤眸。
那人选择沉默。
李安衾忽然笑了。
纤细柔腻的食指划案上的花纹时沾了灰,女人拾起一张残稿,语气冷冰冰道:“你以为辞了官就不是士大夫?每月吃着本宫三万户的租子,如今倒骂起朱门来了。”
残剑入鞘的刹那,铜炉里爆开一枚火星。
“所以你烧了我的书稿。”
陆询舟的声音至今仍然保持着往日的温和,只是这恬静之下不知抑制着多少万丈波澜的咆哮。
李安衾清清淡淡地支着半边下颚阖目,语气平静:“询舟,你莫要空口无凭。”
雕花窗户忽地被夜风撞开,卷着春夜的料峭寒风扑灭半室烛火。陆询舟缓缓靠近她,夜风拂过衣袍的下摆,又掀起满地残稿作飘絮乱舞状。
黑暗里玉佩鸣鸾之声骤响,李安衾抬眸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在夜色中清明如昨的凤眸,女人笑了,纤纤玉手抚上那人的腰带,
“小山若真想当狂士……”羊脂玉带扣“咔嗒”轻响,“何不把我也烧成灰?”
清冽又无奈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骤然响起。
“你……为何总是这样?”
“这样?”
李安衾在心脏的剧痛中轻笑出声。
她虽已是知天命之年,但平日保养得不错,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总以为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即使如此却也逃避不了晨间对镜,亲眼看着那些皱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爬上眼角。
李安衾恐惧衰老,更恐惧衰老会带来的别离。
别离,意味着目送,他们的背影毅然决然,不曾为李安衾停留半分。
浮生五十载,她本应看惯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却仍然无法免俗目送时的悲伤。
十岁,她躲在衣柜中窥见皇姐在东宫中大火中迎接死亡。
十四岁,她在城楼上目送少时最初的心悦之人在夕阳的余晖中出征。
十九岁,她目送着皇兄下葬皇陵,亦在紫宸殿中聆听父皇对她的临终托付。
二十岁,她目送与她决裂后的爱人走入书房外无边的夜色中。
二十一岁,她目送着失魂落魄的母后带着脖颈上的掐痕从紫宸殿里走出。
二十五岁,她目送着生父燕王一家做成的人彘被木车载着驶出宫门游街示众。
二十六岁,她目送皇妹孑然一身走进相国寺。
三十五岁,她在饯行宴上望见了站在暮色中惆怅的少年天子。
四十六岁,她目送年轻的孩子[四]出府登上去往长安的马车。
忽然,李安衾用力拽着陆询舟的手按向心口。
“摸到了吗?这里是跳着的,它也是用血肉做的。可是,有些血肉本就不该长在痛苦上,”尾音化作气声,“你明白吗?”
烛台轰然倾倒,烧焦的书籍残页腾起火苗。陆询舟望着浮动的光影,忽然想起景升八年的深冬,案边的长清公主殿下慵懒地支着下巴一目十行地阅过奏疏,阅毕,她只是淡淡回绝道:
“陛下是与士大夫治理天下,而非黎民百姓。”
话尾儿未落,玉笔点着她的策论,柔声道:“小山你可知,越是锋利的剑,越要锁在好看的鞘里。”
“殿下。”
思绪回到当下的陆询舟莞尔。
“其实——您烧的不是书,是怕我变成您握不住的剑。”
话音刚落残剑出鞘,被用力砸在地上,长靴踩在昔日装饰名贵的宝刀上,狠狠碾过断脊。
“现在您满意了 ”
李安衾保持沉默,窗外更漏声滴碎漫长沉默。许久,她拾起半幅残稿盖住炭盆,火舌贪婪地吞没“哀民生之多艰”的墨迹。
“年少时您总爱问臣是否会守着初心爱您一辈子,”她对着灰烬轻声说,“可臣的爱——
“哪能算数呢?”
骤然而至的春雨急密起来,打得瓦当叮咚作响。陆询舟望着清冷出尘的女人倚靠在明灭光影里的背影,恍如又见景升年间红烛昏罗帐间的缱绻往事,十八岁的李安衾事后蜷缩在床角,白日高高在上的长清公主在她上药时瑟缩如猫,李安衾泪眼朦胧地问她:“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爱到想与殿下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四十八岁的陆询舟冷笑道
“殿下,透过微臣的眼睛,您又在看谁?”
您真正爱的人,早就死在了金榜题名的前夜。
[一]这段出自某位功臣之子的回忆录。
[二]古时皇帝对皇后的称呼。
[三]《臣妻乃是长公主》番外一中写道:陆询舟当初被逼迫写檄文的隐情被昭告天下,圣人惋惜亡臣,追封其为大行台尚书令、沛国公、特进,谥号“文孝”,虽然未曾找到她跳崖后的遗体,但依旧以正二品官员的礼制下葬,由李安衾亲自为她撰写墓志铭。故陆询舟亦可被称为“陆沛国”“陆特进”“陆文孝”。
[四]指李轸,李吟霁与陆玉瞻的私生子,古代篇中信阳公主诞下李轸后削发为尼,其遂被寄养在李安衾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