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姨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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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山扶鹤提到张牙舞爪的人此时并不在马车上。
她在淑妃那里。
傍晚风大，宫妃这边的车辆外早早有人挡好，只有马车上悬着的碎玉石一下一下撞在厢壁与彼此身上，发出脆且悠远的声响。
像是很多年前的调子。
烛火明亮，照出的一双手膏脂般细腻，镯子、戒指与护甲先后被取下，柔软的指上什么首饰也没有，才抬起来，轻轻碰了碰姜和的脸。
“瘦了许多。”
“姨母也是。”
姜和顺势蹭了蹭女人柔软的掌心，“虽然这样也好看，但还是多吃些才好——是想我想的吗？”
这话亲昵又熟稔，像在她心里说了无数遍。
所以一点都不觉得生疏。
姜和注视着眼前八年未见的女人。
虽然年近四十，但仍然眼黑唇红、乌发白肤，眉眼出众得过分——除了笑起来时眼尾的一点花瓣似的皱褶，哪里也瞧不出她的年纪。
她的姨母，淑妃娘娘。
也是……燕逢意的母亲。
“你瞧这人，半个月自己不过来，倒是挺自作多情。”
淑妃与旁边宫人打趣了一句，又回来作势要捏她的脸。
“你是哪家管人胃口的小神仙，送你回去的时候本宫也是照常用饭，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只剩咱们一处吃的时候了？”
她们确实住在一起很久。
平颐王夫妇离京时，姜和的年纪尚小，家里又没什么正经长辈，偌大的平颐王府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吃睡都是困难事，人清减得厉害。
最后是当时还是昭仪的姨母亲去跟皇帝求了恩典，才将人接进了她的怡和殿。
一养便是这么些年。
“可我离了姨母不成，一顿也吃不好。”
姜和也不挣扎，在淑妃掌心里慢吞吞地开口，“所以我也这样想姨母。”
“你这孩子……哎哟，本宫说错了，哪里是小神仙，原是个讨人心软的小讨债鬼来的！”
她口中嗔怪，眼尾却全是笑意。
旁边的两个宫人也跟着笑。
“还是娘娘疼郡主。”
“郡主也重情，才日日想着娘娘。”
马车里这会气氛很好。
姜和也就顺势放松，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埋淑妃怀里，只露出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让女人柔软的手指一点点捋过她的发间。
呼吸里满是体温熨热的沉水香。
让人心安。
“不生姨母的气了？”
这是在问当时罚跪，又恰好让姜和淋了雨的事。
姜和摇摇头。
“……本来生的就不是姨母的气。”
她低声说。
这是真心话。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生的都不是姨母的气。
即使是被她罚跪。
被娇惯大的小女孩儿心里委屈，最疼自己的大人却因为不得不遵守的原由护着“别人”——这是最常见的闹别扭而已。
不管是淑妃，还是姜和，她们都这么想。
毕竟那些分离、那些苦楚都是存在的，又受了委屈，怎么不能自己待几日？
只要过些日子就好了。
过些日子，等风波过去，等女孩儿了却心结，等一个日头晴好的时候，再带着被师父称赞的、拿了头名的文章，穿了好看衣服进宫去，撒个娇、道个歉，便还是姨母最喜欢的外甥女。
那就一点都不曾改变。
姜和闭上了眼。
但再见面，不是秋猎，不是宫宴，也不是怡和殿。
是雨夜的马车上。
淑妃翻了马车，从山道上滚下去，找到时已性命垂危。
所有太医见到她都在摇头，血水一盆接一盆往外端，大雨惊雷似的在地面炸开，溅湿了每个人的衣摆与脚面。
“……伤口太大，发现得又晚，已经不成了。”
“现在进去，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怀黎郡主熟读诗文，脑子也好使得很，却头一次觉得自己听不懂话。
她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她秋猎时还托宫人来看自己，她还没到四十岁。
怎么就最后一面了？
但姜和已经没有时间想明白。
她的手被人紧紧握住，她的目光范围内全是血迹。
旁边的少年早就哭成了泪人，但姜和什么也顾不上。
她径直跪在了榻前。
“照顾好自己……顾好自己，真真。”
淑妃语调艰难，“姨母不中用了，陪不了你……你最聪明，知道哪些人可以用，但谁也不要太相信……”
我最相信的是你。
但你怎么就要走了呢？
“我死了，你莫要和旁人置气，莫要耍小性子……先顾全己身。”
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耍脾气故意不见谁了。
我这么听话……你可以不走吗？
但姜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喉咙哽得厉害，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音。
只有在淑妃祈求似的说能不能替姨母多看看阿意的时候，姜和重重颔首，攥紧了身边少年的手。
“好。”
女孩子涩声重复，“……好。”
她会照看他。
就像当年姨母照看她那样。
臆想的血腥气散去。
沉水香重新萦绕上姜和的鼻尖。
这里是秋猎的地方。
外面重兵把手，车队连成了片，照顾姨母的人比她的暗卫还要多。
柔软的指慢慢捋过她的头发。
“还以为你怨姨母了呢，什么也不说，自己将自己关家里面……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前世她病着，心里又存着恼，索性便推脱了秋猎。
姜和“嗯”了一声。
“前些日子是怕给姨母过了病气，现在好多了。”
“……真真怎么可能怨姨母。”
后面那句她说的小声，淑妃却听到了。
眉目姝丽的女人便笑开了花。
“终于有不好意思说的了？”
她的指尖点了点少女柔软的背脊，“本宫怎么还听说，你今日那姜汤也给停云送了去？终于知道对人家好些啦？”
姜和向来不忌惮与姨母承认她冒过的坏水，但此时在这种专程给人送姜汤的事……
姜和拒绝出来见人。
“停云脾气不坏的，虽然嘴是刻薄些，但他若真是恼你，怎么可能只是不痛不痒说几句？”
“你既然也挂念人家也该对人家好些，不要一上去就挑刺…”
姜和：……
她姨母又觉得他们俩都是嘴硬心软了。
那是因为她少时只是个没实权的郡主，而山扶鹤刚刚重新出现在燕京世家的目光里，都还没来得及成长。
有了权力，怎么可能还只是小打小闹？
但显然这话就不必和姨母讲了。
长辈眼里，孩子还都是孩子，孩子能有什么恶毒心思？
自己家孩子是，像山扶鹤这种面子活做的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的、“别人家的孩子”更是——他怎么可能坏呢？他这么好。
想到前世山扶鹤那些手段，姜和还是轻轻磨了磨牙。
“是，他山停云最品行高洁，什么都不稀罕沾染……”
那倒是把昧了她的矿以及人才还给她啊！
拿了钱还装不染铜臭，假模假样……
“你看！又不乐意……”
马车里其乐融融，外面却不是这般和睦温馨了。
或者说，离此处不远的马车里。
“阿姐……真真！”
“别抛下我，别……”
少年嗓音嘶哑。
他的声音实在绝望，以至于惊动了外面的侍从。
“殿下？”
“您还好吗？”
燕逢意没回答。
他胸口起伏，仿佛还置身梦境之中。
还看到血，看到宁死也不和他在一起的尸身，看到满地火光，以及那个火光里的、始终眉目不动的人。
那个……抢走了她骨灰的人。
想到什么，燕逢意的手猛然攥紧案几。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没落世家、后面突然起势的臣子而已！也敢……
被握住的木头发出咯咯脆响。
外面的侍从仍然在担心问询。
“殿下？还好吗，要不要煮些安神汤？”
……这里不是八年后。
燕逢意略微放松了指。
真真还活着，母妃也活着。
他不需要借酒消愁，不需要靠旧衣挨过漫漫长夜，更不需要日日活在痛苦中。
“没事。不用。”
他嗓音喑哑。
“小睡的时候做了噩梦，现在清醒了。”
也确实只是个噩梦而已。
燕逢意想。
虽然他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倒在火海里，却一睁眼回到了八年之前去秋猎的前一日，但这必然是上天最大的垂怜……他才能又见到那两个人。
不然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少年语气笃定，侍从不疑有他。
他正准备退下，却又被里面的主子喊住了。
“我怕着了风。”
他似乎很是漫不经心，“我听说真……阿姐傍晚让人煮了姜汤，可有送过来吗？”
她素来细心，这种时候一般都会给母妃与他单独送来，生怕他们着了风寒。
侍从愣了愣。
“今日倒是没有人送东西来。”
“不过咱们脚程快，离官眷宗妇们休息的地方远，想来不太好找……”
也是。
燕逢意安抚自己。
太久不见，都忘了她其实最照顾人。
天黑路滑，叫人来也是为难……为什么不自己送些去呢？
他要将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燕京后世有名的暴君学着开导自己，于是又开心起来。
能送什么？
他前世这时候光顾着赶路，也没带什么别的，白玉珠、红珊瑚这种估计是拿不来，是再添一件大氅，还是将路上顺手射杀的鹿剥皮了送去烤肉？
少年琥珀色的眼珠很亮。
虎牙森白。
像是某种兴奋的兽。
“但好像郡主晚间确实送了姜汤给旁人。”
旁边的侍卫迟疑着补充。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时罚跪的事情，她遣露生姑娘，去给小山大人送了些。”
燕逢意猝然抬眼。
“……谁？”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姨母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