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俗套情诗》扶住横木

1、001

　　今天是我三十三岁生日，小炘订了个草莓蛋糕，买了海鲜，说晚上一起庆祝一下，要让我这个寿星尝尝她拿手的海鲜大餐。

　　暮春晚照，落地窗里洒进一片金灿光影，我看着两个小朋友忙来忙去，许久没有人气的房子里突然塞满欢声笑语，显出久违的暖意。

　　小炘今年刚大学毕业，和男朋友一起回到南京，两人谈了快四年的恋爱，打算读完研究生再结婚。

　　我走到厨房，看着两个小朋友一边拌嘴一边择菜剥壳，我接过光宇手里装着花甲的盆，结果刚要伸手就被小炘赶出来。

　　“姐，你就歇着吧，寿星怎么能干活呢？帮忙？不用，这不有光宇在这呢嘛，这么大个免费劳动力，你快去歇着啊。”

　　“什么叫免费劳动力？我可是国家级人才，也只有在你这把我当牛使。”

　　“好好好，国家精英，你这虾线都挑不干净呢，还得我复查一遍。”

　　我笑着摇摇头，也就顺着小炘出了厨房，两个活宝。

　　年轻真好啊。

　　我无所事事地晃荡一圈，木质地板发出不规律的踢踏声。小炘叮嘱我记得给一会儿的外卖小哥开门，那是她订的蛋糕。蛋糕制作周期和外送一般都很慢，况且我这房子在老城边区，一时半会送不到。

　　我坐在沙发上，随手翻了翻小炘带过来的一本书。

　　小炘读的是中文系，偏偏男朋友是个彻头彻尾的理工男，当时我还打趣过她：“那小子能陪你看完一本书吗？”

　　我承认我当时抱着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态，哪哪都看光宇不顺眼。

　　结果小炘沉默了一会儿，一脸认真地盯着我说：“姐，你知道吗，以前我也以为爱人就是要找兴趣爱好口味都相似的人，后来遇见他我才明白，原来爱是不讲道理的。爱一个人好像没什么理由，又好像他存在的一切都是理由。”

　　我当时怔住了，几乎是瞬间我的心上空了个洞。

　　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小炘固执地盯着我，那双年轻又灵动的眼睛前所未有的严肃，这样的对话我们之间上演过无数次，她眉尖微蹙，从小到大她一直没变，什么都写在脸上，她心里确信我会再次反驳，所以心中早暗暗在筹谋应对我惯常要说的话。

　　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揽过她的肩，把头埋在她肩膀上，半晌，对她轻轻说：“你说的对。”

　　想到这，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让我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瞬间的眩晕让我的动作迟缓了两下，然后三两步冲进房间，脚步踏得地板发出刺耳的杂音。过于强烈的冲动搅乱了我的思绪，我把房门关上，靠在门上喘了两口气，直到眼前的眩晕消失，才动作迟缓地在书架前蹲下，扒开杂乱堆放的一摞杂志，从最下面取出一个已然积灰许久的木盒。

　　夕阳照射在盒子上，微小的尘埃颗粒四处飞舞，散射出暖意融融的光彩。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试了两次都没打开盒子的纽锁，最后颤颤巍巍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照片。

　　这个盒子已经近十年没有被打开过了，我刻意把它放在最不显眼的位置，就是想让自己有一天能忘掉，但那些过去的日子像视网膜上的飞蚊，只要思维稍一放松就显现出来。我曾经发誓不会再打开这个盒子，但又始终狠不下心把它们都扔了。现在我自以为可以称得上心平气和地回看那段关系，但依然觉得盒子里潜藏着一只吃人的利兽，我犹疑、恐惧，又不可遏制地被它吸引。

　　看到第一张照片的一瞬间，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果然老了。

　　那张照片上茉莉的脸还定格在十七岁，她穿着蓝白校服，手里捧着一束洋桔梗，笑得腼腆。

　　后面一个齐肩短发的少女手里捏着一个酸奶瓶，大笑着飞跑过来，她看向前面少女背影的一瞬间画面定格，留下了这张照片。

　　其实这张照片是后来我专门去找摄影师要来的，用自己两天的饭钱和学生证做担保才弄到手。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也在照片上，只是单纯觉得茉莉笑得那么甜，这张照片一定很好看。

　　那天学校专门请人来给茉莉拍照，要把我们小县几十年出一次的联考全省第一给挂在榜上，扬眉吐气一回。

　　我一张张翻下去，又哭又笑，泪水滴在照片上，我忙拿手去揩。

　　原来我们以前那么爱拍照啊。

　　高中的时候我们没有相机，更没有后来普及的手机，要拍照只能去专门的相馆。

　　我当时周末喜欢拖着茉莉去各种相馆转悠，若是看见橱窗上展示出来的拍得好的照片，一定要拉着茉莉去拍一张，一来二去，小县里的相馆我们几乎都熟悉了个遍。

　　哪个老板打光好，哪个老板角度好，哪个老板收费最高，哪个老板最和气，一学期下来几乎能做成一张罗县相馆指南图。

　　茉莉当时还取笑我：“你要是把这点钻研的心思放在英语上，指定比我厉害。”

　　天地良心，我在英语上用功的程度比数学高出千百倍，可就是没有语言天赋，怎么学都是吊车尾。

　　我妈起先找各种老师给我补课，但看我学得满头大汗还是一窍不通，气得直摇头，后来干脆放弃了，说让我好好学学其他科目，补一补这个短板。

　　另一张照片是我俩上了大学，我借了室友的相机给她拍的。

　　那时我们多快乐，简直像两只欢快的山雀，离开了小县城，来到首都，多么广阔的天地！

　　唯一可惜的是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她的学校离我的学校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其实并不远，毕竟我当时选学校就两个标准，第一离她近，第二以我的分数能进就行。

　　但我年轻时候是多么贪心，离她有半个小时路程的时候就拼命打工，买了辆能载她的自行车，把见面的路程缩短到十几分钟。

　　还剩十几分钟路程的时候，我又后悔为什么当年不再努力一点，拼命把那些单词语法再记多一点，这样或许我们就在一个学校了。

　　我现在每天见她一次，要是在一个学校，我就能每天见她一百次，或许一千次。当然，如果真在一个学校我或许就会想，要是我能和她在一个专业，一个宿舍，我们是不是就能每时每刻都不分开？

　　当时我们还太年轻了，还没意识到这种近乎病态的关系需要我们支付多大的代价。我们像是躺在命运手上的无知孩童，危机已经显现在眼前鼻尖，我们却错把它当青春绚丽的冒险。

　　照片上的茉莉站在天安门前，颈上一条深红的围巾，衬得肤色雪白，整个人几乎像飘落的雪一样纯粹。

　　当时是北京冬天第一场雪，大清早刚出宿舍，一片雪花落在我脸上，我喜得大叫，别见怪，南方的孩子极少见雪。脑子里一下冒出一个念头，我们一起去陶然亭看雪。

　　于是我转头回宿舍，找当时家境不错的室友孟盈借了相机，她为人很爽快，没什么犹豫就把相机递给我。

　　我带着相机，骑着自行车，直冲向茉莉的学校。一路上我的眼睛应接不暇，四处都是落满雪的树杈，或低或高的建筑都蒙上一层苍茫的白，以前书里所写的“银装素裹”这才第一次真正进入我的视野。尽管手吹得生疼，嘴唇冻得没了知觉，可我还是使劲向前蹬，几乎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那个冷冽的早晨。

　　茉莉大学的门卫大叔几乎都认识我了，连证件也不看就放我进去，我笑着喊了一声：“谢谢叔！新雪快乐！”

　　门卫大叔愣了一下：“啥快乐？”

　　我直骑到茉莉宿舍楼下，其实我当时并不确定她会不会在宿舍，我们以前见面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在图书馆楼下，如果课程有变她会在头一天告诉我。一开始茉莉认为每天跑来跑去会耽误学业，奈何抵不过我再三保证和软磨硬泡，答应了每天都见面，再后来要是哪天有事耽搁了没见上一面，两人都会怅然若失。

　　幸好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才刚到宿舍楼前，就看见背着包走出来的茉莉，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围着红围巾，看到我的一瞬间眼睛一下睁大，她向我跑过来，我也惊讶了一下，连忙把车脚架放下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茉莉气喘吁吁，水一样的眼睛诧异地瞅着我。

　　“下雪了......”我一下子卡壳了，明明一路上想了一箩筐话，明明想对她说：我们在北京看的第一场雪，很想见你，今天的北京都是雪白的，南方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想和你说说话......

　　可真正见面了，反倒说不出来了，我只好抓抓吹乱的头发，却觉得我的头发简直像是一堆东支西炸的稻草，我突然想立刻跑回去。

　　最后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嗫嚅着说：“下雪了......”

　　茉莉一下子笑出声，突然用两只手捂住我的脸，那双手又柔又暖，在我的视线上呈现出一大块的雪白。一件冰凉的东西若是没有温热的东西做参照，恐怕也不会觉得有多冷，若是突然碰上一块发热体，那点温度的反差立刻就直达心底。

　　我呆呆地看着茉莉，浑身僵硬，唯有脸上一点热意慢慢灼伤我的脸皮，我的脸几乎立刻红起来。

　　“茉莉......”

　　她又笑起来，短短几分钟她笑了好几次。

　　“你又不带帽子和手套，说多少次了，会冻伤的，笨蛋。”

　　“...走得急，就忘了......”

　　放在我脸上的手不过一分钟就拿开了，留在脸上的热意怎么也挥之不去。

　　茉莉放下手，又抬起来，似乎想要拉我的手，但最终又垂下去，只是轻轻地搭在大衣口袋上。

　　我有些失望，但立刻想什么起来，从背包里掏出相机，对茉莉举了举：“走，带你去拍照。”

　　茉莉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你哪搞的这玩意儿？”

　　“管室友借的，我今天一定给你拍最漂亮的照片，比县里王老头拍的还好。”

　　“王叔都拍几十年了，你少吹牛。”

　　“有句话叫‘弟子不必不如师’，我在王叔那偷师那么久，不一定拍不过他。”

　　“好，我们拭目以待，段大摄影师。”

　　我跨上自行车，对着她勾勾手：“茉莉小姐，上车吧。”

　　茉莉坐上后座，笑着说：“作为非免费模特，我需要一点报酬。”

　　“小姐尽管说，揽月捉鳖，只要不违法乱纪，都给你搞来。”

　　“好，送我去趟图书馆吧，有本到期的书得今天还回去。”

　　“好嘞，坐稳啦！”我大笑出声，屈起背，脚下用力一蹬——

　　“喂！慢点......”茉莉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抱住我的腰，又立刻松开，故作不满地责备我，但语调里藏不住泄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