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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苹果 ...

  •   修橘
      2.23

      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事了,但就在漫长的冬季,火车呼啸驶过的瞬间,我仿佛又与过去打了个照面。

      在我打算当一个文字工作者开始,我就知道,我需要用文字来记录,我需要将冰封的记忆凿开,又一点点填满。

      好像身处某个废弃阁楼,无意间发现一本厚重的书,纸张早已泛黄破旧,打满了厚厚的一层尘灰。
      而我,就此翻开了它。

      --

      那时,我被麦浪追赶,赤脚打在泥泞里,又横跨几步跳进玉米地,在绿油油的海洋里遨游。
      随便找个泥地一躺,便能看见油画棒般的天空,棉花般的云,高耸的玉米苗层层稀释阳光,稍微有一抹刺在我的眼皮上,晃得我暖洋洋的。

      我看见很多昆虫在土里蠕动,在叶子上飞旋,有些还会发出单调的、聒噪的鸣叫声。老师说,要用昆虫们在弹奏交响乐来形容,用在作文里增加美感。
      可我觉得,单调直白的音律一点都不动听。

      紧接着,我就听到外婆呼我回家的喊声。她总喜欢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岗眺望,这样能将整个田野尽收眼底。她号了两三遍,高昂又洪亮,山谷里很快传来回音,好像泛起的浪水,要传达给村落里的每一户人家。
      等到第五遍的时候,我想我再不出声就要喜提一颗爱吃的板栗了,便立即站起身挥手回应。我看见外婆脚旁边放个提菜的铁篮子,里面装着今天的晚餐,她佝偻着背脊,满头银发,手里却握着一把锋利的镰刀。

      镰刀一挥,到道回府。

      悠扬的夏季是伴着鸡鸣声开始的,舀一壶锅灶里的温水,蹲在小门的水池前,外婆说是用来刷牙的,可我总是吞进去,灌下好几口水,直到外婆投来狠狠的一记眼风,我才像模像样地上下挥舞着刷柄。
      外婆提着两个空桶从小路出去,我就跟在她身后,一路走一路唱歌,脚下路越来越窄,深草完全蔓延到膝盖,遮住所有的泥土。外婆将我肩膀一提,我就过去了。
      等到视野开阔,我才发现这边原来是一口井。

      井口不大,将木桶放下去刚刚好,外婆往回拉绳子,桶里已经灌好满满一桶井水。
      我将头往里探,只看见黑魆魆的井洞,凉气呲溜往上窜,我回头问外婆,这里面有青蛙吗。
      外婆将另一个木桶往下放,说这里是山上的泉水,哪来的青蛙。

      我摇摇头,说里面就是有青蛙。我听到它在叫了。

      我又探头望下去,想指给外婆看。

      可惜了,我依旧只看到漆黑的一片。

      这漆黑换到了夜晚的天空。

      我坐在庭院前,外婆的大蒲扇摇啊摇,总有几只讨厌的蚊子趁人之危,但它们十分胆小,蒲扇一吹,就扑棱棱飞走了。
      外婆在和村口大娘聊天,也许聊到了我,也许聊到了我爸我妈,但是我不关心。

      因为,我也在聊天,我在和小燕子聊天。

      小燕子比我略高半个头,头发很短很短,额头前就只有几缕头发,眼睛也不大,看人时总是眯着眼,有时还会撑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我第一次见到小燕子,就被她并不面善的神情吓到了,嗫嗫喏喏躲在外婆身后向她打招呼,嘴里喊的是:“小哥哥好。”

      小燕子瞪大了双眼,“我是女娃!我叫小燕子!”

      我也叫起来,“你才不是小燕子,我看过还珠格格!”

      还珠格格里面的小燕子,根本不长她这样。

      可小燕子就说她就叫小燕子,打娘胎里生下来就叫这名儿,认识她的人都这么叫她。
      我只能说好吧。

      小燕子的奶奶和我的外婆很要好,我总看她们在一块聊天、打麻将、干活,我和小燕子就跟在她们两后面玩。

      小燕子问我在哪里上学,她说以前怎么没见过我。

      我说在很远的地方上学,要坐大巴车才能过去,我不在这上学,我只有放寒假暑假来这。

      小燕子的声音很尖,像又尖又细的蟋蟀声,闹得我耳朵发痒,“那你就是城里的娃娃喽,我只去过两次城里,我最喜欢吃汉堡包!”
      她总是要问我那里的事,但很多我都不知道。

      但我喜欢给她编故事,然后小燕子又露出比平时大一倍的眼睛,“哇,我也好想吃啊!”

      是啊,其实我也想吃,那些只在课外书里见过的东西。

      可是没过多久,小燕子就拆穿了我的谎言。
      她说她问过奶奶了,城里也没有那些吃的,要买还得去北京呢!大城市才能买到呢!

      北京啊,那太远了,不知道要坐多长时间大巴车才能去。

      我急了,耍起无赖,学着小燕子的样子撑起腰,“我就是吃过!我妈给我买的!”

      “哼!你骗人!”小燕子嘟嘴。

      “我就是吃过!”

      我们突然就奔跑起来,在山间的小路上,也不知道谁在追谁。小燕子跑得比我快,我觉得她要是参加运动会,肯定能拿个冠军。
      每次小燕子即将超过我时,她就会缓下脚步,待我跑了一段距离后,才再次提速。
      日落在我们身后,只要回头,就能看见它粉黛的色彩,但那时谁也不会停下脚步,因为欣赏对我们来说是件浪费时间的事。只看见山头的月牙已经整装待发,携着星星登上舞台表演,夜就来了。

      偶然路过一条小溪,泊泊的溪水流淌过我的脚面,像盛夏甜润西瓜一样清凉,我听见身后的小燕子唤了下我的名字,可我以为她是在耍赖皮,正要趁机逃跑,几粒萤火虫扑朔到我的眼前。
      我一扭头,更多的萤火虫在田野里闪烁。

      像是星子砸落人间。

      我只在课本上听过萤火虫,现在,我终于可以骄傲的跟那些同学说,我亲眼见过萤火虫。
      一颗又一颗的,小小的,扑朔迷离似的,想伸手捕捉却根本触碰不到。

      小燕子高兴地欢呼着,她胆子比我大,在手心捧了一枚,害怕它飞走,只敢小心地在手的夹缝里透进去偷瞄几眼。
      我们的笑声太大了,我怀疑月亮婆婆都要被我们吵醒了。果然,草垛外传来道人声:“哪屋里的小孩儿这个点还没回啊?”

      是个很粗厚的声音,应该是村里哪个老大爷。
      我总习惯听声识人。

      我立即噤声,在昏暗中与小燕子面面相觑。因为外婆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跑到小溪这来了,或许她以为我们还在家门口的土堆里玩呢。

      是小燕子率先站起来,她从草垛里探出个头,“大爷,我们这就回去。”

      我有点难过,这里是我和小燕子的秘密基地,我不希望有外人知道。

      我半情不愿起身,草垛被我踩得咯吱咯吱响,萤火虫不知不觉也散了不少,我看见小燕子手心里的那只成功挣脱出来,飞藏进了野草里,我更加难过了。
      然后我就听到始料未及的陌生嗓音在耳边炸开:

      “哟,这儿还有个小孩呢。”

      瞧。
      我还是被发现了。

      我们从草垛里出去,这才与面前两个人完完全全打了个照面。

      这位老大爷我先前见过,在外婆的耕地里。可是,这旁边高高瘦瘦的哥哥,是我第一次见。

      他真的很高,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

      但这里太黑,我看不清他的面貌。
      不过我并不关心。

      我学着小燕子的话术向两人打招呼,又听见小燕子十分活唠地与老大爷聊天,“大爷,你们怎么牵着头牛啊?”

      “村大队刚送过来的。”大爷应该与小燕子很是熟稔,他们切入聊天很迅速。

      有时候我就很羡慕小燕子与各种人交谈的能力,从未见她怯场过,总是会逗得大人们笑不合拢。
      而我,只是个很笨的呆孩子,除了问好和微笑以外,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跟在小燕子脚步后面,看她抚摸着小牛,我也想伸手模仿,但心里又有点怯生生的,这牛比我高半个头那么多,我实在不敢主动接触它。
      可是小燕子已经在老大爷的邀请下骑到了牛背上,老大爷怕她掉下来,让她用点劲拉住绳子,自己则用半个身子护住小燕子,又乐呵呵地说:“就这一点路,不碍事的。”

      脚下的路好像变得长了些,我总是讨厌自己胆小怕事的性格。
      但是下一秒,我便感觉身体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到了牛背上,身后是那位哥哥在说话:“这位妹妹也骑上来。”

      他也用同样的方法,护在我身边,以防我摔落。

      山路磕磕跘跘,牛背摇摇晃晃,我心晃晃悠悠。

      长长的夜幕像一条大河,冲刷着所有,却总也带不走记忆深处最重要的东西。

      后来,我早已忘却了要在作文本里描写第一次看见萤火虫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我在漫长的夜路里,和童年最好的伙伴一起,骑在牛背上的经历。

      山间的风没有白日的暑气,我能感受发梢在拂动,然后往风里跳跃。

      等我回家时,外婆才发觉我不见了,忙跟老大爷道几声谢,就拎着我进屋洗澡。

      每天睡觉前,是我个人独属的电视时间,尽管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钟。外婆家的电视很小,可供看的频道也只有几个,但好在,有我喜欢的湖南卫视和少儿频道。
      我在这两个频道之间游刃有余地切换着,只要一切进广告,就会立马换下一个台。外婆有时会递来一瓶冰镇雪梨罐头,清甜的梨子沁人心脾,我贪吃就偷偷多吃了几块,要是被外婆发现了免不了挨一顿骂,因为她说吃太多会凉胃拉肚子。

      事实证明,我的肠胃确实太脆弱了。

      一连三天,我都病怏怏地瘫在家里,什么都吃不进,吃的东西都化成酸水吐出来。

      小燕子好久没见我,来我家找我,她听到我病了,说要给我看病。
      我们在屋后的山石阶上,她故作神秘,先用塑料水枪朝我嘴里滋了两口自来水,又让我躺下。

      我很难受,但并不想拒绝她。

      小燕子取下自己的皮筋,套进我的手腕,皮筋勒的很紧,我感觉很疼,但她让我不要动。她又从袋里掏出一块橘子皮,挤出黄色的汁水涂抹我的手背,粘稠酸涩的液体粘在上面,她反复吹干、拍打,像一名有模有样的小护士,最后我感觉皮肤被刺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的触角,但并没有出血。
      我长吁一口气,小燕子眉开眼笑,“好啦,针扎好了。”

      “你拿什么扎的?”

      “针呀。”

      “我才不信。”

      小燕子又拿那东西刺我,我按住她的手,发觉只是一根茅刺草。

      我经常将它剥开吃它的嫩花苞,带一点点甜味,和青草味,我曾经和小燕子比赛谁吃得多,吃到最后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不仅如此,我还总是被它锋利的叶片割出一道小口子。

      我和小燕子坐在山石上争论之余,塑料裂开的声音让我俩同时顿住,我抬眼,是有个人经过,无意间踩到了小燕子随手丢在地上的塑料水枪。

      那人手上拎着很多东西,听到声响像是也有点始料未及,急忙向旁边跨了半步,有点棘手般地低头望着我们。

      我大脑空白了几秒。

      看身形,我好像猜出他是谁了。

      很快,他就佐证了我的想法,“是你们俩啊——”
      话还没说完,小燕子突然大声哭起来。

      因为她的塑料水枪碎了。

      我也很想哭,但是我哭不出来,因为我一直在看那个哥哥,看到他的神情有些慌乱。
      应该是有点慌乱的吧,我想。

      他蹲下来,摸摸小燕子的头说等会儿带她去小卖部重买一个。

      可小燕子根本不听,她只要她的水枪,不要新买的水枪。

      我知道,这是她奶奶才给她买的,她一定心疼死了。

      小燕子不高兴了,撒开腿就往回跑。
      我很想去追她,但我觉得如果我们俩都跑开了,对这个哥哥很不礼貌。

      最后,哥哥说要带我摘苹果,明天去送给小燕子。

      我点点头,一吃完饭就拼命往村口跑。

      我还没有摘过苹果,我以为苹果树高耸入云,要不然怎么会砸到人头上去呢。
      可是哥哥带我去的这棵苹果树并不算很高,我觉得它应该还没有成熟。

      关键它还长在一户人家的后院,我心脏砰砰的,怀疑哥哥是在偷他家的苹果。

      哥哥让我在提着篮子在下面等着,自己则很熟练地爬上树,去够枝叶上的苹果。
      我紧张极了,毕竟人生第一次干这种不干净的事。

      哥哥的动静并不大,但我总觉得会惊扰到这家户主。
      要是户主正好听到后院的响声,想来探探究竟该怎么办。

      会不会跟外婆说,然后外婆拿起竹竿满院子打我。
      那一定很疼吧。

      遐想之际,哥哥身子向下靠,伸手将一颗红润饱满的苹果递过来,“先吃一个?”

      我不安地抠着篮子上的藤蔓,想也不想拼命摇头,这等下要是被捉到了,我嘴里的,就是赃物了。

      哥哥倒也没说什么,笑了下,又向上窜了几步,藏身于树叶之间继续摘苹果。

      他好像一条活鱼,动作行云流水,没过多久,便捧着一大把苹果往我的篮子里塞。

      我整个眼眶都红了,因为我看见户主家的狗,正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只要它一吠,所有的事情都会败露。

      我的脚被钉子钉住了般,有些绝望地不敢挪动半步,只好向哥哥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看我这般模样有点忍俊不禁,最后没憋住,揉了下我的头发,笑道:

      “没事,走吧,这是我家的苹果树。”

      --

      后来他将我送回了家,只是到门口,没有进去,我看见他转身的时候往篮子里丢了个东西。
      我待他走后才拿起来,是那个塑料水枪。

      两副。

      --

      送苹果事件的后续就是小燕子的奶奶带着我们俩,一起去拜访了哥哥家——

      也就是那棵苹果树的主人家。

      哥哥看到我们来有些意外,这已经是我们打的第三次照面了。

      “一潭,快倒茶。”那位长胡子飘飘的长辈说道。

      于是,待哥哥将茶杯送到我跟前时,我终于知道有关他的一个新信息:
      一潭哥哥。

      小燕子的奶奶与长辈唠起家常,哥哥则与我面对面而坐,我学着大人模样抿了口茶,蹙着眉咽下去,真苦啊。

      实在太无聊了,我的眼睛闲不住,在整个视野范围内乱瞟,唯有在哥哥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
      又细又长的手指十分干净,指甲剪得一丝不苟,不禁觉得他整个人都染上了干净的滤镜。

      我很喜欢外婆的手,温暖厚实,上面的每一处劳活留下的疤痕我都要心疼很久,可是眼前这双手,虬结有力的青筋贲张而起,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力量感与张弛感。

      外婆跟我说,一潭哥哥在读大学,是大学生,我要好好学习,将来跟一潭哥哥一样,也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

      我点点头,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听进去。
      又看向窗外的樟树遮云蔽日,上面挂满了金蝉,每日孜孜不倦地鸣叫,像极了我奔跑不止、阳光肆溢的童年时光。

      --

      等我再次回到这片土地时,已经是第二年春节了。

      我和父母一起来的,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我一下车便跑去小燕子家堆雪人。
      我不在的时候,小燕子念叨了我很久,一见到我回来高兴极了,没过一会儿,整个院儿都是我们的脚印子。

      我还见到了一潭哥哥,提着小灯笼去他家要新年糖,他好像又变高了,感觉他的羽绒服比我和小燕子的加起来都长。

      小燕子拦在一潭哥哥面前,问他我们的新年衣服是不是很好看。
      哥哥笑了,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和小燕子也笑了。

      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妈妈,是她,给我买了我超级喜欢的新年衣服。

      在一声声爆竹声中,我终于,长大了一岁。

      由于工作,父母初五便赶回城里,我死活不愿意一起走,便留在这里过完元宵。

      元宵当天,村西举办了灯盏会。
      村里人图热闹,挤着人群也要去看。

      我被外婆牵着,游走在敲锣打鼓的队列里。
      有节奏的鼓锣声听得心砰砰跳,我在夹缝中看见领头的叔叔举着神佛的纸相,身后跟着一连顶蜡烛灯的人。

      唢呐一吹,我的魂都要被吓跑。

      再敲一声巨鼓,外婆揽着我让我跪下磕头,我立马双腿挨地,头重重地朝地磕了两下。
      心里默念,保佑保佑。

      我也不知道要保佑什么。

      那就保佑考个好大学吧。

      灯盏这就开始了,其实很多我都看不懂,惟一吸引的,只有那舞狮子的跳火炕,可是等我目光再次回过来,外婆没了身影。

      这一块人头攒动,像一团团可怕的黑影。
      我不知道外婆在哪,也不知道回去的路。

      不安、恐惧涌上心头,我拼命流泪,在人群里四处寻找。

      脚下的路都像是漂浮了起来,我不敢走太远,像下面是万丈深渊一般。

      我只感觉有人碰了下我的帽子,我十分警觉地回头,却看见一潭哥哥的面容。

      他原本还带着笑意,但在看到我泪水的下一秒,愣了愣,问我怎么了。
      告诉他缘由后,他便牵起我的手,说要带我去找外婆。

      前面屋舍相邻,路面狭窄,有好多人被迫停下,来来往往堵塞不通,哥哥索性将我背起来,说看得高,望得远。

      还真是这样,没过多久,我就在院子口看到外婆的身影。

      我高兴地挥舞着手,呼喊她,外婆听到声响,直至真真切切看到我,着急的神情才缓下来。

      外婆见到哥哥正背着我,立马叫唤我下来,别累到哥哥,麻烦人家。

      可那时我起了叛逆心,有了反抗的想法,利用小孩子独属撒娇的权利,待在上面不愿下来,“我脚走得好疼好疼呀……”
      哥哥莞尔,正应了我的愿,“阿婆,不碍事,就一点路。”

      彼时的我还沉浸在窃喜的兴奋中。

      可当多年后我再次回想起这句话,竟发觉,这与老大爷对小燕子说的话,如出一辙。
      所以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命中注定了。

      鸿沟就是鸿沟,只有痴心妄想的人,才敢跨越。

      一潭哥哥就这样将我背回了家。

      我头埋进他的肩膀里,温暖又踏实。
      不知不觉,我就进入了梦乡。

      大人总说小孩儿忘性大,可我分明还记得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圆,那天的风轻柔舒适,以及,我在哥哥的肩臂里,做了很香很甜的梦。

      --

      兴许是前一夜还处在热闹的环境里意犹未尽,第二天当我坐在嘈杂纷乱的教室里,头一次有了怅然失措的感觉。

      我像个无头苍蝇烦闷了一天。

      等到晚上,我看见高高的月亮时,突然意识到。
      我好想,开始想念一个人。

      他的个子很高,笑起来很温暖,眼睛好像从不会撒谎似的,因为我能看到他眼里的真诚。

      可是我对他并不熟,除了知道他叫什么,家住在哪,别的以外我什么都不清楚。

      他会在哪上大学呢?

      他此时此刻会在干什么呢?
      会像我一样吗?
      在教室里朗读枯燥的语文书?

      我开始无比期待暑假的到来。

      到了暑假,就能见到他,还有小燕子。

      我看班上同学都在用一个叫Q Q的东西,这次回去,我一定要问问他的Q Q号!

      好期待好期待暑假啊!

      --

      可惜了。

      暑假他并没有回来。

      我以为他只是晚一点回,可都到七月末了,他都没有。
      他家里也只有那位长胡子长辈。

      更遗憾的是,小燕子暑假去深圳找她父母了,我连唯一的玩伴都不在了。

      有时会经过我们曾经一起做游戏、聊天的地方,我都会有点莫名的难过。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情绪真是复杂多变的。

      我在二楼的小阁楼里写完了作文的最后一笔,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很多我以前玩过的小玩具,它们被外婆整理好放在这里,好像很安详,等待我再次去使用。
      可是我再也不会碰它们了。

      窗外的樟树依旧枝繁叶茂,那艘我不小心飞上去的纸飞机,却早已消失不见。

      --

      再次见到一潭哥哥,竟是两年后了。

      我的个子长高不少,鼻梁上也架起了眼镜。

      我到小姨家拜年,一扭头,他就闯进我的眼帘。
      我觉得他和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我们之间的身高差,明显缩了一大截。

      我躲在外婆身后,没主动吱声。

      他明显顿了几秒,应该是凭外婆才认出了我,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惊讶。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眼睛总是先露出心里的想法。

      他先跟外婆应了声好,外婆将我推出去,替我打圆场,“现在小孩儿忘性大,这是你一潭哥哥,不记得了?”
      我这才吞吞吐吐地喊他,向他问好。

      一潭哥哥又笑了。

      他很喜欢笑。

      但是我别扭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别扭。

      后来他接过别人端来的茶水,礼貌性地抿了一口,我看见他蹙了下眉。
      我心情突然好一些了。

      因为他和我一样,都不喜欢喝苦苦的浓茶。

      在小姨的家里吃饭时,他以不喝酒的理由跑到小孩儿这一桌吃饭,刚巧就坐在我的正对面。

      可我一次都没看他。

      我故意的。

      每次眼神即将要瞟到他那,就会立马移走,像做了错事的虚心。

      其实我也很好奇,明明很想见他,这真见到了,反而又避着他。

      我真的很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我在庭院的台子上铺着写作业,其实并不太想写,但这是老师布置的每日任务。
      眼前突然闪过两道人影,再抬头时,一潭哥哥已经摸了下我的耳廓,从袋里抓了一大把糖果往我怀里塞。

      他还当我是爱吃糖的小孩儿呢。

      这人真是。

      “阿婆,徐婶家里办事要两张桌子,昨天电话跟您说过了。”
      外婆从厨房出来,给他们指了指大厅摆的那两张桌子。

      说罢,一潭哥哥就和另一位叔叔一起,将沉重的桌子架起来,走的时候哥哥朝我抛了个眼风,“走啊,带路。”
      他一定是看出我不想写作业了。

      我有点开心,步调轻快地走在他们两前面。

      时不时我还会回头,看见哥哥将衣袖拢起,露出一小截坚实有力的小臂。

      他应该在流汗吧。

      我想。

      我步子慢了点,偷偷跑到他们后面帮他们提一点劲,虽然是徒劳。
      哥哥喊我一声,“怎么不带路了?”

      我应着他,又跑向前去。

      还要拿椅子,一整个下午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中途哥哥让我回家,来回的走路怪累人的。
      可是我没听他的,我就是很执着地陪在他们旁边。

      一趟又一趟。

      我会偷偷踮起脚比我们俩的身高,心想着是不是再长高一点,哥哥就不用低头看我了?

      或者会故意踩他的影子,希望哥哥的脚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样我是不是就能赶上他了?

      全部搬完后,哥哥和我在徐婶家的小藤椅上休息。
      哥哥本身穿的就薄,这下直接就把外套脱了,脖子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滚。

      我还是提醒了一句,像我妈妈的口吻,“这样会感冒噢。”
      哥哥侧头瞧了我一眼,将手里的塑料水瓶一饮而尽。

      虽然没说什么,但没过多久他还是把外套披上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偶尔有风袭来,哥哥轻轻一晃,藤椅便前后摆动一下。

      末了,他问我几岁了?

      好像每次见面他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我如实回答,头一次主动问起他,在哪个城市。

      他又偏头看我一眼,“南京。”

      “那也不算很远。”
      我说。

      其实心里有点紧张。

      “嗯,是不远。”

      “那你有Q Q吗?”我再一次主动。

      他像是有些奇怪的样子,摇头,“早不用那个了,号都被盗了吧。”

      我就再也没说话了。

      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少之又少。

      我也不太想说话了,因为我怕说的太多,暴露出的小心思就越多。

      我们这样独处的时间并没有很久,一扭头,哥哥就又被别人叫过去干别的事情了。

      临走前,他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赶紧回家。

      我点头,嘟囔了一句噢。

      我望着他的背影,就这样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

      可能他只要回头,就发现我根本没走,还停留在原地。

      但他没有回头。

      也不可能回头的。

      --

      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是哪一年的春节,我照旧和父母回外婆家过年。
      我挽着妈妈走在山间的路上,偶然遇见一个化着浓妆的姑娘。

      我总觉得眼熟,但说不上来哪里眼熟。

      她也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然后惊呼一声。

      她一开口我就知道了,是小燕子。

      小燕子去读了中专,好像就是学化妆方面的。
      她明明和我年龄相仿,打扮却比我成熟不止一点点。

      我们谁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最后只好尴尬地道了一句,“嗨。”

      分别后,妈妈跟我说,小燕子已经订婚了,等到了法定年龄那人就过来娶亲。

      我一时间语塞,万种心绪涌上心头。

      第二天醒来时,我听到接连不断的鞭炮声。
      村头传来的,这是又有哪家在办喜事吧。

      我低头仔仔细细地刷着牙,随口问外婆,“哪家啊?”

      外婆在煮玉米,咕噜噜得香气冲鼻,“塘边那家啊,他家小儿子结婚,你小时候还总喜欢往他家跑啊。”

      我愣住,没接话。

      “哎呦,你们一个个记性这么差,”外婆以为我忘了,“叫什么一潭一潭的,你之前还总是叫他哥哥嘞。”

      哦。

      是他啊。

      外婆带我去凑热闹,小小的庭院里塞满了人,我在夹缝中看见一排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每个车上都挂着气球和红彩带,为首的车子上摆了一大团的玫瑰花,我看见一潭哥哥就从那里走下来。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左边别着胸襟花,坠着一条红带,上面写着:新郎。
      很别样的他。

      洋溢着兴奋、喜悦与成熟。

      他从人群中信步走来,亲朋好友纷纷上前围住他。

      我其实就坐在他的左后方,但他一次都没看到我。

      也不可能看到我。

      我问外婆,新娘子呢,我要看新娘子。

      外婆摆手,新娘子哪能来这啊,这只是个过场,他们在城里买了很大的新房,全家都接过去,以后不会回来了。

      是啊。

      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我躲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也不会再找了。

      --

      那年他递给我的那颗苹果,狠狠地坠到了地上。

      我捡起来,咬了一口。

      嗯,酸的。

      但我还是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吃完了。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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