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的葬礼》肖树安

1、山林的葬礼

　　一

　　晚风在哀鸣，愤怒又悲伤，轰隆隆的声响从远处的天边传来，缓慢，低沉。厚厚的乌云在山顶上，翻涌、激荡，挡不住在层云中悲号的闪光，终于，它流泪了，泪下如倾盆。
　　夏日的大雨浇灭了山火，未烧尽的树干在雨中冒着温热的白烟，整座山弥漫着白烟却满是烧焦的树木，像是仙境，但更像地狱。不等白烟散尽，村里的人们便冒着雨上山去找那个男孩——叶芽子。人们没有时间去咒骂那个烧了整座山的人，没有时间去想泥土和石头是否会将他们埋葬——人们相信，如果叶芽子还活着，大山便绝不会伤害他们。只要叶芽子还活着，只要他愿意，人们就会原谅那个烧了山的人——只要他们找到了叶芽子。但人们的双手颤抖着，他们捡起地上烧焦的木头，放下，捡起另一根，又放下……人们哭了。
　　叶芽子就在那天消失了。
　　暴雨连下了五天。悲伤如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这让人们失去了呼吸。他们的心也好像被浸在水中，许久，许久，快要腐烂。
　　雨停的那个清晨，人们光着脚，踏着泥泞上山。他们亲吻每一棵被烧得焦黑的树，将几滴泪撒在泥泞里。人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叶芽子忏悔，还是在向他告别。但是，这里已经没有花草，也没有鸟鸣。眼前的焦木、泥地，正是叶芽子的尸骨——那个顶着一头翠发、着一身白衣、皮肤白嫩如雪又拥有一双褐色明亮眼睛的男孩死了。
　　人们聚在山麓上一棵千年古树之下，向烧毁了一半的古树无声忏悔。夜晚，人们在这里相依偎着睡去。

　　二

　　十七年前的夏天，同样是一场山火，几乎烧尽了山林上所有的树木。人们在寻找火源时发现了一名母亲和一个大概八岁的男孩——他们都死了。心怀着怜悯，人们将他们埋葬在了古树的绿荫下。
　　第二天早上，鸟鸣和歌声唤醒村庄里的人们。走出门，人们看见昨日被火烧得一片焦黑的山竟一夜间长满了枝繁叶茂的林木，本在春日尽头时枯萎的芳花又重新绽开在他们眼前，在明丽热情的夏日之阳下略显刺眼。而后，那个男孩出现了，从山林小道的入口走向村庄，步伐轻盈，嘴里哼着不曾出现在这世间的美妙乐曲。他所经之处，都变得热闹起来——种子会发芽，石头缝隙间会开花、枯木会抽出新的嫩芽。
　　他和人们说话，却告诉人们，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从山里来，住山里。人们明白了，他是死去的男孩，也是山林之灵。
　　他每次都在万籁寂静的黎明来村庄，在云霞灿烂的傍晚回山林，每次在他回去之时，繁花都会簇拥整个村庄。起初，人们叫他“小萝卜”，但村庄里的人因此有好几个月拒食白萝卜，而白萝卜是村庄里主要的蔬菜，不吃是不行的。于是人们将男孩改了名，叫“叶芽子”。
　　每当叶芽子没有来村庄，人们便会去山林里找他。年复一年，人们从没有在山里找到过叶芽子，但是，年复一年，微风与花香、蝉鸣与萤火、雨水与红叶、树根与积雪……这一切以原本的模样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而与从前不同，它们不仅仅出现在人们眼前。于是人们赶跑了伐木工，立下规矩：谁都不能在山里砍树，更不能在树林里烧火。他们没有规定惩罚是什么，也从没商量过。人们甚至快忘了那条规矩。
　　十五年前的时间流过，叶芽子一点也不曾变，而村庄里的孩子都长大了，老人们则都离去。人们怕雨水会冲淡逝者墓前石碑上的字，怕很久之后古树边只剩下一些不明所以的石头。于是，人们挖开古树荫下的泥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刨土，直到古树的根露出。他们将逝者安放在树根旁，安葬了。
　　长大后的小伙子们仍如小时候一样，一天到晚跟着叶芽子，让叶芽子带他们去山上。一天下午，他们和叶芽子在山里。他们问他，他为什么每天在傍晚前就回山里去。
　　叶芽子说，因为晚风在等他，而晚风，她很温柔。
　　小伙子们问起了他和晚风的故事，直到晚上，直到星星出来为他们照明。
　　小伙子们问他，他是否喜欢她。
　　喜欢。叶芽子说。
　　一阵风轻轻吹动叶芽子的衣角。小伙子们无声地微笑着。
　　夜空里的星河奔涌出了五彩而斑斓的浪花。叶芽子在小伙子们围成的圈里，与晚风约定——他们的婚礼就在那年的冬天一个傍晚。
　　仰慕爱情的年轻人们都参加了这场婚礼。年轻的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呼着白汽，激动地站在树叶落尽的树林里。他们看向穿一身单薄白衣的叶芽子。傍晚之时，雪，宛若天鹅的羽毛，缓缓落下。那是晚风，她穿着她的婚纱来了。
　　人们注视着叶芽子慢慢走向远处，直到雪花挡住他们的视线，直到玉树银花开满寒冬寂静的夜晚。人们怀揣着喜悦走回村庄，一路上唱着叶芽子教会他们的歌。
　　宁静的日子本该继续，直到这场山火的到来。火是从山的那一边燃起来的。烈火像是一头凶猛野兽的化身，用它滚烫的利齿撕咬山林，并吐出浑浊炽热的浓烟来准备下一口的吞噬……一切都化作了灰烬。

　　三

　　古树下，人们的梦醒了。在梦的最后，他们好像看见了一个一头长发的女孩，她跪在火中，四周树林燃烧时的爆裂声掩盖了她的哭泣。
　　人们的心死了。一个人被留了下来，其他的人都为自己在山上挖了一个坑。他们躺进去，让留下来的人将他们埋起来。
　　不久，那棵古树长出嫩绿的新芽，一片翡翠般碧绿的山林也重新回到了大山。留下来的人最终离去，他将自己埋在了村庄里。于是山林又把村庄抱进怀里。那个村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林。
　　风又回到这里，倾听树木们窸窸窣窣的耳语。

　　X.树安
　　2024.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