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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劳驾,扶我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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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他于凡世里看了一场人间烟火,此后独坐云雷仙台三百年。
*正文
闻晏灯无端入了一场因果里,于是天道降下雷劫三千,罚他在云雷仙台静坐三百年。
仙台约莫能容纳两人躺着的模样,四周云雾缭绕,寒霜满地,远望不得。
他接了天道诏令就匆匆赶到那里,仙云之上来送他的师兄常浮亮出剑,目光咄咄逼人,问他:“师父教导,你都忘了吗?”
“不曾忘。”闻晏灯半垂着眸子,两侧的头发被风吹起,掩住了那双眼眸之中的异色。
银冠玉面,白衣胜雪。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常浮毫无征兆的扫出一剑,剑光过处薄雾也被划开,可见并未留情。
闻晏灯出神,一时不察,生生挨了一剑,腰腹间的白衣道袍之上立刻显出一条血色。
他退后半步,于仙云之上对常浮作揖,他道:“事已至此,师兄便恨我罢。”
“恨你?”常浮嗤笑出声:“世人皆要尊你一句承煜仙君,我岂敢恨你?”
“师兄……”闻晏灯本想开口,只是觉得此时再做解释也无用。便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岂料常浮语气更为冷冽:“我等凡夫俗子,怎担得起仙君一句师兄?”
他张口一个“承煜仙君”,闭口一句“我等凡夫俗子”,言语之中处处夹枪夹棒。饶是好性子也被磨干净了,更何况闻晏灯算不得什么温润如玉之人。
“恨我罢。”
他说完这一句就毫不留恋的踏入了仙台上。
“闻晏灯!”常浮怒气冲天,在后面喊他。
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闻晏灯向来都是走的一条不归路。
常浮是何时走的,闻宴灯不清楚。只是他总觉得依照自己这位师兄的性子,待不了多久的。
或许都没能等到他接下第一道雷劫。
云雾盖住他的身形,他随即盘腿坐下。紫红的雷劫一道道落在他的脊背上,他起初只是蹙眉,而后是难以忍受出声,最后神志不清,不知是如何捱过去这一天的。
仙台时间流逝与凡世同步,也有日月星辰。他体内能够运转的法力却寥寥无几,每日只能吊着一口气艰难活着,至于其他则是做不到的。闻晏灯确实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清醒的时候会用手指沾了血,然后一遍遍在仙台上写下几个字。
静坐于修仙者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毕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在仙台不一样,仙台静坐往往伴随着雷劫,哪怕是修为大成者也难以捱过,更何况闻晏灯此时不过元婴。
说来他这声仙君确实不妥,但他原来也是个仙的。
二十五年前的闻晏灯是仙界威名远扬的承煜仙君,在人间也有香火供奉。彼时的他风头正盛,少年意气,最是逍遥。
他飞升成仙那一日,祥云遮盖九重天,日月同天,天地显出异色。
仙首江汀亲自为他洗去尘世俗缘,更让他风头一时无两。
江汀对这个新来的少年多有赞叹,洗尘结束还不忘同他交代:“往后莫要再插足凡世了。”
而他一手抱着箜篌法器,微微失神。听得一旁有人提醒才回神,伸手轻抚心口对江汀颔首:“遵仙首教诲。”
天道降下诏令,赐他仙号承煜,掌天地刑罚。
自他接管天地刑罚开始,恶有惩,善有勉,天地太平。那是人间少有的一段和平繁荣的日子。
可不知为何,短短二十三年之后他便修为被废,跌落元婴之境,而后数年不得精进。
……
人间的朝代虽只换了两次,却折一百多位帝王在里面。
曙光初现,薄雾却将这暖意完全隔开了。
闻晏灯艰难的动了动手指,察觉体内寒气逼人,却分不出力气去对抗,只能咬着牙硬生生捱着。
那种感觉就像是生生把灵魂一分为二,一半在烈火上炙烤,一半放入冰窖之中,极为难熬。
可他又是清醒的。事实上,没有雷劫的时候,他都无比清醒,于是他又疯了似的期待着每日的雷劫。
雷劫来的时候,耳边再无人问他:“仙君掌刑罚,本该无私公正,为何不曾断却七情六欲?”
也无人问他:“仙君持箜篌,却修剑道,道心何在?”
“闻晏灯,你自诩清高,其实同我们一样都是他人走狗。”
“今时今日,不过都是因果报应……”
……
可是今日的雷劫迟迟没有落下。
仙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血字,隐隐约约间能够辨认出“南无陵”三字。
“闻晏灯。”
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唤了一声,恍如隔世。他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但闻晏灯还是抬头去看了,仙雾遮住了那人的真容,依稀间的轮廓也不好辨认。于是他自嘲的笑笑:“怎么会有人?”
自他跌落元婴之后便不曾见过仙界故人了,更何况是那人。
东昱仙君出生便是仙,本该是群仙之首,但他本人不爱理这些繁琐之事,所以仙首落在了江汀头上。
他的名号威扬四海,却鲜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闻晏灯是那些鲜有人里的极少数,他不光知道,还曾叫过很多次。
他们相识不是巧合。
洗尘的那一日,闻晏灯跟着领路的仙童一路往东走,紫宸殿是他此行的目的。
一路上实在无聊,他便抓着仙童问:“神仙不都腾云驾雾么?”
实际上,他此刻也算个神仙,问出这话委实奇怪。
“不全是。”仙童倒是没觉得奇怪,板正回答他:“仙界多年未曾有过能随意腾云驾雾之人了。”
他微怔,环视一圈确实无人腾云,才问:“为何?”
“天道旨意。”仙童讳莫如深,不再多说。
闻晏灯也不便多问,挑着些闲话同他边走边聊。不多时,紫宸殿金光四射,仙气浓郁,已近在眼前。
当时是,一朵极为雪白的云打他头顶而过,他仰头,眯了眯眼。
那云上是一紫衣仙君,身形颀长,如松如玉,乌黑的剑背在身后,青丝随风扬起,此乃神仙人也。
他呆滞片刻,拍了拍自顾自走着的仙童的肩,又问:“那人又为何可以?”
“那是东昱仙君。”
闻晏灯从凡世而来,仙界众仙却也识得七七八八,就算没见过画像也听闻过名号,可这东昱仙君,他竟是不曾听过半分。
见他面露疑惑,仙童解释道:“东昱仙君出生便是仙,天道召令不曾落在他的身上,这些规矩于他也是无用。”他顿了顿又道:“仙君也不曾下过凡世。”
闻晏灯“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那他管事么?”
“仙君不管凡事。”
东昱仙君不管凡事,掌仙界大阵。
到了紫宸殿,仙童退下之后,便只留了闻晏灯一个人。他无所事事的打量了殿宇内部,同凡世的皇宫大殿倒是无甚差距,皆是龙纹雕花,直到看到一根金柱之后走出一个人。
他大吃一惊。
紫衣乌剑,不是东昱仙君是谁?
东昱仙君抬眉,对上闻晏灯的眼睛,冷冷的蹦出三个字:“周泊呈。”
彼时不知何处吹来的落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的半张脸沐浴在光里,似神非神,似魔非魔。
闻晏灯被他那张脸惊住,屏息片刻回道:“闻晏灯。”
“我知道你。”
于是二人陷入缄默。
良久,周泊呈倏然手中掐诀,只见一点金光飞入闻晏灯眉心,金光随即如水幕一般铺开,为他洗去凡浊之气。
闻晏灯低头看了看双手,眼里闪过讶异,又对他作揖道:“谢过仙君。”
周泊呈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恰好这时江汀从殿外走进来,人未到声先到,他问:“东昱仙君祥云到了此处,你可有见到他?”
周泊呈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闻晏灯眼前,他眼眸微动,转身回道:“路上才听仙童提起,倒是不曾见过。”
江汀身后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位仙君,倒都是闻晏灯在人间就知晓的。
比方说,那白衣冷色的。
他名叫云崖,名号濯云。平日里法器也不收回,抱在手上是一尊红墙金瓦的府邸。
据说濯云仙君飞升之前是屏京国一位林氏富商之子,自小聪慧,天资卓越。可惜,天妒英才,没能过完二十岁就死了。他死在自家后宅里,一生也不曾作恶,本该顺利入了轮回。谁知凶手心狠手辣,硬是将他魂魄多留了百年。云崖生前生后皆是纯澈净明,后来又受到一位佛僧点化,经过百年终究以灵魂之躯成仙。
江汀几步并做一步走近,仔细探查一番确实没有周泊呈的气息,也不纠结,惋惜道:“若是东昱仙君来了,由他为你洗尘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东昱,承煜,确实合适。
闻晏灯细细咀嚼这两个名字,一时失神,直到周遭有人提醒,才伸手轻抚心口对江汀颔首:“遵仙首教诲。”
他倒是没听清江汀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旁边站着的一位绿衣仙君告诉他:“愣着作甚,还不快谢过仙首。”
所以他接着说了一句“遵仙首教诲”。
洗尘过后,那穿绿衣的仙君凑过来,问他:“对住处有甚要求么?”
“没有……”他顿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若能有飞流急湍之处,那便最好不过了。”
那仙君朗笑几声,“这偌大仙界可没我不熟的地方,你要的地方好找。”
当时是,他便召来身边仙童,以仙术在他眉心一点。
闻晏灯也是自来熟,无论和谁都能聊上两句,听此,扬了笑回他:“那便谢过仙君了,不知仙君名号是?”
“宋意。名号么?不提也罢。”那人答,“掌人间丧喜。”顿了顿,又想起什么来,只道:“江汀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要替他忧心些仙界之事。”
闻晏灯此刻才想起,这是奉喜仙君,本还有位奉丧仙君,只可惜入了轮回,所以丧喜之事全落在了宋意身上。
他应了一声,察觉到宋意炽热的目光,又问:“仙君还有事?”
“方才你果真没见到东昱仙君?”
“没有。”闻晏灯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只是回答的依旧波澜不惊。
宋意叹了口气:“那便真的可惜了!”他一副笑貌,配上如今这句话倒还真叫人察觉不出来可惜。
“有缘自会相逢不是么?”闻晏灯倒是没多在意,飞升成仙赐福泽于民一直是他的目的,对于从不管凡世的周泊呈倒也没多少兴趣。
“这话不对。”宋意难得神色认真,刚想开口长篇大论,被身后走来的江汀打断了:“宋意,北海出了事,我走不开,你替我去罢。”
宋意背着江汀搞了套小动作,才转身道:“哎呦!仙首发令,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我这就去!”
说完还不忘回头对闻晏灯挤眉弄眼:“仙君住处手下仙童已经安排好了,下次有缘定然与仙君把酒言欢——”
眨眼间宋意的身影便走出几丈远了,江汀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对闻晏灯道:“他历来喜欢胡纠,不必理会。”
“不妨事,宋意仙君在,倒还热闹些。”
仙界太冷了,云雾缭绕,道行低的灵物根本活不长。同时也是冷清的,那些排得上名号的仙君皆是断情断欲,手下的仙童也是冷冷的。一时之间,闻晏灯分不清这是仙界还是他曾经呆过的炼狱。
江汀蹙眉同他说道:“方才替你洗尘,你尘缘已净,是不可多得的苗子。切记切记,莫要插手凡世之事。”见他不解,江汀又解释道,“仙凡有别,你若是插手了那会影响两界平衡的。”
“若是插手可救万民呢?”
“生死之事不由我们来管,各司其职,尽职即可。”
闻晏灯哑然,不做辩驳。
仙童急急忙忙来找人,见到站在白玉阶下面的闻晏灯,松了一口气,同两人行了礼道:“打扰两位仙君,奉喜仙君已为承煜仙君备好宅子了,仙君是否要过去先瞧瞧?”
“那我便不耽误你了。”江汀同他拜别,“等忙过手里的事,再来正式恭贺你。”
闻晏灯微微颔首,目送江汀离去,他问仙童:“你家君上一直很忙么?”
“君上一年里总是会忙碌几月的。”仙童说,“自从奉丧仙君仙逝之后更忙一些。”
这倒是,丧喜两位仙君是同江汀先后飞升的,据说这三位在下界还是熟识,所以江汀的工作他们总会帮衬着。
闻晏灯应了一声,跟着仙童走着。
霎时,一道金光由紫宸殿飞出,速度极快,眨眼间又消失在了闻晏灯眼前。
可观周围的仙兵仙童没有露出诧异,闻晏灯还是问了句:“方才那金光是什么?”
仙童走着回答他:“那是天道诏令。”
天道诏令这几年变成了有形的,为了区分吧可能是,所以有着红、金、绿三种颜色。红色代表处罚,一般情况不出,上一次出现还是南无陵出了大魔,罚了奉丧仙君;金色是给各位掌执仙君的任务;绿色是点召,一般是前往下界的。
南无陵是在下界的一处酒街,本是热闹非凡的,花楼酒楼茶坊数不胜数,这里发展起来之后这个小镇直接改了名字,自此以后南无陵的名声更大起来。直到三百年前,天火落在了南无陵,一夜之间烧光了整个小镇。往后一百年,这里寸草不生,生灵不歇。
再后来啊,一位上仙路过那里,留下了一座碑,写下一句“人间桃源”。一夜之间草木疯长,那里显出生机勃勃的一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里会再次发展起来的时候,那里死人了。
几乎是一棵树上死一个人,细算起来,竟是达到一万有余。他们都是面带笑容死掉的,这份诡异又劝退了众人。
接着关于那里的谣言就多了起来,有人说那里煞气冲天,滋养出了一位大魔。也有人说,那里的亡灵得不到超度,到了夜里就会下山来抓周边的人。
纵然谣言满天飞,可是仙门百家无人来管,凡人也就尽量避开那地方,于是这么百年也相安无事。
闻晏灯其实是去过的,虽然师长各种叮嘱,可他就是不甘心。他想,若是南无陵是大恶之地,那便将恶除去,免得人心惶惶。若不是,那昔日繁华之地也不该这样被埋没了。
踏上南无陵的那一刻,密密麻麻的丛林响起了簌簌声,他清楚的感受到四周的灵气汇聚起来,正向他靠近。
并不像传闻中的怨气冲天,反而是一种极为纯粹的灵气,令他的身心都得到放松,而且不带恶意就那么进入他的身体,包裹他的丹田。
倏然,他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问他:“因何到此?”
“探虚实,斩妖魔,还宝地于民。”他答。
后来啊,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得到回答,也不知如何回到的太虚云。
彼时的他在屋里端坐了许久,目光出神瞧着院子外面。修仙之人最忌讳这些,常浮随即进了屋,施法喊他。
他回神,露出了少有的迷茫:“师兄?”
“我见你并未打坐而在出神,便喊你了。”
闻晏灯哑然:“我回了多久了?”
他去南无陵的事情自然不瞒着常浮。
“三日有余。”常浮道。
三日,他在此静坐了三日。可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好像一切都只是一瞬间之前发生的事。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常浮问。
他半垂下眸子:“劳师兄挂心,无事。”
常浮道:“我此番来找你,是有要事。”
一只飞鸢自天穹而下,落入院中。两人的话应声而停。
飞鸢上走下一个人,苍颜白发,仙风道骨。
见两人,他的神色微动:“你也就仗着没人管得了你。”
这话说给谁听,在明显不过了。不过当事人明显没有觉悟,自顾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师兄,你也就仗着没人管得了你了。”
对于他的插科打诨,常浮早就习以为常,无奈道:“是是是。也就是我,能在师父面前无法无天了。”
桃花纷飞,吹起他衣袍的一角,于是风华绝代的少年郎展颜一笑:“是啊。”
等他们玩笑过了,解斐才又开口道:“仙门百家对你孤身入了南无陵的事颇有微词,你且先闭关几日。”
闻晏灯颇为惊讶:“他们为何知晓此事?”
按理说他下山的事情除了师兄常浮从未告诉过其他人,就连去的路上他也再三小心。仙门百家又是从何知晓的?
难道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人?
常浮也变了脸色:“伤害同门之事,我从不会做!”
“师兄,我并非疑你。”
闻宴灯有些头疼,“只是此事蹊跷,我又脱不开身,还需师兄为我探查一二。”
说来这时的闻宴灯想的还是简单了些,人心自是最难防的一关。
纵然常浮无心加害他,可他这般作态便是让这个心思细腻的人生了别的心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后来闻宴灯对外一律称作闭关修行,实则是跑到了炼狱历练。
这一去便是三年,再回来……
“仙君,府邸到了。”
仙童的声音打断了闻宴灯的思绪。
他抬眸看向那座悬在飞湍瀑布间的府宅,微微一笑:“替我谢过你家君上。”
“仙君钟意便好。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到天司府,那里自有人接应。”仙童说完便离开了。
说是宅子其实算不得,毕竟只是在悬浮的岛上种了一片花海,中间立着一座塔,有整整七层。
闻宴灯确实钟意,但是在凡间,常浮因为他对住处如此要求,还教训过他好几次。
“修仙之人最忌讳自困自封,如若不睁眼看凡尘,如何持剑为仙?”常浮的话总是堵的他哑口无言。
但闻宴灯对这种住所实在是爱极。
他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看看,虚空之中就传来了一道声音,喊他:“闻宴灯。”
是周泊呈。
闻宴灯试图施法寻找他的踪迹,却忽然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是破烂的屋顶,一眼就能瞧见今晚的月不圆。
闻宴灯有些浑浑噩噩,一动便是浑身难受。
侧头,他看见周泊呈紫衣乌发,抱剑于胸前,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地上,就这样靠着柱子……睡着了。
“??”
闻宴灯疑惑,那方才是谁出的声?
更何况,自己此时还在受罚期间,怎么好端端跑这里来了?
满心疑虑,闻宴灯只好试图叫醒周泊呈:“仙君,东昱仙君。”
两声过去,周泊呈眉头都没皱一下,可见不是睡着了这么简单。
闻宴灯倒是想动,可抽筋拔骨似的疼痛让他又硬生生躺了回去。
于是他只能望着狭小的天空,数了好几遍里面的三颗星星。
周泊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他一睁眼便下意识往闻宴灯这边看,闻宴灯侧头朝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你醒了。”
周泊呈“嗯”了一声,便起身朝他走过来了。
“那个……”闻宴灯有些尴尬,“劳驾,扶我一把。”
周泊呈生的高挑,长手长脚,往闻宴灯前面一站那就是好大一个。何况此时闻宴灯还是躺着的。
“你身上有伤,还是少动为好。”
闻宴灯对这话颇有微词:“那也不能一夜都是一个姿势吧?”
再这样下去,后背这块肉应该都硬了。
“一夜了么?”周泊呈倒是有些意外。
手上的动作也快,借着灵力给闻宴灯直接翻了个面。
闻宴灯:“???”
这是某种厨艺吗?
但是闻宴灯此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毕竟他确实没有坐起来的力气。
现在的自己,更像是一个废人。
换了个姿势还算舒坦,于是闻宴灯又闲不住和他聊起来:“仙君将我带到这里是为何?”
“有些事。”
“???”
真是好妙一句正确的废话。
闻宴灯不甘心:“仙君作何在这里?”
周泊呈老老实实答了:“仙台离这里很远,消耗了太多灵力,只好在此安置。”
“为什么救我?”
问题问到这里,周泊呈不可能不明白闻宴灯疑心自己,他便又垂下眸子不说话了。
背后的目光还在,闻宴灯静静等着他回答。可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应一声,于是又唤:
“仙君?”
“闻宴灯,”周泊呈搭腔,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不必装傻试探我。天道雷劫之下,无人救得了你。”
破庙的佛像后面跑出来一只老鼠,见外面有人也不怕,大摇大摆从闻宴灯眼前过去了。
此时他的白衣道袍又是血迹又是灰尘,好不狼狈。
闻言,他低笑出声:“众人皆道东昱仙君有三不管,生死不管,善恶不管,闲事也不管。”话音一转,带了几分疑惑,“怎么也管起我的事来了?”
“闻宴灯。”这是周泊呈第二次这样喊闻宴灯的名字了,他沉着脸道:“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仙界大阵一旦破开,三千仙台皆要倾覆,你可曾想过后果?”
三千仙台倾覆,人间便要成为埋骨地。仙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人呢?到时候又谈什么拯救苍生?
若是其他人——
若是换了其他人,周泊呈大可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再有下次,我会毁了你。”可这是闻宴灯。
这是他亲自挑选的……
气氛在此刻到了冰点,闻晏灯不是好脾气,便也说不出话来。
闻晏灯倒是记不清他几时同自己讲过什么仙界大阵,但是对于仙界大阵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仙界大阵与其说是保护仙界、维护仙台,倒不如说是仙掌控各界的利器。
仙界大阵封印了神明通往人间的路,于是此界无神,一切都被仙掌握在了手里。
闻宴灯要做的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打通这条路,让神明再次临世,救民于水火。
周泊呈仍是盯着他,紧皱眉目:“你别那么执拗。”
“仙尊说的哪里话。”闻宴灯此时也是稳住气息了,又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带了讥笑在眼里:“仙尊的话,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旨意似的捧着的。”
说来,闻晏灯就算不是好脾气,却也不似这般咄咄逼人。
眼下出了仙台,他身上的戾气反倒是重起来了。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周泊呈知道他定是受了影响,不与他计较。手握成拳紧了又紧,最后才问的这句话。
屋外风呼啸,吹的本就只有一点粘连的窗户直接离家出走。冷风一下灌进来,夹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血腥味。
两人脸色皆是一凝。
“抱歉。”周泊呈手中灵力聚起,虚虚扶住闻宴灯的腰,将他拖起,“你留在此处不安全。”
说罢,两人就以这种极其亲密的动作出了门。
闻宴灯心中不快,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哪怕是随便来个凡人也是打不过的。
屋外的雾大的很,闻宴灯看不远,呼吸很是难受。
周泊呈将自己看到的告诉他:“是个熟人,空猗。他情况不太好。”
“空猗?”闻宴灯努力去回忆,关于这个空猗只能想起自己同他喝过酒。
但既然能一起喝酒,关系总不能差了去。
因为无法从周泊呈的话里听出感情来,所以闻宴灯只是猜:“他死了么?”
“没有。”周泊呈道,“他不死之身,还是你告诉我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了闻宴灯脸上,闻宴灯难得瞧见了他面色上的疑惑。
“……”
闻宴灯自认为没丢什么记忆,可眼下实在是骗不了自己,于是哑然。
那边空猗伤口自愈的很快,因为妖对气味的敏锐,他很快就朝两人的方向看过来。
周泊呈下意识将闻宴灯往后藏,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
那边的空猗更是来了兴趣,四肢以一种诡异的动作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阴恻恻地笑:“承……哈哈……承煜……”
这声音活像是来讨债的鬼。
可惜闻宴灯伤的重了些,听不到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估计还会评价一句:呕哑嘲哳难为听。
周泊呈休息了一夜,恢复的七七八八,面对不知死活的空猗当即召出剑来。
“斩!”
只这一字,鲜红的剑身将薄雾划开,刺入空猗眉心。
但也正如他所说,空猗是不死之身。
眼下一剑贯穿脑门,血流满面,空猗却还是咧嘴笑了:“承煜……”
他终于脱力又倒下了,地上暗红的血渍干枯凝结,此时又给它加了一层鲜红。
闻宴灯看不清,但多少能猜到一些。
只是在他的记忆里值得周泊呈出手的,下场都不会太好。这位仙君与其说像仙,倒不如说像魔。杀起人来,就是再心狠手辣的人都要逊色于他。
“既知他是不死之身,仙君又何必白费力气?”闻宴灯叹了口气,“仙君不该小瞧了我。”
这是周泊呈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
因为挨得极近,闻宴灯手环在他的脖颈处周泊呈也并未阻拦。倒是给了闻宴灯机会,眼下暗器刺入皮肉,虽不足以要了他的命,却也是实实在在惹怒了他。
“闻宴灯!”
他的声音咬牙切齿,想来这几千年,这位仙君从未受到过这样的耻辱。
闻宴灯倒是难得好脾气的应了一声诶,而后被周泊呈带倒摔在地上。
虽说有周泊呈垫在底下,可这位仙君的肌肉比地板实在好不到哪去。
闻宴灯疼的倒抽口气,又报复似的将手里的针往周泊呈身体里多推入了几分。
“所有人都知道你逃出了仙台,眼下虎狼环伺,就你现在的身子还想去哪里?”
“死前一换一,也算是一桩美事。”闻宴灯朗笑,“在这仙界,仙君的美貌我最中意。”
他的眉心处忽地有血光闪现,一双凤眸早就变得通红,白面殷唇,竟是一纸替身!
闻宴灯用一个纸做的替身骗了天道,骗了仙界所有人!
周泊呈忽然惊觉他的陌生,使了十分的力气才将人推开。
“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边的闻宴灯爬不起来,只能大咧咧躺在地上,低低地笑:“想和仙君,生同衾,死同穴……”
周泊呈听见这话,原本斩出去的剑歪了半寸。
龙吟剑剑鸣之后,地上的闻宴灯变回了一纸小人,飘飘悠悠一圈,落在了周泊呈手里。
那小人画的可谓精致,不难看出闻宴灯的三分模样,带着得意的笑,周泊呈不用细想都能回忆出他的样子。
这模样活像是每次与自己下棋赢了,然后逢人都要炫耀两句。
“承煜仙君打哪去?”
“你怎知我昨日下棋赢了东昱仙君?”
“……”
???
然后气的对面的人拂袖而去。
周泊呈扯了嘴角却笑不出来,眼底也是多了几分冷意。
如若这纸人替闻宴灯受了天雷,那么是不是说明,自始至终,他认识的都不过是闻宴灯随手画下的纸人。
薄雾又起,林中的鸟忽然振翅,发出几声惨叫。
周泊呈立刻起身去追,然他闪身刚至,早已没了空猗的身影,唯独留下了一地被吸干精血的鸟。
笔直的树干直冲云霄,周泊呈抬头看了一眼,正是阵眼所在。
手中龙吟剑震颤,一声龙吟之后,阵被破开。
景还是原先的景,只是没了血渍与鸟的身影。
那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话:
“借仙君玉佩一用。”
周泊呈往腰间一探,果然没了玉佩的踪影。
他暗道中计,忽地听到天上仙兵列阵而来。
仙兵实力虽强,却也不是不能对付。但是若此时动起手来,那恐怕又如了闻宴灯的愿。
周泊呈一手结印,落下个阵法来,又默念口诀,身影便无影无踪。
仙兵领头的是濯云,白衣冷色,见了周泊呈留下的阵法,眉头紧蹙:“我留下破阵,你们到下面分散开寻人。”
这是个局。
周泊呈懂,云崖也懂。
周泊呈想要争取时间,不愿意正面迎敌,云崖想要交差复命,不愿意多做纠缠。
有人在赌,赌他们二人对抓闻宴灯的事有多看重。
云崖结印破阵,花了一炷香的功夫。破开之后,里面果然没人,只留下一句:
“濯云仙君安好,人间林府一聚。”
人间千千万万个林府,但说到了云崖面前,便只有那一个。
他面色一凝,抬手便挥散了那句话。
仙兵也没有寻到踪迹。
他仍旧端着那一座红色府邸,沉声道:“收兵复命。”
云崖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却也不愿意卷入这场因果。
人间林府、王府、谢府,皆与自己无关。从前种种,无非大梦一场。
……
天朗气清,炊烟袅袅。
闻宴灯又变作纸人被周泊呈收入掌中,这是周泊呈收到的第三个。
他的四周围满了人,皆是惊惧地瞧着他。
“他……他把闻先生变成了纸人!”不知是谁开了腔,于是周泊呈在他们口中变成了杀人的妖怪。
周泊呈不愿多做解释,手中的剑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离得近点的小孩便倒在地上,哇哇大哭。
于是人群混乱起来,“杀人了!”
“妖怪杀人了!”
熙熙攘攘之后,留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他的目光对上周泊呈满是冷意的眸子。
周泊呈道:“聒噪。”
哭声瞬间止住。
周泊呈在思考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手心被挠了下。
他张开攥着纸人的手,小人突然站起来,叉着腰对他指指点点:“仙君好凶~”
这声音戏谑,恍如隔世。
周泊呈愣在原地,怔怔开口:“原来不是死物。”
一般来说,只有主身离的不远,纸替才能承接到主身的意志。
周泊呈掐了诀,散发出灵力四处探寻,而后整个人都消失在原地。
小孩呆愣在原地,从他的背后掉下一张纸人小像来,紧接着小孩便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那纸人赫然又是闻宴灯的手笔。
纸人脸上挂着一抹奸笑,呲着的大牙其中一颗还缺了一半。迈着小短腿捣腾许久才爬上了栅栏,接着张开双手,等着风一吹,飘远了。
周泊呈探寻了一圈,也没什么踪迹,只得又将目光落回手中的纸人身上。
“闻宴灯,”他低声问:“你在哪?”
语气熟稔。
小纸人抬起那短的可怜的胳膊挠了挠耳朵,对他眨巴眨巴眼睛:“我就在这里啊,仙君~”
闻宴灯总是喜欢把尾音拉长了,撒娇似的,不知是撩拨还是别的。
周泊呈僵了僵,垂下眸子叹了口气。
“天道召令已下,既然要藏那就藏好。”
纸人在他掌心盘腿坐着,又对着他眨了眨眼睛,“我该藏在哪里呢?”
“结界……”只是此话一出口,周泊呈立刻变了脸色。
他暗骂闻晏灯大概是疯了,但是他明目张胆从仙台带走了闻晏灯,此刻回去定然也是要被追责的。
他回不去,那么结界的异动自然也很难第一时间处理。
这才是闻晏灯要从仙台逃出来的目的。
结界里面的家伙到底是怎么接触到闻晏灯的?又是如何让他变得这般疯魔?
周泊呈头疼欲裂,伤口又裂开了,渗着血。暗器倒是不足以要了他的命,但是暗器里面存了毒,就连他这样的仙也扛不住。所以即使知道闻晏灯想要动结界,他也没有办法在此时赶回去。
这边周泊呈还没来得及走,就瞧见一群人气势汹汹朝着他来了。
为首的正是青衣银发的宋意,他脸带笑意:“真是不愿接了这诏令。”
周泊呈眸中带着冷意,扯了嘴角:“你拦不住本君。”
谁人不知东昱仙君生来就是仙呢?
宋意也不恼,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宋意没有别的本事,但是留人还是可以的。”
话说到这地步,确实没有再叙旧的必要。
龙吟剑一声剑鸣,紫色的剑气擦着宋意的脸侧而过。若是再躲避不及时一点,掉的可就不是几根头发,而是他这颗脑袋了。
“仙君何必动怒,天道旨意里,只是让您回去。”
周泊呈信不过他,当年南无陵的处罚还历历在目,他断然不能走了老路。
没有万全准备,他决计不会回去。
“天道诏令里,从不留活口。”周泊呈自小就是在仙界长大,见多了天道诏令。
这么些年的诏令里,没有仙活下来。
即使是闻晏灯,如若不是留了后手,那么三百年的期限一到,他就会死在那里。
比起说天道诏令到不如说是掌管众仙轮回。
天道从人间挑选出最好的苗子,然后再利用他们未能洗尽的凡尘来诱导他们犯下错误,最后将其抹杀。
周泊呈突然生出一阵恶寒。
洗尘之人……是,是江汀!
众仙之首。
宋意听到他的话怔住,“仙君说什么?”
其实他倒是听得清楚,只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猜测和被周泊呈说出来完全是两种感觉。
那年奉丧的死又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施咒的动作顿住,避开了周泊呈刺过来的剑:“诏令之下为何从来没有活人?”
周泊呈不欲作答,手中的剑一刻也没有慢下来,剑气凌厉。
“我知晓闻晏灯的下落。”情急之下,宋意也顾不得太多,“只要仙君将奉丧的死因与我透露一二。”
周围的人早就被两人的结界隔开,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只能看到折扇对长剑,你来我往,打的十分激烈。
只有身处其间的宋意暗地里松了口气。
周泊呈的剑意减弱了,看似激烈,实则不过一场表演。
“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