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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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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窗外竹叶在动。
午后下过雨,又停了,光线有种澄澈的宁静。魏逢有些呆愣地停在原地,许庸平目露疑惑:“陛下?”
魏逢肉眼可见有点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他舔了舔唇,正要开口说话,蜀云轻扣门窗:“阁老,大夫人的丫鬟锦萍来了。”
许庸平:“让她进来。”
大夫人。
魏逢立刻竖起耳朵。
一个内宅丫鬟进来,拂了拂身:“奴婢锦萍,见过三少爷。”
许庸平放下手,脸仍朝着魏逢的方向:“不必多礼,母亲有何事?”
“恭喜三少爷!”
锦萍高兴地说:“大夫人着人来催,说下午约了去忠勇伯府上,此刻便能动身了。”
不等许庸平说话她很快又说:“忠勇伯府上的二小姐将将十七岁,正是适婚的年纪。大夫人和忠勇伯夫人又是手帕交,彼此知根知底,阁老和她再合适不过。”
魏逢猛然看向许庸平。
“十七?”
许庸平温和地问:“会不会太小了些。”
“不小不小。”锦萍一口否定,“阁老有所不知,寻常人家的女娘十四五岁就开始议亲了,忠勇伯家的二小姐是因为替祖母守孝耽搁了三年,旁人还嫌她年纪大呢。”
许庸平:“你回母亲一声,我稍后就去。”
他一向平易近人,锦萍接了蜀云给的赏赐,千恩万谢地走了。
“陛下刚刚要说什么?”
魏逢摇了摇头,盯着他的眼睛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乱得很:“老师……要娶妻了?”
许庸平好笑:“臣到了娶妻的年纪。”
魏逢坐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臣去更衣。”
才从外面回来,许庸平打算换身衣服,他去了另一间屋子。魏逢松了劲,才发现自己牙关咬得太紧以至下巴有些麻痹。
“怎么这么快?”
他忍下不舒服的感觉,问一旁的蜀云:“朕记得官宦子弟间结亲是男方去女方家中,用以屏风遮挡,看对眼了再提亲。”
“陛下有所不知。”
蜀云诚实且无语:“阁老……很受欢迎,家中有女儿的爹娘只怕一矜持人就没了。前些年是阁老不松口,这几日找由头来拜访大夫人的媒婆都快将府门踏破,更有早就不再走动的夫人们纷纷来找大夫人打叶子牌,话里话外都是探听阁老喜好。”
说着说着他嘴角抽了抽:“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访,大夫人累得头痛病都犯了,别人送礼上门又不能拒之门外,就想赶紧定下,免得多生事端。”
“……”
魏逢凉凉:“这主母倒是省事。”
蜀云:“今日怕是要定下了。”
魏逢脱口而出:“老师答应过朕……”
“陛下。”
蜀云打断道:“阁老是答应过您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从未说过不会娶妻。”
“今日这些话属下很早就想说,即使冒天下之大不敬属下也要说。十二年踽踽独行,十二年刀尖舔血,如今您顺利登基,好不容易有了喘气的机会,您想要阁老始终一个人吗?”
魏逢苍白道:“老师有朕……”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蜀云摇头:“不一样。”
“昨日属下和阁老一同去钟府,钟萃妻女和美,而阁老一人去,匆匆回。您在宫中,尚有宫女太监一众侍卫,而阁老,政事之余几乎没有人相伴。他在如今的位置上,人人与他对话都要字斟句酌,行事更要三思后行,您既然已经剥夺他拥有子嗣的权利,为什么要再因一己私欲限制他婚娶的自由?”
魏逢眼眶发红,几乎不能说出话:“可是……”
“您知道阁老对您一向是心软的,不管您想要什么、要求什么,最后一定会成功。属下恳请您,不要再开口了。”
蜀云低声:“您长大了,以后不止会立后,还会有后宫佳丽三千。而阁老只是娶妻,一人而已。”
他又说:“君情妾意尚且东西流,何况君臣。您既已经派人跟着阁老,就不是全无防备之心。您如今还能信任阁老,倚重阁老,今日如此,明日如此,难道会日日如此,年年月月皆如此?”
座椅上的少年天子没有再说话,他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错眼望去整个人都是紧绷而凌厉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发怒。
蜀云将长剑举过头顶,膝盖跪地,行大礼:“属下自知失言,请陛下处死。”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魏逢没有说话的机会,或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冷淡地开口:“你没有说错话,朕为什么要杀你。”
他俯下身,用鞋尖挑起蜀云的脸,让他直视自己:“在你心中,朕是不是很不懂事?会给老师带来很多麻烦?就像朕十岁那年中毒一样。”
“朕要听真话。”
蜀云被迫仰头,咬咬牙着,狠下心:“是。”
——在老师心中,朕也很不懂事吧。
魏逢骤然失去了再问的勇气,他其实大可以将蜀云拉下去杀了,但蜀云在许庸平身边十几年,他不可能这么做,最终他只平静地说:“朕知道了,你今日说的话,朕会记在心里。”
许庸平出来时二人已经看不出什么,魏逢冲他笑了一声,看不出任何异状:“老师去吧。”
他甚至语调轻快地对蜀云说:“你跟着老师一起,别让老师出事。”
蜀云垂头不语。
许庸平不疑有他:“荷叶鸡陛下趁热吃了。”
魏逢乖巧懂事:“朕知道。”
竹影西斜。人走茶凉。
魏逢一个人坐在凳子边,等到黄昏时分才动筷,一口接一口吃掉了冷透的荷叶鸡。
直到撑得吐了出来。
到他吃完,许庸平仍然没有回来。
这鸡真的很难吃。
魏逢盯着一堆鸡骨头残骸,冷漠地想,朕以后再也不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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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庸平回府时是深夜。
魏逢登基时日尚少,行事喜好朝中大臣摸不清,少不得有向他打听的时候。
忠勇伯的长子林烬留他用膳,席间一度劝他共饮,许庸平一概以“不胜酒力”推辞。林烬有心和他拉进距离,往旁边隔帘看了一眼,笑着说:“阁老礼束自身,上下皆闻,今日不饮便罢了,到新婚之日要饮合卺酒,可不能再推拒了。”
他只是随口玩笑一句,话说出口心中仍忐忑。毕竟眼前这人是天子近臣,今日肯留下来已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他不指望对方回应。但许庸平回了这句,淡声:“喜酒我当饮。”
他一生仅打算饮这一次酒,在自己的婚宴上。
薄帘微微一动,遮住少女娇俏绯红面容。
林烬再次看向隔帘方向,旋即笑了,举杯道:“那我等着那一日。”
……
酒未饮,身上却沾了酒意。月上中天,弯如白弦,许庸平未乘马车,慢慢走在街道上。他身边是门客孟庚,孟庚难掩激动之色:“恭喜阁老,贺喜阁老。”
许庸平:“何喜之有?”
孟庚:“想必不日便能喝到阁老的喜酒了。”
许庸平轻轻摇头:“我仍在思虑。”
孟庚不明白他为何犹豫:“忠勇伯在朝中安稳度日,不涉及浙东和陇西两党文武之争。长子林烬为官审慎,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对唯一的妹妹更是疼爱。阁老是觉得……忠勇伯夫人和大夫人交情甚笃,恐内宅不安?”
许庸平:“并不是。”
孟庚:“那是……对忠勇伯家的小姐不满意?”
“慎言。”
许庸平道:“林二小姐并无不妥。”
孟庚知道了:“阁老担心陛下?”
月光穿过乌青云层,落在下过雨积水的地面。许庸平久久不语,半晌道:“总归有这么一日。”
孟庚对少年天子的好奇大于敬畏,道:“陛下聪颖伶俐,又与阁老感情深厚,不会因此和阁老心生嫌隙。”
许庸平:“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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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竹斋时一片漆黑。
许庸平皱眉。
“应该是回宫了。”
蜀云低声。
许庸平腕上换了串玛瑙玉,质地坚硬,珠光玉润。他阖了阖眼,眉心松开又拢起:“去找。”
蜀云:“……是。”
半个时辰后,许庸平已将整个许府翻了个底朝天。戌时,所有人都安睡,他甚至动用了锦衣卫的人。
申伯来过两次,见到上首没有睡下的青年,对方高坐主位,将腕上碧绿玛瑙玉换了只手戴:“我失了一样贵重之物,请国公爷不必担心。”
他既称呼“国公爷”而不是“祖父”,今日又如此兴师动众,失物是必须寻得了。
申伯:“我明白了,这就去回禀国公爷。”
又半刻钟,蜀云来请罪:“属下无能,没能找到陛下。”
许庸平说:“继续找。”
待蜀云出门他倒了杯凉茶,喊了声:“徐敏。”
房梁上跃下来一道人影,落地无声:“阁老。”
许庸平:“他在哪儿?”
徐敏探究地看他:“阁老如何知道陛下还在?”
许庸平看他一眼,将茶壶稳稳放下。
“他没有亲口向我道别说要走,就一定还在。”
徐敏垂头,道:“陛下在曲水池塘枯荷边,他想一个人呆会儿,让我们不要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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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逢蹲在一块巨石上。
他袖子湿了一片也浑然不觉,聚精会神盯着水面,脚边放了一个铁桶。铁桶里一条鱼没有,只有一掌厚浅浅的水。
这地方地势低,后面又是草坡,是天然的视线盲区,加之夜里视线不好,没有一个人找到他。
有人在他身边弯腰,先看了看他的桶,又看了看他的鱼饵鱼线,被晚风吹来的声音很柔和:“陛下在干什么?”
魏逢头也不回:“钓鱼。”
许庸平在他身边待了很久,直到那桶里终于有了一条小鱼,才冲他伸手:“夜深了,陛下明日再来?”
魏逢很干脆地收了鱼线,正要从石头尖上站起来,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然后弯腰去揉腿和脚。
“老师,朕……”
许庸平叹了口气,半蹲下来:“臣抱陛下。”
——他抱朕的姿势和小时候一样。
魏逢挂在许庸平身上,手紧紧搂住他脖子。他能闻到许庸平身上微弱的酒气,不由得胡思乱想:老师今日去见了林家二小姐吗?二人说上话了吗,有没有交谈甚欢?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闷闷:“老师,朕是不是很麻烦。”
“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许庸平一手提着他的小鱼桶,一手托住他,照旧是无奈而纵容的:“臣没有这么觉得。”
魏逢再次张了张嘴。
他想问许庸平能不能不结婚,但他开不了口。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不能那么任性。
魏逢突然说:“老师,朕一点儿都不想长大。”
许庸平抱着他,耐心地问:“为什么?”
趴在他肩膀上的人鲜见地沉默,满腹心事:“朕不想说。”
许庸平:“说给臣听听。”
“因为……”
魏逢抱紧他,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唇。他茫然地想,能不能说呢,说了会不会被老师讨厌。
因为长大……
因为长大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撒娇,长大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长大就会害怕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是不是会不对、不合适、不妥当。长大就没有理由独占眼前的人,长大就要宽容,要大度,要三缄其口。
长大就会有一道无形屏障,阻拦在老师和朕中间。
朕真的很在乎老师,但老师需不需要朕很在乎他,很黏着他呢。老师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处理,是朕老是需要他分心照顾,朕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总是让他担心。朕总想和老师在一起,日日夜夜在一起,但老师会有自己的妻儿子女,他不能总这么陪着朕。
朕已经很自私了。
许庸平霎时停下,无法走出一步。
——他肩上的布料悄无声息地濡湿了一片。
柔软的呼吸猫儿一样覆盖在颈侧,压抑的抽噎声几乎叫他站立不稳。许庸平手顿时收紧了,心肝胆俱颤地问:“陛下?”
魏逢安静地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坚强,对他说:“朕自己下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