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眼（二战）》v我200

44、春

　　“他是个好孩子，又有才干，”透过厚重的墙壁，隐隐约约传来激烈的争辩：“是我教导无方......不该让一件丑闻毁了他。” 钥匙插进锁孔，沉重的锁链哗哗摇动，门开了一半，已经到颐养天年年纪的老教官走了进来。
　　“您还把我当孩子看，别忘了我三十四了。”即便到了这种境地，他的学生依然处变不惊：“尤利安.冯.德尔维在外面么？还有您上次答应我的姜汁啤酒？”
　　“等你出去要喝多少喝多少，”弗雷德里希双手背在身后，绷着脸维持教官的威严：“尤利安在。但我提出单独见见你，好好听我说，马肯森。”
　　他不自觉先纠正他的坐姿：“坐直了。你上学时就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告诉希姆莱，你一直是个粗心的孩子。”
　　“您为什么不能像当年一样对我视而不见？”赫尔曼抱怨着，懒洋洋地坐端正：“您不会要和我计较那几次漏交的作业吧？老天，即使我想，他们也会在我补完前绞死我的。”
　　“邦妮，那个小姑娘和她的父母，还有其他犹太人，都没有供出你，明白吗？他们坚称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躲进你的别墅的。你究竟是有意私藏还是无意疏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现在是非曲直就在你的一张嘴和你的行动。”
　　“啊，”赫尔曼屈肘撑在桌上，托着脸：“您的意思是，让我亲手处决他们。” “没错，赫尔曼，好好想想，这些人活不下来了，由你还是其他人行刑，结局不会有任何差别，”弗雷德里希恳切地俯下身：“希姆莱答应我，只要你证明你的忠诚，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
　　“他失去了海德里希，自然不愿再失去我。”赫尔曼看着弗雷德里希歪斜的肩膀，那颗二十年前的子弹还留在那儿，将伴随他的余生：“没人想置我于死地，除了举报者。”
　　赫尔曼知道，他不得不射出另一发深入骨髓，像金属一样冰冷，使对方在寒夜隐隐作痛的子弹了：“您为我来回奔走，我永无机会偿还您的恩情了。”
　　一声漫长的叹息。“我不做这样的事，老师。”
　　“军装于你只是件披风，马肯森，从没有真正穿在你身上。你不是军人，所以我无法强迫你服从命令。” 弗雷德里希颓然坐下，悲恸地打量学生。他的生命像一注从高处落下的瀑布，银鱼飞跃，水花四溅，壮丽动人，却即将蒸发地无影无踪，只剩下一道虹桥的虚影。
　　“那所被紫丁香树掩映的咖啡馆，”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弗雷德里希突然说：“有张桌子，上面摆着安东尼斯闪蝶标本。” 封存在阁楼深处的琴弦被拨动，赫尔曼一下站了起来，一只蝴蝶在他的眸间翩跹，美丽宽大的翅膀闪烁着青金石般奇异的光，那是对生命的渴望。
　　他浑然忘却了一切，只顾轻嗅旧时光的芳香。但很快，求生的光芒倏然而逝，蝴蝶飞离碧波荡漾的莱茵河：“再会，老师。我祝您一切平安顺遂。”
　　门再次打开，又悄无声息地合上，轻盈地摆脱了铁链的重量。赫尔曼首先开口：“今天天气不错。” 他语气轻松，与平常并无两样，然而那片倒映出他身影的海面上却压着低沉潮湿的云雾，蔚蓝地要滴出水来。
　　“你冷吗？”尤利安忽然问道。“怎么会，我的朋友，起的是南风啊。” 他在朝他笑，赫尔曼总是这样，无论面对再大的苦难，也是笑一笑就拉倒。
　　可他为什么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一个人，怎么会既是水手又是港湾？既是不惜一切向上爬的野心家，又是怜悯众生的避难所。
　　——我不完全了解他。尤利安感到如鲠在喉，因为他竟读不懂他：“你没有话对我说吗，赫尔曼？” “我当然有话对你说，” 赫尔曼抬头望着他：“但我该从哪儿说起呢？是我们从前一起荡桨的湖心，一起听的夜雨，还是我们一起滚的草地？我们的一切，尤利安，怎么说得完呢？”
　　波浪形金发在暗室中依然明亮，赫尔曼偏过头，轻轻吹出一段雪国的哨音。那个寒冷的冬夜，天空像冰封的海，尤利安立在庭院的雪地里等他回家，雪做的一样，他们间只隔着薄薄一层透明的空气，晶莹的雪花飘落在他们身上，门缝里透出暖黄的灯光，费因茨在厨房忙碌，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圣诞歌声。“我没有失信，朋友，反正我们也算相共白首了。” “不算。”尤利安下意识地反驳。“咦？你不是醉了吗？”他笑意盈盈地看他，眼神那样温柔，既像告白也像告别。
　　一个诱人沉醉的灵魂。未饮其酒，先醉其身。“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赫尔曼。”
　　到过德尔维府上的人无一例外都会为他的幼子驻足流连。大家赞叹尤利安汪洋般的蓝眸，灿烂的金发。那惊世骇俗的美属于神明，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受人膜拜。大家把他小小年纪就展露出的沉静肃穆的秉性归功于这个古老的贵族姓氏，没人发现这具年轻的躯壳下住着一个很老的灵魂，仿佛创世之初就存在。琉璃般清透的天蓝下是绝对的寂静，足以浇灭所有热情，春风不度的边塞，崖石荒芜，没有船只可以涉过那片寂寞的海。他独自住在海洋的深心，置身它冰冷的怀抱。
　　直到有一天，海平线处张开了一张白帆。
　　他被他眼里磅礴瑰丽的野心吸引。少年坐在长椅上，背后是开得如火如荼的五月玫瑰，好像整个世界属于自己。
　　——惊鸿一面。他们走进被寂静的果林拱围的礼拜堂，沐浴在太阳神光中的赫尔曼如一株慈悲的菩提树，似乎救赎之道就在其间。
　　于是他第一次萌生了欲望，想驯服对方。
　　“记得我们在瀑布前许的愿吗？”赫尔曼问。当然，那是奥地利的春天，也是他们人生的春天，神明眷顾他们的最后一个午后。“那我就放心了，我说过，友谊是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东西往往不能长久，会使人流眼泪的......让我再为你献上一朵玫瑰吧，我的朋友，”他把上了膛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口腔，黑色的幽默在他眼中流淌：“我万岁。”
　　墙壁绽开一朵巨大的血花，赫尔曼刚好倒在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上，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接连散落一地，汇成明黄色的汪洋。
　　是费因茨送给他的小鸭子。不知过了多久，尤利安推开门。“祝你高升，上校，”希姆莱说：“您保全了朋友和帝国的颜面，我们会对外宣称马肯森遇刺身亡，我已将您调到SS。”
　　门外是大好的春光，蝴蝶和蜜蜂争相追逐嬉戏。他一步跨进了春天，整个人浸润在暖融融的春晖中，而把少时的玩伴，最好的朋友，留在了死寂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