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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回家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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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齐昀舒原本所想象的那些变化都并未如期而至。他发现,真实的恋爱比起他想象中更加轻松、自在、让他舒适。
他们还是像着从前那样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开会一起吃饭。他们的关系在工作室里很快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实,没有那些没趣的调侃,也没有故意起哄或是营造什么氛围,连顾醒山也只不过是在瞧见那根皮筋时微微挑了挑眉,淡淡的问过一句现状,此后就再也没有深入的打探过有关于他们之间的任何八卦。
那些微妙的改变藏在很多细枝末节里,有时候都已经过去好久,齐昀舒才会迟钝的从那些变得自然的肢体接触,以及缩短许多的社交距离中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李江燃换了种关系了。
很显然,在那天晚上短暂的局促之后,同样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李江燃从别扭到适应的速度远胜他许多,已经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两份一模一样的餐点,两杯不同口味的咖啡,进进出出遇见时自然的对视一笑,还有下班之后,走在最后默默牵起的手。李江燃的主动终于有了名分,不再躲躲藏藏瞻前顾后,他知道齐昀舒不会拒绝,甚至也开始学着自己的很多举动,开始渐渐有了些趋同的效果。
外头一连几天都下着好大的雪,但李江燃没再找到如同生日那夜天时地利人和的氛围,他觉得猛然提出亲吻的请求太让人猝不及防,也害怕伤害到自己的形象,一切暂时只停留在牵手,没再往前继续。
齐昀舒参与部分工作结束的第二天,他收到了萧婧双的电话。
“我爸我妈要来京津了,”她听起来比齐昀舒预想的要平静许多:“带着姥姥一起,我们要接她回家。”
他收到消息,从床上起身来换下衣服准备出门,登上公交时忽然想起些什么,点出李江燃的聊天页面,也同尚且还未脱身的人发去了通知。
齐昀舒到地方时,李江燃在公交站台下站着,在车还没停稳时就透过窗户瞧见了里头的他,提前往车门前头迎了两步,往他手里头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
齐昀舒低头一看,是个已经烧到最热的暖宝宝。
“出来时候找小顾哥要的,”他将手重新揣回衣兜里:“现在还挺热的。”
两人一起往里头走,路过那个熟悉的花园时,景象翻天覆地,雪白的一片盖满目光可及的每一个角落,连带着道路一起。里头再没了散步透气的病人或家属、护士,来往的人都匆忙,急忙往温暖的地方走,谁也不乐意在这冰天雪地里多呆。
石板路下了雪以后变得太滑,齐昀舒来回看着两侧积了雪的草坪,踏上去第一脚就没稳住。李江燃及时从后头拉住他的手臂,将人紧紧牵着一起走进了住院部大门。
他们到地方时,主治医师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萧婧双坐在门口,两只手交握放在腿上,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悲喜。
齐昀舒不太清楚最后让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其中的纠结挣扎或许远远比他所想象的激烈。两人在原地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走上前,如同舒庭怡第一天晚上被推进ICU那样落座在她两侧,静静的陪着她。
“你们来了啊。”她左右看过一眼,语气也很是平常:“穿得真厚。”
“我爸我妈在里头签字呢,等会儿就上去接她。”
他们什么也没说,齐昀舒点了点头,等到萧誉齐敏意跟着医生一同出了房门,两人跟在一家人身后向着监护病房的方向走,最后停在那扇只有征得允许后才能进入的门后。
病房里头亮着灯,不知道是不是齐昀舒的错觉,总觉得比外头普通病房更亮堂。里头的仪器比病床还多,交错着的各种导管线路密密麻麻同床上的病人连接着,维系着各种生命指标,留下家属和医生关于那个人最后的希望。
推出这个地方,除了大悲,就是大喜。来到门前的每个人都央求着奇迹降临,但很少真正有人如愿以偿。
齐昀舒和李江燃停在原地,看着套上防护服的一家三口跟在医生身后,最后站定在离门口并不远的那张病床边。
他看见床上一直气若游丝的人竟然微微睁开了一点眼睛,她大概已经无法再自如的控制自己的躯体,只能微微向着他们的方向偏了偏,动作小到没能牵动一根导管。
里头的人背对着门,齐昀舒看不见他们的脸,只能看到萧婧双同萧誉一人握住一只舒庭怡的手,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些轻微的颤抖。
“别看了。”
一直到眼前一片漆黑,齐昀舒感受着挡在自己眼前的那片轻柔的温暖,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原来自己也开始同里面的人一起,一样的打起颤来。
就好像里头交叠的那双手,是自己和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一样。
他没有进过ICU,在齐越凛住院期间甚至没有见过病危通知书。他住在科室的普通病房里,每天要上下来回好几层楼,做不同的治疗,用不同的药,有时候也有些针剂会被推到病房里来,当着齐昀舒的面扎进他发黑的,找不见的血管里。齐越凛在医院住了不短的时间,连带着医生护士,甚至清洁工和护工,齐昀舒全都认识了。他走在走廊上,时不时都会有路过的人同他打招呼,说他真可爱,有孝心。
除了上学,那几个月的时间他全都一股脑的扎进了医院,在齐越凛最后去世的时候,却仍然没能握住他的手,在他最后弥留的时刻向他说出一句“我永远爱你”。
那是个有去无回的手术台,但谁都知道,不管有没有那场急救,他的命也都是无力回天。病人出现了紧急情况需要抢救是医生的责任,手术同意书上明明白白的签着他唯一伴侣的名字,这其中谁都没有错,但齐昀舒心里有滔天的遗憾,就随着白布一起被蒙上,随着齐越凛一起送进那场大火里。
齐越凛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但遗憾没有。那场火从十一岁烧到了二十七岁的齐昀舒身上,仍然威力不减,灼烧的疼痛反复撕裂着化脓着,在这个他人同样失去至亲的时刻破开了口,直勾勾的往心口上刺。
“......那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就那样,我都没能在闭眼的最后一刻陪着他。”
“可是谁都没有错,我该怪谁呢......”
“如果那时候,我也可以这样拉着他的手,在他还能听见的时候和他说说话,他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就没那么痛苦,没那么孤独.......”
“我......”
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李江燃的拥抱。松开的手搭上齐昀舒的肩,轻轻的就将他转了个面。扣在后脑的手带着力气,似乎要将他一整个扣在肩头,同后背上头轻柔到极致的抚摸截然不同。
齐昀舒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热,或许是因为靠他太近,也或许是因为情绪的波动。他努力地调整着呼吸,在他怀里一口一口深深的吐气,就着他的温暖和力道强压下自己心里所有的情绪。
李江燃没有开口,因为他明白,说再多的没事了,过去了,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分量也永远不可能消失,反而会随着时间的变长越来越深刻,变成个永远的心结。
成结的人消失,那些无处归依的爱与思念来回反复的往上着力拧紧,扣成了锁,再也没人能触摸到最开始的那个活处。
所以他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抱着他,陪着他,尽可能的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起码将孤单都开解。
拥抱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多久,齐昀舒在慢慢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后,抵住李江燃的肩头往外头推了两把。他松开了手,眼里的担心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开。
“......也有人跟我说过很多,说要想开点,要看淡点,时间长了以后就不会难过了。”
“但我好像.....做不到他们说的那样,靠着回避来忘记。”
病房里的人已经开始泣不成声,萧婧双趴在病床的边缘,因为过于悲伤而弯下了腰。眼泪滴在纯白的床单被罩上,滴在那些塑料的导管上,滴在舒庭怡无力干瘪的手上。
好像回光返照一般,她或许已经从这些声音和表情里明白自己的一生就快要走到尽头,各个感官飞速消失退化的时刻,她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一声孩提响亮的哭嚎,两盏手术灯光关闭,一前一后几十年的光阴被浓缩成两个小孩的模样,一个是自己的那个,一个是孩子的那个。走马灯开始褪色泛白,头上的白发被黑白的画面变回最初时候乌黑亮丽的模样,她看见少女时候的自己背着帆布的包,穿着军绿色的胶鞋走在回家的胡同里,街坊邻里同她打着招呼,推开门时,自己不再为人妻,为人母,她大声地叫着爸爸妈妈,在看见早已离去的人的面容时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和思绪,又一次重回襁褓,回到那个被新生的喜悦包裹住的襁褓之中。
一切都消失,舒庭怡费力的扯开嘴角,她再也抬不起手,微微颤动的指尖堪堪擦过萧婧双的脸,恰好拂开一滴眼泪。
热热的,一点都不凉。
她闭上了眼睛,跟在少年时候的自己身后,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朴素的一身布衣,手头拿着灰扑扑的毽子,往熟悉道路的尽头飞奔而去。
回到年轻的时候,回到十八岁的时候,回到一切开始的最初,她做回了只属于自己的那个自己。
监控仪器发出尖锐的机械提示音,在很长时间的“滴”声中保持着令人耳鸣的声频。声音消失,萧婧双重新抬起头,一根一根手指的,强迫着自己松开了那只再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手。
舒庭怡走了,走的时候已经消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艰难支撑起外头的一层皮肤,只看照片的话,不会有任何人将病床上的人同那张黑白照片里年轻的姑娘联系到一起。齐昀舒同李江燃先他们一步去了外头等候,在不久之后率先见到了萧婧双。
她的眼睛红肿到不太能完全睁开,声音哑下去很多,但情绪已经收敛去大半,同他们见面时,已经可以正常的连续的表达出她的意思。
死亡证明,火化,大致的流程她清楚一些。萧婧双简单的说了几句,临走前将那个小小的平安符递进他手里,只说是齐敏意叫她代为转交。人都已经同他们说了再见,走出几步又返回到齐昀舒面前,轻轻的叫了一声哥。
“谢谢。”她的语气很郑重:“谢谢你。”
医院的走廊上又一次响起呼叫铃,护士揣着东西匆匆忙忙从他们身边跑过,路过时忍不住好奇的侧目瞧上一眼。齐昀舒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隔着点距离轻轻搂了一下穿得单薄的小姑娘,算作个不成器的拥抱。
他们一直站在原地,等到人彻底走远。李江燃回过头来,一撇眼扫过身边的窗户,发现停了没多久的雪又下了起来,护士站前头的电视机还在反复播报着天气预报,寒潮警报又升了级,雪天预计还会就这样持续下去一段不短的时间。
李江燃以前一直很怕冷,他静静了听着耳边的温度提示,手里拿着的围巾手套都还没戴上,他先伸手去握住了身边人的手,扣紧以后揣进了自己的衣兜。
“回家吧。我们。”
“外面太冷了,没有你,我不行的。”
他学着电视剧里耍赖撒娇的语气,却把声音说得很低,低下头来看他眼睛。齐昀舒心里一直堵着东西,被萧婧双方才那句谢谢散开去一半,又被面前的人散去一半。云开雾散,他将平安符收好,看向窗外的白雪茫茫时,眼里终于有了别的色彩。
“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