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等真心》松月弥山

26、惝恍

　　－chapter 26－

　　夜深如墨。
　　室内只余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将人影拉得伶仃，斜斜地投在榻榻米上，晕出一小片模糊。

　　颜思月望着他，宋闻璟尚还蹲跪在她床前，与她视线平齐。

　　一种近乎刻意的、试图平等对话的姿态。

　　可他说出的话，却是在不动声色地砌墙，一砖一瓦，密不透风，要将她推到离他更远的地方。

　　“你不许推开我。”她的睫毛挂着将落未落的泪，轻颤着垂落，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管不顾，“你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

　　宋闻璟静默地看她片刻。
　　就当她以为这场对峙又会以他的沉默终结时，宋闻璟忽然开口。

　　“嗯。”他的声音混着夜风送过来，清晰，冰冷，像一块被溪水冲刷的石头，光滑、坚硬、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我是你的小叔。”

　　他顿了顿，像是要把这几个字楔入彼此的血肉：“这点，不论如何都不会变。”

　　颜思月忽然没什么意味地牵了下嘴角，小声重复道：“……小叔。”

　　小叔会用那种从未见过的、几乎称得上是破碎的眼神凝视她吗？
　　小叔会默许她那个漫长又亲密到逾越了界限的拥抱吗？
　　小叔的指尖会为她而流连颤抖，呼吸为她滞涩凌乱吗？
　　小叔会因为她仅仅是将发烫的脸颊无意抵靠，就陡然绷紧身体，显露出无法掩饰的、纯粹的情.欲反应——

　　她不傻。她有触觉，有视觉，有一颗因为他而敏感跳动的心。
　　她看得分明。
　　那一切的反应，不属于“小叔”。
　　只属于宋闻璟这个人本身。

　　他抬起手，指尖最终只轻轻落在她的发梢：“不论你做什么，思月，好的，坏的……我都会在你身边，因为我是你的亲人，这一点，你能明白的，对不对？”

　　颜思月猛地抬眸，直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不容他闪避：“我……”

　　她的话悬在唇边，看到他先一步敛下了视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灰暗的阴影。

　　“明白。”她只得说。

　　宋闻璟掌心还裹着她的小指，那一点皮肤相触的地方，温热的，却让他觉得下一秒就会被烫伤，烫得他心口发慌。

　　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他精心砌起、几如垒高的墙摇摇欲坠，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早已心照不宣的薄纱，再经不起任何拉扯。

　　他缓缓收回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陡然拔高，阴影重新落回她身上，将那点昏黄的光线也隔绝开来，试图重新拾起那身摇摇欲坠的、名为“长辈”的甲胄。

　　他的声音沉缓，像是带着寒意的夜雾，自窗外漫进来：“思月，今天太晚了，我们都累了。”

　　他顿了顿，几乎是在叹息：“去休息，好不好？”

　　颜思月微微捏紧手心，没再强求，只是从喉间挤出一个轻飘飘的音节：“嗯……”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底那点执拗和委屈仿佛被瞬间压进了最深的角落，脸上又努力拼凑出他熟悉的、略带娇憨的笑意，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小叔再累明天也不许赖床，你都答应陪我去神保町了。”

　　宋闻璟凝视着她刻意扬起的唇角，沉默一瞬，眼底掠过极为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是化为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笑意：“好像每次赖床的都不是我，是谁，嗯？”

　　她抓起旁边的枕头，一下子把脸埋进去，声音闷闷的传出来：“不是我不是我，反正我也不知道是谁。”

　　宋闻璟似是无奈，低笑着揉揉她脑袋，伸手替她摆好被角，又将她的兔子拖鞋整齐的摆放在榻榻米旁边：“行了，不闹你了，睡吧。”

　　枕头边缘，露出一双依旧清亮，却与染着他同样复杂情绪的眼睛，执拗地看着他：“那你明天不许赖床哦，不然……不然我就去掀你被子。”

　　“不许没大没小。”宋闻璟屈指弹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动作亲昵，语气却带着刻意的强调，“我是你小叔。”

　　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
　　从前或许是提醒，是告诫。
　　而此刻，从他唇齿间吐出，却像是一道冰冷的判决。
　　掷地有声地，落给她，也砸给他自己。

　　爱情需要双向奔赴，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需要恰如其分的时机，需要长久的坚持和永不变质的心。

　　而亲情只需要单方面的维系。
　　或许只需要他足够隐忍、足够坚持，足够狠心，就能一直和她在一起。

　　/

　　翌日清晨，雪停了。
　　阳光透过亚麻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几道明晃晃的光带。

　　颜思月醒来时，室内一片寂静。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昨夜种种，潮水般涌回脑海，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碾过，渗透，再滋生出一小片更加执着的坚定，泛起一股密密麻麻的酸胀感。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加油打气，掀起被身，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

　　薄薄的阳光透过云层，落在露台洁净的砂石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空气清冽，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

　　客厅内空无一人。
　　餐桌上照例摆好了早餐，温热的牛奶，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一枚单面煎的太阳蛋，旁边甚至细心地点缀了几颗饱满的蓝莓。
　　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

　　她走过去，手指碰了碰玻璃杯壁，熨帖的温度在指背上缓缓晕开。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宋闻璟推门进来，手里提着旅馆赠送的鲜切花束。

　　“醒了？”他声音温和。

　　“嗯。”颜思月在餐桌旁坐下，扬起下巴，语气轻快得邀功似的，“今天我可没赖床哦，快夸我。”

　　宋闻璟将花枝插.入桌边的淡绿色琉璃瓶，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注视她片刻，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好孩子。”

　　颜思月抬眸看他一眼，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慈爱，而昨夜温泉边那个神情晦暗、呼吸灼重的男人，仿佛只是她恍惚间，一场惝恍的梦。

　　吃完早餐，宋闻璟将使用过的餐碟整齐放回托盘里，放置在门口的架子上，随后他在沙发坐下，看向正坐在地毯上，对着小镜子化妆的人。

　　镜子离得太近，温热呼吸氤氲了镜面，她用手指抹开一小片清晰，端详其中的自己——年轻、白嫩、饱满、可爱，一如她自知的那般。

　　她又悄悄斜着目光看一眼沙发上的人。

　　他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那份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就越是清晰，颜思月就越是想看看他还能强撑到什么时候。

　　……真是没眼光，整天面对她这么活色生香的漂亮女人，他竟然还能不为所动！

　　约莫上午十点，神保町古书会馆门口。
　　周末的古书街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郁香气。

　　颜思月拢了拢围巾，站在原地等。
　　她弄丢了自己随身的小包，宋闻璟正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停车场帮她找回。

　　未几，她一眼就看到了宋闻璟。

　　穿了件羊绒大衣，墨绿色，衣领交叠，露出一小截黑色的高领打底衫，衬得他侧脸清隽料峭。
　　他正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微微侧身听着身旁一位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说话。

　　倒映的雪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神情是惯常的专注和疏淡。

　　似乎察觉她的目光，他忽然转头远远地望过来，视线隔着熙攘的人流相碰，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与那人简短地说了什么，便朝她走回来。

　　一步一步，脚步沉稳，像是丈量过距离。

　　在她面前站定，宋闻璟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微微俯身与她平视，声音平静无波：“还在不开心？”

　　颜思月从围巾里露出鼻尖，仰脸看他：“找到了吗……”

　　“还没，不过工作人员说他们会全力寻找，到时候直接送回我们的旅馆。”

　　颜思月不开心，鼓了鼓脸蛋：“里面的口红是限量版……”

　　他抬手，很轻地抚摸一下她的发顶，动作很轻，小心避开她出门前精心打理的头发：“找不到的话我再给你买新的，不生气了，好不好？”

　　颜思月闷闷地把脸重新埋回围巾里。

　　宋闻璟收回手，看向她身后林立的各种书店招牌，顺手从钱夹里抽出几张日币，递给旁边一个好似在募捐的学生模样的人。

　　待到对方致谢后，他垂眸看她低掩的头顶，视线定在她戴着的贝雷帽上：“想从哪家开始看？”

　　“随便逛逛吧。”她仍旧没精打采的，说不出什么明确的答案。

　　“好。”宋闻璟抬手虚扶在她腰后，下意识地走到外侧，将她护在隔绝路人的另一边，“跟紧我，这里人多。”

　　他表现得依旧完美无缺，一个稳重、周到、偶尔略显严肃古板的长辈，尽职尽责地陪着一个或许有些任性娇纵的孩子，耐心纵容，逛她想逛的地方。

　　颜思月不太开心。

　　为被她弄丢了的那只口红。
　　却也不只是因为口红。

　　她忽然很讨厌他这副永远游刃有余、沉稳平静的模样。

　　这是小叔。
　　不是她的宋闻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