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九年春》叶连青

21、东极殿

　　那一夜，也是南楚史书上被隐去的一页。
　　闻翊带领翰林院数子，在东极殿上，慷慨陈词，劝谏君王，连数了楚帝二十八条罪状，声泪俱下，苦心告诫，楚帝气急，连连打断三次，都无果，最后命侍卫上前拖走闻翊，侍卫虽众，但是闻翊一身正气，又曾领太傅职，天下敬仰，侍卫犹豫之中，闻翊已挣脱开来，又往前进几步，直逼楚帝面前。
　　闻翊苦心劝谏，跟随的士子都受感染，纷纷议论，一时间声音群起，如潮生涌动。
　　东极殿上场面一度失控，楚帝大怒，却又无从辩驳，正在此时，忽然大殿后面传来一声惊叫声，士子们都回头看，见在后面的一个儒生倒在地上，捂着嘴巴哭嚎，满嘴的血流了出来，众人心惊之时，见一个中年人竟提刀披甲直走了进来，来人高大，着一件黄金甲，年近四十岁，进殿之后，他疾步上前，走到了众儒生前面，扔出一个血淋淋的事物。
　　跪在前面的儒生，定睛一看，竟是半截血迹未干的舌头！
　　“舌头……舌头……”一时间儒生慌乱了起来。
　　那人目光阴鸷的环视殿上：“真是聒噪……”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为安静而分外清晰，整个大殿上，忽然陷入了死寂，只有大殿后面那个倒地儒生传来的呻吟声响起，叫声凄惨，儒生们伏地不敢抬头。
　　他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从旁边内侍的手中接过一张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然后他拖下头盔，缓缓的跪了下来：“皇上，臣宇文平江，回京复命。”
　　“爱卿平身。”楚帝伸手按住了太阳穴，轻轻揉道，“车马劳顿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职责，何来辛苦，只是皇上为我南楚日夜辛劳，还要被这帮儒生指手画脚。”宇文平江起身后，转身看着满殿的儒生，冷冷开口道，“还有谁，想说话？”
　　一时间鸦雀无声，最后那个被割了舌头的儒生被拖了下去，大家都不敢抬头，却还能听到那凄厉的惨叫在殿外响起。
　　一股微弱的血腥味在殿上蔓延。
　　“你以为如此，便能让人不敢说话吗？”闻翊的声音悠悠的响了起来。
　　宇文平江刷的拔出佩剑，指着闻翊。
　　“若这话让皇上动怒，不如不说。”宇文平江冷笑道，“永远别说。”
　　“你能杀了我，能杀尽天下忠义之士吗？”剑尖直直指向闻翊，闻翊却面不改色。
　　宇文平江又将剑锋朝闻翊颈边推进了几分，他的剑锋极快，闻翊脖子上隐约有血痕。
　　“把他拖下去……拖下去！”楚帝头疼欲裂，大声喊道，“朕已经听够了！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殿上鸦雀无声，却是无人上前。
　　闻翊跪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俯下身，向着楚帝磕了一个头：“堵得住我一人之口，堵不住悠悠众口，堵不住人心向背！”
　　宇文平江目光渐渐阴冷，他看了看旁边的人，点了点头，左手轻轻一挥，几个士兵从旁边跃出，要来抓住闻翊。
　　见士兵冲上前，闻翊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他
　　“皇上，多行不义……”
　　话说到后面，忽然他直直的往宇文平江的剑撞了上去。
　　宇文平江始料未及，一时间鲜血满地，闻翊颓然倒了下去。宇文平江有些愣住，却在此时，声音又如潮水一遍涌起。
　　“他杀了闻先生……”
　　“他杀了闻先生！”
　　一时间，殿上的儒生们声音又起，到后面竟有悲愤之音。
　　忽然有一人朗声道：“多行不义！”
　　那些刚刚被惊住的儒生也一起应道：
　　“多行不义！”
　　“多行不义必自毙……”杨如璟身体一晃，几乎站不稳，这是《汉书》里的句子。
　　也是闻翊绝笔。
　　大殿中一阵骚动，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将那些儒生纷纷抓了起来，一时间兵戈相撞之声，拉扯之声，呼喊之声此次彼伏，那些将士皆是随宇文平江从凉州回来，下手极重，有人要反抗，竟是一拳打了上去，一开始带头呼喊的那个儒生，被拽住了头发，生生拖了出去。一时间犹如修罗场，杨如璟想要上前，却被凌霜死死拉住。
　　凌霜紧紧抱着她，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公主……您千万不能去啊……”
　　“平江，别在这里见血。”楚帝的声音传来，他头靠在了右手上，似是极为疲倦。
　　“是。”宇文平江拱手道。
　　宇文平津快步上前，拿了一个小玉壶让楚帝嗅了一下
　　“这里交给宇文大人吧，”宇文平津柔声道，“奴才扶殿下去休息。”
　　楚帝长舒了一口气，由着宇文平津搀着走了。
　　宇文平江目送着两人离开，目光由柔转冷，他回头看着殿内，那些儒生已经被尽数拉了出去，殿内宫女太监已经乱成一团
　　“今晚，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活。”宇文平江看向旁边的副将，声音带着冷意，“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
　　“是，是，是……”那个副将吓得声音颤抖。
　　语罢，宇文平江转身走出了大殿。
　　当晚一起同行的士子被斩首，家中抄净，家眷没入掖庭。东极殿外血流成河，宫中人心惶惶。

　　“他怕了……”杨如璟叹了口气，苦笑道。
　　他也怕天下的悠悠众口，杨如璟摇了摇头。闻先生有弟子近万，其中不乏季怀明、刘慎这样的重臣，他也不敢让天下人知道，他杀了闻先生吧。自见到闻先生自绝于殿上之后，她一直心神恍惚，婉华趁乱拉着她，混在宫人之中走了，似是由于宇文平江带兵回宫，宫中来往的士兵侍卫极多，两人有些避之不及，转了几个弯之后，竟是直接撞上了。
　　“都给我仔细看，今晚在殿上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一个小兵传令过来。
　　一下子，七八个人将她们俩围在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侍卫提着灯要凑过来，婉华忙挡在前面。
　　“奴才是……”婉华开口道，心中却是思绪混乱，她速来没有凌霜的沉稳和急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早已慌了神，“奴才是……”
　　她还没想到说辞，那个传令的小兵，便一把拔出了刀，指着婉华道：“宁肯错杀一人，也不要放过。”
　　“碧华，你们怎么走到这来了。”一个声音响起，“娘娘还等着呢！”
　　“你又是谁？”那个小兵冷冷看着来人。
　　“军爷，奴才是萧皇后宫里的寒烟。”
　　“寒烟大人。”那个侍卫认得她，挥手让身边的人让开了，他对那个小兵道，“这是尚宫局的尚宫大人。”
　　“皇后娘娘新的了一味药，可以治疗皇上头疾，遣我们来请皇上过去。”寒烟柔声道，“这两个丫头第一次来，我才转身，就见他们到这里来了。宫中丫鬟不懂事，还望军爷见谅。”
　　柳依从袖中摸出了银钱些许：“晚上风大，军爷们辛苦，一会儿去喝杯热茶暖暖，皇上还等着奴婢们去复命，先告退了。”
　　婉华和柳依对视一眼，心下分明，和杨如璟也行了个礼便要跟着寒烟走。
　　“慢着。”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婉华霜身体一颤，真的定在了那里，不敢再动，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杨如璟垂下眼，心觉不好，这正是刚刚在殿上大开杀戒的宇文平江，他身上，还带着冰冷的血腥味。
　　“宇文将军。”寒烟和柳依行礼道。
　　“皇上已经睡了，不用再打扰。”宇文平江开口道。
　　“是。”柳依恭顺的开口。
　　“皇上头疾越来越厉害了，你们娘娘，就少为皇上添堵罢。”宇文平江嘴角牵起一抹戏谑的笑意，“我听闻，自从娘娘上次劝谏皇上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娘娘一国之母，与陛下自是一心，无需宇文大人担忧。”寒烟道。
　　“那就好。”宇文平江往前进一步，在寒烟耳边，低声道，“你和娘娘说，我回来了。”
　　“宇文大人护送晋王殿下回京，满城百姓夹道欢迎，娘娘已经知道了。”寒烟道。
　　“她很意外吧，临崇没回来。”宇文平江笑道。
　　“临将军伤病未愈，皇上特许好转之后，在回京复命。”寒烟道。
　　“那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命。”宇文平江声音很轻，却像是一记重锤，打在人心上。
　　“大人若无他事，奴才就先告退了。”寒烟道。
　　“等等。”宇文平江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杨如璟身上。杨如璟又将脸低下了一些，“你……把头抬起来。”
　　“大人今日抓刺客，难道是女刺客吗？”寒烟不动声色的站在了杨如璟前面。
　　“这倒不像……”宇文平江道。
　　“那便无需盘问我立政殿众人罢。”寒烟道。
　　“呵，”宇文平江冷哼了一声，目光却仍是盯着杨如璟，“没想到娘娘宫中，也有这样美貌的侍女。”
　　他伸出手，要去抬起杨如璟的脸，杨如璟想往后退，却感到一阵寒意抵在了后背上，退不得，她看着宇文平江的手越来越近。
　　“将军，刺客找到了！”就在此时，一个士兵跑了过来回禀道。
　　“哦？”宇文平江转过身，看向小兵道。
　　“只是两人负隅顽抗，打伤了好几个弟兄。”
　　“我去看看。”宇文平江回头看了一眼杨如璟，带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