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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草蛇灰线 ...

  •   2005年8月,在他们进入高专之后几个月,时处第一年的三个人被派指了一个团体任务。

      据辅助监督描述,任务地点在静冈县的山区一处可能被诅咒环绕的山洞。遇险的是一伙大学生,根据目前统计的名单,大约有十几人被困在山洞中三天之久。

      “新地图——夏油你又能收服新的宝可梦了。”家入从辅助监督手里接过打印出来的任务概述,递给五条时把册子立起来打了一下他的腿:“腿别张这么开,贴过来很热——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坐中间啊?”

      “我有什么办法?我坐中间的话,辅助监督又要说看不见后车窗。”五条把腿并起来折到一边,支着脑袋冲开车的辅助监督喊话:“高专就不能派一辆大一点的车吗?”

      夏油接过手册,抬头看了一眼放在副驾上的两箱矿泉水,自觉地往车门边缩了缩:“回程应该就不会这么挤了,硝子要坐过来一点吗?”

      虽然暂不清楚萦绕在洞中的是何种诅咒,但任务本身看起来并不是非常棘手。之所以需要两位新晋一级咒术师和一位持有反转术式的治疗师同时出动——据开车的辅助监督一本正经地说——是因为执政党某高层官员的独子,也在被困人员当中。

      后排的三个人本来正一人举着一份任务手册,翻动出哗啦啦的声响。听到这话,坐在中间的家入硝子和靠着右侧车门的夏油杰,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了坐在另一侧的五条悟。

      六眼莫名奇妙收到两枚意味不明的凝视,立刻转过脸大声抱怨:“你们俩那是什么眼神啊?”

      “没什么。”夏油回过脸,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

      “确实没什么。”家入也板着脸附和。

      “孤立老子是吧?”五条把任务手册摔在大腿上,准备拍案而起,但他的大幅度位移被安全带箍住,“有本事给小爷把话说清楚——”

      “——诶~怎么是小爷呢?”家入面无表情地拖长音。

      夏油顺滑地接上话,故作谄媚地向他低下了头:“是少爷才对嘛。五条少爷,对吧?”

      辅助监督从后视镜里看见五条气急败坏地反驳:“老子和那种要老子去救的废物东西——!”

      两人火上浇油地一唱一和:

      “——五条少爷居然会和我等平民一起亲自出任务……”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五条少爷还天天亲自上学呢!”

      成功揶揄了封建大少爷的两人在后车厢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辅助监督也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

      辅助监督将车停在山下的停车场。旁边的营地里还立着几顶被困的大学生们出发前扎的帐篷。

      夏油召唤出几只咒灵,七手八脚地把副驾座位上和后备箱里的救援物资搬了出来。瓶装水、速食食品、失温毯、急救箱,几只咒灵拖拖拉拉地排成一队跟在他们身后。

      “就没有那种能把东西统统装起来的咒灵吗?”家入有点担心地看着身后晃晃悠悠的咒灵,脑中浮现了伏尔加河的纤夫队。

      “你说全吃进咒灵肚子里,用的时候再吐出来吗?”五条做出作呕的鬼脸,“那还能用吗黏黏糊糊的?感觉好恶心。”

      “不一定吧,夏油不也把咒灵吃进肚子里了,再召唤出来不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嘛。”

      “怎么说到我身上了……”夏油有点无语。他想解释说,他对咒灵玉的吞咽动作,与其说是为了自身的对咒灵的消化,倒不如说是出于对咒灵超度的目的。毕竟被他收服过的咒灵,从未真正落到他的胃袋里。它们总是,该说直接消失吗,也并不尽然,因为它们给他带给了切实的反胃和恶心,在他克服胃液逆流的时候,又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痛苦模模糊糊地散去,咒灵却实实在在地留了下来,响应他的召唤,听从他的指挥,切实地提醒他每一轮收服确实发生过。

      那一颗颗混沌的咒灵玉,把嘴张到令咬合关节脱臼的边缘,才勉勉强强能塞进去,进了他的嘴却仿佛变小了一些,但还是维持在只能艰难阻塞地挤过他的喉头的地步。形状的变化是被食道肌肉挤压的结果吗?可他小的时候,咒灵玉好像也更小一点,将将被他尚未长开的手掌握住;现在他长到了快一米八的身量,被收服的咒灵玉也跟着他一起变大。他隐约意识到,这其中的联系与年纪无关——让他体会痛苦,似乎才是吞咽咒灵玉这一动作的本质目的。

      在高专短暂学习的几个月,他接触了许多咒术世界的基本概念,对“代价”这一命题反复忖度。天与咒缚,是一种□□与咒力之间博弈的代价;结下束缚时,被绑定的双方也要事先协议各自将要支付的代价。那么他的术式,驯服咒灵过程中的痛苦,和得以驱使不计其数的咒灵的力量之间,是否也构成一种所谓的等价交换?

      有时他也会疑惑,这种代价只发生在他的术式上吗?他观察另外两名拥有优越术式的同级,他们轻松又恣意地施展才华,一个当之无愧地接受了众人在私下称呼的“高专之宝”的名头,另一个高视睨步又神完气足地拉着他一起自封为所谓“最强”——他们,又为各自异乎常人的生得术式,支付了什么代价呢?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召出粉红色的魔鬼鱼,自己先撑着咒灵宽大的胸鳍跳了上去。家入举起双臂,假装自己是一株迎风招展的大萝卜,于是好好先生抓着她的小臂,把大萝卜从地里拔了上来。他又向五条伸出了手,五条嗤之以鼻,助跑了几步也蹦了上去。魔鬼鱼被冲击力压得沉了一下,用力扇了好几下才升到空中。

      辅助监督向他们挥手作别:“出来了给我发信号!我叫救援车来接!”

      ***

      山洞里最初一段距离还有光亮,往深处进了不到五十米,坡道突然往下拐,隔绝了外面的正午天光,也隔绝了盛夏暑气,黑暗和寒气一起漫上来。

      夏油泰然自若地又召出来一群鮟鱇鱼形状的咒灵,几只在前面点灯开路,其余的围在他们周围。

      “海边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啊。”家入调侃他,蹲下来把手伸到鮟鱇鱼前面照了一下,“这种等级低的咒灵,是不是可以把一大群捏成一颗咒灵玉啊?理论上吃一次就行了?”

      “算是吧。”他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本来想提起他在咒术刚刚觉醒时,在他还没有那么多可操纵的咒灵时,是如何笨拙地靠着肉搏,将这些在海滨小镇的阴影里游荡的咒灵,一只一只打服的。那时候他还没学过交换律、分配律或结合律,对合并同类项的概念更是一无所知,因此最初的收服,只是按量取胜。

      他想起了童年那些无人诉说的往事,但又觉得在两位天才型同级面前,他的咒术之旅显得过于迟钝生涩,甚至到了格格不入的程度。

      于是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做了一些更合时宜的回应,伸手从石壁顶上扣下来一块松散的碎石,往深处丢去。碎石叮叮当当地往下落,过了很远仿佛还能听到回声,他皱着眉问:“这个洞应该有这么深吗?”

      “到现在还没看到诅咒的影子啊。”五条插着兜站在魔鬼鱼宽大平扁的吻部,盯着脚下,“空瓶子还有食品包装袋倒是沿路一直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这次那伙人扔的。”

      ***

      他们在诡异的静谧中继续往洞穴深处探去。每个人都感到不对劲,因为来了这么久,他们连哪怕一只小咒灵都没见过。这意味着,洞穴里面真正蛰伏着的诅咒,可能是个厉害角色。

      温度越来越低,家入先是蹲下来抱着腿,以减少散热面积;后来仗着周围一片昏暗,她也不顾自己还穿着直筒裙,干脆在魔鬼鱼背上盘腿坐下,叫夏油给她扯过一张失温毯裹着。

      这样裹了一会儿,终于止住打抖。可忽然之间,她浑身汗毛战栗般根根竖立起来。虽然她除了嶙峋的石壁什么也看不见,但直觉的判断让她浑身紧绷,鼓动的心跳在寂静的洞穴深处一下一下急促地敲在耳膜上。

      夏油显然也感觉到了。他压低脚步声,快步站到五条旁边,俩人并排挡在家入前面。

      “喂,悟……”

      “啊啊。看到了。”

      夏油不动声色地收起照明的鮟鱇鱼。他们在黑暗中转过一个弯道,眼前骤然一亮。

      透过面前两人的腿缝,家入看见一个空旷的石厅,底下一泡漆黑的水,碎石拼成的石滩在水面上凸起一座孤岛,上面歪着那群走失的大学生。

      “他们在那里——”家入指着下方,但魔鬼鱼没有往下方的石滩上飞去,而是一个急停,悬浮在原地。

      挡在她面前的两个男同学没了声响,她纳闷地抬头朝他们看去,发现他们也僵硬地抬着头,于是她往后仰了一点,也顺着他们的视线往石厅的顶上望去——

      一条周身散发着柔和的珠光的、鳞片粒粒分明的、盘着身子静静蛰伏的——

      “……开玩笑的吧……”她有一瞬的失语,然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龙吧?这果然是龙吧?”五条一把将墨镜推到头顶,“刚才我的六眼就看见形状了,但这种东西居然真的存在啊?”

      “喂,夏油——”家入轻轻踢了他一下。

      夏油这才终于动了动,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点,双手顺着额头往上抚,那道刘海被撩起又落下,而他发出陷入迷幻的喃喃:“它好漂亮……”

      “喂喂,你不会真要告诉我,你现在想收服一条龙吧?”家入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把失温毯裹在身上。

      “为什么不行?这可是、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条龙啊??”五条转头看她,脸上的兴奋难以掩盖,“这可是一条龙!有比这更酷的咒灵吗??”

      “不是,没人质疑这是条龙,我是说——”

      “——是虹龙吧……你看它的鳞片,不同角度看颜色还不一样……真美啊……”夏油持续着兴奋到眩晕的低语,“……它好像被我们吵醒了——噢!它看我了!你看见没!它的瞳仁是金色的!它看我了!”

      他雀跃得语无伦次,眼睛闪闪发亮,对虹龙下了志在必得的判断:“我想收服它。”

      “走走走!”五条摩拳擦掌一拍即合。

      “——我说,你们两个——”她在魔鬼鱼骤然上浮的时候揪住两人的衣领,像是捏住了自行车的两个刹车,“——是人渣吗?我们是来救人的啊?你们好歹先把我放下去看看那些人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虹龙被他们的突然靠近激怒,支起头部睁大眼睛,警惕地瞪着在空中扇动宽大胸鳍的魔鬼鱼。

      夏油和五条在家入的喝止下,才第一次向石厅的底部看去,终于想起了这次任务的首要目的,是把被困的大学生安全带出山洞。

      ***

      磨刀不误砍柴工,夏油这么想着,指挥魔鬼鱼往石滩上那些生死不明的被困者飞去。

      降落途中,五条突然推搡了他一把,他不明所以,抬头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虹龙——悚然发现,虹龙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蛰伏,现下怒目圆睁地向他们加速冲过来了!

      “——人质!”家入指着石滩大喊,顶着烈烈冷风站到魔鬼鱼的尾翼,“那些是它的人质——!”

      夏油把视线从虹龙身上移开,紧盯着底下的石滩,为了尽量增加帐的强度,飞速心算能够容纳人群的最小球体半径和球心所在位置。他暗念口诀,一个帐从地上升起,缓缓向中间隆起的高顶收拢。

      五条瞄准逼近的虹龙,抬腕捏了起手式,「苍」的蓝光擦着虹龙那浮动着暗彩的鳞片而过,他近乎惊谔地发现自己的看家本领竟然只擦掉了它的几粒鳞片,而虹龙被激怒得更甚。

      他有无下限,自然不会被虹龙轻易近身,但他的两个同级就不一定了。他啧了一声,一把抓住夏油的胳膊,又转身去拉站在魔鬼鱼尾部的家入,试图把无下限的覆盖范围延伸到他们身上,却看见他的女同学一把掀掉身上的失温毯,决绝而干脆地纵身一跃,只在风中留下了一句——

      “夏油!给我缓冲一下——!”

      夏油只来得及向下释放出一只软体动物,随即飞身扑过去,将准备和虹龙头铁硬刚的五条一把按倒在魔鬼鱼背上,驱使魔鬼鱼在虹龙必经路径上做了一个角度奇谲的急转弯。

      家入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她的短发在空中飘扬,心脏好像还被惯性留在原地,有什么东西一直堵着她的嗓子眼,让她无法呼吸,是心脏吗?这可能吗?

      耳边传来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尖啸,是她自己吗?可她只是自由落体而已,自由落体的速度足以让空气摩擦出尖啸吗?

      帐顶上的洞越缩越小,她真的瞄准了吗?如果被帐封在外面,那她肯定摔个半死,但不会真的死透,毕竟她还有反转术式。可她还要救人,如果不进帐,怎么救人啊?

      说起来,夏油设的这个帐的结构,是刚体,还是非刚体?会不会有选择透过性,像细胞膜一样,有受体识别一下,特异性地让她进入,但不让那条龙追进来?

      她好像听见五条的声音,他着急地大叫“快点啊!”可她又没有六眼,无法压缩分子间距,在失重环境下怎么可能再加速啊——

      一团冰凉又柔软的物体裹住了她,她惊讶地睁眼一看,竟然是一只淡黄色的水母。水母的伞盖翕动扇合,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触须裹着她倏得钻进帐顶最后的缺口。

      紧接着,五条和夏油心有余悸地看着来不及转弯的虹龙,追着家入自由落体的轨迹,结结实实地撞到封闭完成的帐上,激起一阵震动轰鸣。

      “……你这个帐,看起来能且挡一阵子。”五条悟在魔鬼鱼背上一撑,咧着嘴轻快地跳起来。

      “啊,是啊。”夏油脸上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笑意,“接下来该我们上场了。”

      ***

      帐里,家入和水母一起结结实实地撞到了石滩上,将摞起的石块冲击出一个大坑。水母肥厚的顶盖给予了家入足够的缓冲,她从缠绕在她周身的触须里爬出来,扒着顶盖帮头尾倒置的水母翻了个身。

      “这么看你还蛮可爱的。”她拍拍水母透明的脑壳,“夏油那家伙是吃了多少海产品啊。”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回过头,发现石滩上的被困大学生们大多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挂了彩的脸上不谋而合地露出震惊之色,于是她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嗨,你们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嘛。”

      “你、你是谁啊?”离她最近的男大学生不确定地开口发问,“你怎么、你从上面掉下来的……”

      头顶的帐为他们隔离出一片封闭的空间,帐体上游走着缥缈的灰黑色烟雾,隔离了外部的声响,却依然能让光线透进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穹顶,白色的线条在空中游走,蓝光穿梭地交织在其中,像放射性粒子衰变的随机射线一般,留下角度各异的残影。显然,她的离开让他们愈发大胆地放开手脚,做两个肆无忌惮的驯龙少年。

      两个幼稚透顶的笨蛋。她在心里暗骂。最好是真的够强,别搞得半死不活求自己续命。

      与此同时,她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于是她撑着膝盖站起来,顺手拉平自己的直筒裙,对被困者解释道:“……我姑且算是,来救你们的人吧。”

      这话在原本蔫头巴脑的人群中引起小幅度的欢呼,但是距离她最近的几个人,看着她身上的校服和略显娇小的身量发出狐疑的提问:“等一下,冒昧问一下,你几岁啊?”

      “问我吗?”她随口敷衍:“我二十八岁噢。”

      帐上突然闪过两道黑色的闪光,像是遭遇了连续撞击。帐体本身没有受损,但在她身侧游荡的水母紧张地腾空而起,引得她也产生了一些不妙的联想。

      “是外面出事了吗?”她拽着水母抖动的触须把咒灵拉下来,“你和你的主人之间有感应吗?”

      水母无法应答,继续上下浮动,试图撞破帐出去,她也有点烦躁起来,“你这样也没用啊。就消停一会儿、相信他们吧?嗯?”

      刚才置疑她年龄的人还在继续罗列论据:“……瞎说的吧,你明明还穿着校服啊?”

      又来了。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置疑的、看轻她的语气。

      她把水母推到一边,迈步走过去,声音沾着难以抑制的不耐烦,“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离奇事情,结果你们想问的只有我的年龄吗?”

      她抬头看了一眼穹顶上交织的咒力轨迹,外面打斗好歹还在继续,就是不知道那两个笨蛋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她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人群:“我多大年纪重要吗?来救你们不就好了?”

      男生被她震住了一下,又开始小声反驳:“说什么来救援,你根本什么也没带啊?”

      这话说得倒没错,情况紧急,她确实是孤身进帐的,原本运进来的物资都还卡在隧道里。

      “该带的都带了,都在外面,顺利的话一会儿就能拿到。”她叹了口气,勉强自己心平气和地解释情况,“等的时候,就先让我处理一下——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那种程度的伤口,我徒手也能修复好啊。”

      ***

      被困者的身体状况比她在进洞的途中预期的要好。她原本以为,面对未知的强大诅咒,难免会出现人员死亡;进帐之后却发现,这些大学生大多都只是皮外伤。据他们描述,他们的探险之旅在洞穴坡道斜率突然增加之后,便一发不可收,像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被迫一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向深处落去,根本无法掉头往上攀爬。坎坷不止的下落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等他们屁滚尿流地被驱赶到所处的石厅时,每个人身上都再难找到一块好肉。

      之后的事情乏善可陈,无非是屡次尝试原路返回未果,被迫原地等待救援。他们并未提起石厅顶部的盘龙,大概是看不见。对她和两位同伴的来历感到好奇,她也只说是艺高人胆大的民间救援队搪塞了过去。

      家入一直留意着帐外的动静,担心战况太过激烈,又担心打斗骤然熄止。

      他们对她所说的治疗将信将疑,但事实胜于雄辩,被她抚摸过的创口肉眼可见地愈合,淤青也毋庸置疑地褪去,连那几位疑心自己脑震荡的伤员,也感受到眩晕逐渐消散。人群一开始对她的质疑烟消云散,她甚至被问及,她施展的那种迅捷有效的治疗,究竟是何原理。提问者的眼神过于真挚,简直要将这形容为神迹降临。而她莫名想起了藏在东京郊区山里的咒术高专,为了掩人耳目而被注册为一所宗教学校;于是她似笑非笑地说,心诚则灵嘛。

      ***

      有一阵子,帐外突然亮起来,但响动都消失了。如果只剩虹龙的轨迹,那大概是两个同级没能打过它。可现下连虹龙的轨迹也没了,总不能是两败俱伤一起死了吧?她倒不认为那两个自诩为最强的祸害会早夭在一条虹龙手下,但还是不免焦躁起来。

      她摸了一下帐,果不其然被顶了回来。看来夏油设帐的时候,限定条件是两个方向皆不可通过:不让外物进入的条件很好理解,是为了防止虹龙闯入;不让里面的人出去,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不明状况的被困者贸然逃出去,却面临无法再次进入的境地。这固然是安全且保守的设帐方法,但问题在于,只要夏油不解除这个帐,她和这些大学生就会一直被禁锢在原地。她也才进入高专几个月,外出做任务的次数寥寥可数,想要从内部解除一个帐,对她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

      “那个……请问,就是,嗯……”经过治疗的被困人员恢复了一些元气,也变得更有眼力见,看出她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只敢派一个最为面善的成员,凑过去低声下气地问她:“我们……现在是在等什么呀?”

      被她勒令原地休息的被困人员,现在又被迫吸入她的二手烟。所幸,帐并未拦住气体交换,因此帐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她倒是没闻见帐外传来新鲜的血腥味,可被咒灵整只吞进肚子里的话,也不会留下血腥味。想到这里,她没好气地回答:“等两个人渣。”

      “嗨咿,好的,等两个人渣。”无辜的面善小哥重复着她的话,安静地退下。

      家入掐灭烟头,踩着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帐的边缘。虽然帐是一种结界,但本质上也是由咒力支撑的,说不定能在一定程度上,被她的反转咒力克化。她对此并没有把握,但坐以待毙实在令她无法忍受,不如赌一把。

      她尝试向帐输入反转咒力,毫无动静。她不甘心地再次尝试,帐的顶部竟然出现了融化的迹象。五条那带着回音的声音远远地从穹顶钻了进来:“……哇我说的吧,她真的生气了。”

      游荡的水母顺着帐顶的裂口往外飘。她一把薅住水母的触手,双脚随之离地,晃晃悠悠地被水母带出了逐渐消解的帐。帐外尘土飞扬,像是塌方现场。怪不得她觉得外面突然变亮——石厅的顶上不知怎么,竟然被豁出一个大洞,斜照的夕阳打在石厅残存的半边石壁上。

      两个人影站在石厅顶部的破洞外朝她招手。五条把双手拢到嘴边,弯腰冲下大喊:“硝子——下面——解决了吗——”

      这两个人搞出这么大的麻烦,竟然还好意思查问她的进展。她怒极反笑地回嘴:“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啊?”

      五条乐了,直起身子捅咕夏油,俩人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水母先前裹着她进帐的时候窜得飞快,现在却慢悠悠地,好像真的在海里漂浮。她知道这肯定是夏油操纵的结果,心里窝火,埋怨咒灵和它的主人一样一肚子坏心眼,也埋怨自己一时冲动。

      她抓着触手的双臂越来越酸,但水母越游越慢,最后竟然悬停在半空,把她置于一个松手掉下去会摔得半残的尴尬高度。她只当是夏油有意捉弄,无语地往上望去,想看看那两个幼稚的笨蛋现在脸上到底什么表情,却透过映着晚霞的天空,看到虹龙的剪影突然在洞口出现,然后调转方向朝她俯冲而来。

      水母瞬间消失,她在今天第二次失重体验里舒展身体,再次给予两位同级最充分的信任——毕竟就算他们搞砸了,还有她的续命术式兜底——果然在自由落体的途中被谁拦腰兜住,按到了虹龙的坚硬的背上。

      虹龙在快触底时,又是一个角度急转的仰冲,向石洞顶部被撞开的豁口飞去。伴随着龙头处的五条把双臂甩在空中的姿势,和他夸张的“噢呼——”声,家入的乘龙初体验像极了坐过山车。

      擅长体术的夏油,制服上有好几道透着血色的破口,拥有无下限的五条难得灰头土脸,平时几乎焊在脸上的墨镜也不知所踪。整体场面实在称不上好看,但他们因为亲手抓到一条龙,而发自内心地无比快活,生命力蓬勃得几乎要溢出来。在家入意识到之前,她也咧嘴笑了出来,不出意外地被灌了一嘴风。

      那似乎是她记忆里,他们最年轻的一天。

      ***

      那个事件的收尾过程,家入已经记不太清楚。

      隐约记得撤离时又出现了意外,被困者身上不知中了什么诅咒,只要离开石滩就会伤口破溃血流不止,连她的术式也束手无策。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术式只对特定的伤害有效,并不能解决所有头疼脑热的病症,也并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那时她毕竟才十五岁,还没处理过让对她的能力充满信任的人期待落空的情况,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些被困者的眼神和质问。

      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呢?夏油似乎隔开了她和被困人员,尽他所能安抚伤者情绪;五条展开纱布,在上面笔走龙蛇地画出她和夏油都看不懂的陌生咒纹;而她接过那些被画上咒纹的纱布,沉默地替伤者包扎破溃之处。咒纹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诅咒侵蚀人体的速度,让他们得以在事态不可控之前,将全部人员转移下山。

      ***

      她事后问过五条,那些咒纹是什么含义,又是在哪里学的。

      五条大大咧咧地把腿翘在课桌上,说他小时候在家塾里被填鸭似的塞了一堆,谁知道真的有用武之地。

      她没了再调笑他世家背景的心情,有些纳闷地问他,既然什么都会了,那为什么还要来高专。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又记不清楚了。大概不是什么正经答案,但倒是好好地教她画了,还把夏油也扯过来一起旁听,在飞扬的粉笔灰里,讲着讲着话题就从梵文偏到《百法明门论》。

      ***

      那只虹龙在他们身边很是张扬了一阵子。

      夏油热衷于开发咒灵的百般用途,而虹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既能搬运,也能护航,最重要的是,非常拉风。家入私下里想起在驯服虹龙过程中被撞开的山体,故意当着夏油的面对五条说,既然虹龙硬度那么强,那大可以被当作钻头用来打洞。夏油闻言立刻露出心痛不已的表情,仿佛虹龙被刮掉一粒鳞片他都会搂着咒灵的脖子进行安抚。

      2006年的夏天,她在鸟居下面看见倒在血泊、身上爬满蝇头的五条,抖得几乎站不住。五条挥开蝇头自行坐了起来,说自己好得很,叫她去薨星宫找夏油。几分钟后,她跪在胸膛几乎被剖成四瓣的夏油面前,连手也抖起来,不知是因为跑得太快脱了力,还是实在太怕。

      夏油恢复意识之后,还没来得及睁眼,先条件反射般伸手卡住她的脖子,将她重重掼到地上。随即他才察觉到面前的人不是将他捅到濒死的伏黑甚尔,把家入拉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抱歉,踉踉跄跄地去追五条。

      她刚被撞击过的脑袋嗡然作响,到目前为止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两个同级要去做什么。她又被留在了原地,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但她一贯有自己的职责,寻找生者,治疗伤者,处理死者。于是她撑起来查看现场,没找到任何人类,倒是在残垣断壁里看见肚子被剖开的虹龙。虹龙已经褪去了光泽,原本闪烁着暗彩的鳞片,现在看起来与死蛇翻白的肚皮无异。她疑惑咒灵死亡后为何形体并未消散,旋即意识到虹龙比起咒灵,恐怕更接近精怪。她坐在废墟里荒诞地想着,没想到由夏油和五条抓回来的虹龙,最后是由她送走最后一程。她向面前扭曲的巨大尸体注入了一点反转咒力,虹龙在她手底下安静地消散了。

      ***

      2018年11月1日凌晨,家入守在涉谷边缘由收费站征用而来的临时医务室。

      几个小时前,夜蛾向她转达了五条被封印的消息。

      “开玩笑的吧,”她说,几乎要笑出声,“谁能封印那家伙啊?”

      夜蛾沉默了片刻,说监控拍到,是夏油杰施加的封印。

      这个怪诞的展开实在值得一笑,但她从来不是最有幽默感的那一位。

      二年级的狗卷被送了过来,少了一条胳膊。少年面色惨白,失血和疼痛让他几乎休克,可他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掐着只剩半截的左臂。

      她想起这是个不能轻易开口说话的孩子,可他直勾勾的眼神已经把一切表达得明明白白。他像每一个被送到她这里的伤者,将她视作最后一道防线,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说着“拜托你了,家入小姐”,然后将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托付到她手上。这些年来,她身上被寄托了太多的希望,但她不再给予承诺和回应。

      她剪下狗卷的袖子,立刻意识到,宿傩的斩击里蕴含的强力诅咒,已经反向侵蚀了他的创口;在这种情况下,她无法再用术式为他补全胳膊。

      她在恍惚间又想起那个让她手足无措的山洞,那些让她羞于直面的质问和失望。

      但那一切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她不再需要谁挡在她和无法医治的患者之间,也不再需要谁替她书写咒纹。

      “很抱歉,这种情况连我也没有办法。”她平铺直叙地告诉狗卷,“宿傩的诅咒正在侵蚀你的□□,我无法保证创口能够正常愈合,但可以让它不再恶化。”

      狗卷的眼睛立刻暗下去。她给男孩推了一针麻醉,在药剂起效之际,还是不忍心地在他耳边加了一句:

      “放心吧,这还是你们五条老师教给我的呢。”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开始的灵感来源,是咒回前传电影里面的一个情节——五条悟在传送狗卷和熊猫回学校的时候,在地上迅速又熟练地画出了一圈咒文。咒文在原作中被提及的次数不多,这就给我造谣留下了可乘之机。
    于是我立刻想到,狗卷被砍了胳膊之后,身上缠了许多画着咒文的绷带。这些绷带大概率是硝子缠的,那么为什么不让她来画这些咒文呢?于是这一切都连了起来。

    本来只想写一段短小的口嗨发微博,但我的微博实在没流量,发了也没人看,于是就写成文了,没想到越写越长,放了好多之前想到的梗进去。

    标题叫草蛇灰线,这篇里面穿插着几条脉络:
    (1)让伤口不再恶化的、抵抗诅咒的咒纹;
    (2) 虹龙的收服和陨落;
    (3) 夏五硝三个人各自的代价。

    关于代价的讨论,最早借夏油之口提出——15夏认为自己收服咒灵的痛苦和驾驭咒灵的能力之间,构成一对代价,却纳闷另外两位同级各自为自己的术式支付了什么代价。这篇里主要写的是硝子的代价——承受无救之人的失望和谴责、被迫成为最后一道防线、一次次被留在原地等等,都包含在其中。比较遗憾的是,这篇里面没有讨论五条悟的代价,或许包括背负“最强”这个诅咒、被迫成为所有人的仰仗、身为最强却被许多无能为力之事包围等等,前人之述备矣。
    但说了这么多,其实主要是在写抓龙啦,因为真的非常想写夏五硝高专时期的故事,想写一点活泼的、会互相开玩笑的、会闹脾气、但是又无条件信任彼此并且相互扶持的三人组。咒术世界的设定总是很沉重,哪怕让他们短暂地开心一下也好啊。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非常欢迎大家与我讨论剧情/设定!
    (求求你们了陪我说说话吧我写得超寂寞真的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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