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圣朝》札姬柳

54、学生

　　马车驶入城中，易璨莫名紧张起来，握着玉扇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白赤昀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笑问道，“此时才觉得紧张是不是晚了？”

　　“没有紧张。”易璨放下帘子，他嘴硬时习惯将身子挺的笔直，此时便是这个状态，“我只是觉得易都似乎不大一样了，比起上次回来时，好像少了些人气……”

　　话音未落，只听前方马鸣骤起，车子突然急刹而止，紧接着传来重物撞击车厢的声音。

　　白赤昀一把扶住易璨，用另一只手掀开车帘。马车四周不知何时围上了一群学生，穿着国子监统一的灰白褴衫，为首的一人正振臂高呼：“子商无罪！速速放人！”

　　后边的学生们个个神情激昂，跟着齐声大喊：“子商无罪！速速放人！”

　　众人一头雾水，就见一队人马快速奔来，苏潭来不及下马，在车前勒住缰绳，指挥着人勉强开出一条路。

　　学生们见着侍皇司顿时发出骚动，为首那人高仰着头，“国子监所有监生均是来日朝中脊梁，我们身在易都便是大鄢儒生的风向，侍皇司又能奈我们何？子商一日不归，我们一日不退！”

　　烈日当头，丝毫挡不住学生的怒意，反而让焦灼更甚了一层。

　　“苏潭！”易璨探出身子，“不能动学生！”

　　苏潭回过身来，“王爷，圣上怕王爷被学生拦了路，特让下官前来接应，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你把这个给那个领头的。”易璨说着递出一块腰牌，“让他少顷后去府上寻我，眼下先让他们把路让开。”

　　“这……”苏潭不敢接。

　　“拿着！”易璨提高了声音，“三哥若怪罪下来，你如实照说便是。”

　　“这帮读书人！”苏潭低声骂了一句，接过腰牌翻身下马。

　　那边学生们撞着侍皇司的阻拦，用唾沫星子喷着钢刀，见苏潭走上来，更是振臂疾呼，几乎要把巴掌拍到苏潭脸上。也不知苏潭说了什么，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开始慢慢退向两侧。

　　马车重新辘辘向前驶去，白赤昀向车外瞥了一眼，回身时抬指轻弹了下易璨额头，“临行前薄公千叮万嘱说得什么？我一个没拦住，你就大方地将腰牌给出去了，还不知这些学生是为了哪般，你也当真敢给。”

　　易璨露出一个甚是纯善的笑，“阿昀，你要帮我。”

　　“我帮不了。”白赤昀嘴上拒绝，却已经掀起车帘去寻苏潭，等苏潭策马赶上，他便招手示意道：“劳烦苏指挥使到车里来，王爷心中有疑惑，还请苏指挥使说明一二。”

　　苏潭一愣，将马交由旁人，俯身钻进车厢。

　　马车在路上摇摇晃晃，苏潭腰身挺得笔直，“还未恭祝王爷大婚，王爷同……”他顿了一下，盯着白赤昀。

　　“嗯？苏指挥使不必拘谨，直呼姓名即可。”白赤昀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脸吧，这些学生确实不好对付，今日他们少根头发，明日你就得脱层皮。”

　　苏潭感激地接过帕子，“皆是国之重器，打骂不得。”

　　“方才我听他们说‘子商无罪’，这‘子商’是何人？又因何事而闹？”易璨接过话茬，“既然能惊动侍皇司，想来不是小事。”

　　“哎。”苏潭轻叹口气，狠狠擦了把脸，“‘子商’王爷或许不熟，但‘黄思卓’这个名字，王爷想必是记得的。”

　　“黄思卓……思卓……”易璨低声呢喃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是十二年前在宫门口为黎家击鼓鸣冤的那个孩子？”

　　黄思卓出生江州黄氏，这个黄氏乃织造起家，在先帝时期就已是专供宫中织品的皇商。

　　黄思卓是嫡出长子，整个黄家的掌中宝，而这个掌中宝幼时曾遭人绑架，牙婆将黄思卓从江州拐到易都，一个不留神的功夫，竟被黄思卓逃掉了。身无分文的黄思卓饿倒在街头，被当时的太傅黎悯生捡回了家，黄思卓醒来后为了自保，假装失忆，一边想方设法联系家人，一边在太傅府住了下来，直至黄家人找上门来时，黄思卓已在太傅府住了一年有余。

　　后来，黎家全家下狱、被赐灭门的消息传开，黄思卓便从江州赶到易都，在宫门口为黎家击鼓鸣冤，据说当年黄家四处奔波散了半壁家财，才没有让黄思卓受到黎家之事的牵连。

　　“当年还是孩子，如今可不是了。”苏潭看了一眼易璨，心道，这人可比你都大呢。“黄思卓在同批监生里面学业是拔尖的，又因家世好，平日里很有人缘，拥护者不在少数，这才有了王爷看到的这番情景。”

　　“他犯事了？”易璨问道。

　　“也不能说犯事。”苏潭摸着鼻尖，“圣上年初时推行土地改革，将原本属于私人的土地尽数回收，由朝廷统一规划后再分配到各户，从而实现土地公有，此事王爷是知道的。”

　　“知道，我觉得三哥做的很对。易都城郊其实有大片良田，但这些良田均为高门世袭，既不能私下转让，也不能交易买卖，他们只要不雇人管理，就会出现土地无人耕种的景象，影响税收还只是一方面，百姓口粮更是无从谈起，导致现在易都粮食全部倚靠漕运，无形中增加了多项人力财力支出。”易璨话锋一转，问道：“但这与黄思卓有何关系？”

　　“圣上此举触及到了高门利益，他们觉得这土地乃自家所有，哪怕圣上承诺会给予额外补偿和减轻部分劳税，他们依旧觉得这是在‘窃取’祖上既有的财富。”苏潭略一停顿，“黄思卓作为高门之后，也是此等思想，他慷慨激昂地写了一篇文章，列举前朝各代土地变革之种种，暗讽皇室觊觎世家手里的土地，直接写道——以后当叮嘱后代子孙，若得珍宝万不可声张，以免皇家起意，无理也要豪夺。”

　　“好大的怨意，倒像是那被抢了蜜糖的小孩。”白赤昀闻言笑出声，“可我方才听着那些学生喊‘放人’，黄思卓仅仅是写了一篇文章，大鄢素来重文轻武广开言路，一篇文章掀不起大浪，放人之说又从何而来？”

　　“若仅是这篇文章，当然不足以下狱。”苏潭此时压低了声音，“先前便说，这黄思卓和黎家是有些交集的。黎家之事过后，原本由黎家执掌的大鄢情报司并入侍皇司，成了皇职，于是谣言就传开了，说黄思卓是借此事隐喻当年黎家灭门一案，看似在说土地改革，实则在替黎家叫屈，先帝灭黎家满门，正是因为看上了黎家基业，侍皇司耳目今日能够遍布大鄢，全靠当年黎家培养的情报暗哨——这样的谣言传出来，性质可就变了。”

　　时值正午，车外人声鼎沸，车内气氛却逐渐凝重起来。

　　良久，易璨出声问道：“这个谣言，从谁口里传出来的？”

　　“谣言从哪儿传出来的还不知道，不过却是户部尚书徐荣传到圣前的。”苏潭单手托着下巴，像是在回忆，“只听说那日早朝时，徐荣将此事上奏，一番恳切言辞后竟得一众朝臣附和，圣上无法这才命侍皇司拿了黄思卓。”

　　“徐荣？户部？”易璨蹙起眉头，“为何是他？”

　　“户部是朝廷的钱袋子，江州黄氏做的又是皇家买卖，他们私下里定然少不了接触，徐荣竟在这时倒打一耙？”白赤昀接过话茬，“说不通啊。”

　　“论情是说不通，可论理就不一样了。”苏潭说道：“圣上土地改革以来，有关补偿和减税的事宜皆由户部负责，黄思卓这篇文章一出，摆明了是与户部对立，故而徐荣在此时火上浇油也不奇怪。”

　　“嗯，有些道理。”易璨沉思片刻，复又看向苏潭，“你说是侍皇司拿了黄思卓，那他眼下可是被关在司狱？”

　　提到司狱，苏潭就想起了当年之事，他抬头瞄了一眼白赤昀，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谁审他？”易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名字。

　　“审他嘛……”苏潭认命般地闭了闭眼，“颜墨。”顿了顿，又补充道，“王爷认识的，那个‘鬼说话’。”

　　这下轮到易璨难堪了，他想起与颜墨的最后一次碰面，着实称不上好看。

　　白赤昀在旁憋着笑，“是个熟人呢。”

　　“是啊，你是极熟的。”易璨瞪他一眼，“想去叙旧？”

　　“想呐，四年没见了。”白赤昀悠闲地打趣，“甚是念想。”

　　苏潭夹在中间，此刻只想跳车，他忽而想念骑马的感觉了。

　　说话间马车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这是先帝当年为了留下妘岚裳而赐予妘家的宅子，如今这宅子成了易璨在此的歇脚处，只有每年回来省亲时才会小住月余。

　　顶着晒人的太阳，一队侍卫整齐地立于门前，领头的是名宦官。

　　苏潭掀开车帘，鼻间嗤了一声，“是黄善，他来这里做什么？还带了这么多人。”

　　“他便是黄善？”易璨闻声望去，“王敛的徒弟？”

　　“徒弟？他可当不起这徒弟。”苏潭声音不大，却是含着不满，“王敛为人虽然狡黠，但对圣上是忠心的，这个黄善就是小人得志，明明受了恭亲王府恩惠，却还在圣上面前装出一副奴才相，王爷千万小心，可别被他骗了。”

　　“嗯，有所耳闻。”易璨面色不变，握紧了手中的玉扇。

　　马车停稳，几人依次下了车。黄善一直站在阴影处，半晌才缓缓走上前来，“见过王爷。圣上口谕，王爷请接旨吧。”

　　“圣上口谕？”易璨微微偏头，“本王不接。”

　　“什么？”黄善瞪大了眼睛，“不接？”

　　易璨上前一步，用玉扇重重打在黄善肩头，“你去回禀圣上，下次传口谕派个懂事的奴才来，见了本王不迎接的、不行礼的一概不要，碍眼。”

　　黄善脸上顿时一阵青白。

　　“哦，还有——”易璨缓缓开口，“你若想在圣上面前状告本王，尽管去试试，本王自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恃、宠、而、骄。”

　　解气！

　　苏潭双眼发亮，差点拍手称快。

　　“送人吧。”易璨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围了上来。

　　“你——”黄善咬着牙，“王爷今日不接旨，只怕来日要后悔。”

　　“啰嗦。”易璨眼皮都不抬，“快滚，不然动手了，本王的人都来自西北蛮荒之地，向来喜欢捏一捏易都的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