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镜台

64、63

　　随着艾罗亲王的讲述，我渐渐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时代。我感到自己变成了她，一个在几十个世纪以前一度存在过的活生生的女孩子。我看到她所看到的一切，感受到她所感到的一切。
　　我看到繁华的港口，蔚蓝的大海，感到自己心潮澎湃，喜不自胜。航行中的每一天，我都要跑到甲板上，把周围的一切看了又看。在快乐中唯一的烦恼是我眼前的轻纱，我不能直接去看蓝色的天空和大海，白色的风帆和海鸟。薄纱把我的脸从这个世界上遮掩起来，也把这个世界从我眼前遮掩起来。
　　可是很快，这烦恼不复存在。我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没有男人的地方，于是许多规矩不复存在。我不再需要戴面纱，在众人面前把脸遮藏；我也不再需要保持安静，时刻告诉自己去做聆听者而不是发言者；我不再需要每天想着自己应该如何表现得让男人感到喜欢，如何表现得避免让男人感到讨厌。学着她们的模样，我开始大胆地说出自己的观点，纵情地在人群面前歌舞。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了自由。
　　理所应当的，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爱上了这里，因为在这里我可以展现出真正的自己。但是没过多久，我又讨厌起这里：因为这里的主人不喜欢真正的我。
　　这里的主人，那位杰出的诗人，所有人的老师，每个人都在争夺她的目光，争夺她的夸奖。她的宠儿就是大家的宠儿，而她厌弃的学生，也被大家厌弃。
　　她厌弃我，因为在这个没有人会反驳她的地方，只有我敢反驳她。我总是在课堂上大胆地站起来，说出我的想法，而那想法总是和她的对立。我总是认同不了她的观点，接受不了她的观念。她嘲笑我、讥讽我、贬低我。其他同学，要么附和着老师一起嘲笑我、讥讽我、贬低我，要么就是在温柔地规劝我：你错了，你应该放弃你自己不成熟的幼稚观念，接受成熟而且杰出的老师的观念。
　　我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光，一段忧郁、困顿又迷茫的时光。我每天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放弃我自己认为是对的观点，我是不是应该像这里别的所有人一样，完全接受老师的想法？
　　但是我始终放弃不了。所以，我躲开老师的课堂，躲开老师的宠儿们。我在学园僻静的角落徜徉，在那里遇到了我的同盟：几个比我先来到这里，但也不被老师喜欢的学生。我们被她讨厌的理由各不一样，被回避的处境却十分相似。我们一起读诗、写诗。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评断者站在那里嘲笑我们的品味，贬低我们的作品。我重新感觉到了快乐和自由。
　　可是甜蜜的相聚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我们这个小集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人离开了我们——她回家出嫁了。
　　这分离只是一个开始。随着时间流逝，不断有年长的少女离开，也不断有年轻的女孩加入。她们有些成为我的朋友，有些成为老师的宠儿，不管属于哪一边，她们的命运都是相同的：终有一天要回到家里，出嫁。
　　我也会如此。因为这就是我们所有人来到这里的缘由：拥有这杰出的老师的学生的身份，分享她的名誉和光荣，抬高自己的身价，让我们的父兄出卖我们的婚姻时能卖出更高的价码。我们在这个没有男人的地方，必须做的不是学得老师的妙笔，也不是自由快乐地生活，而是——贞洁地等待出嫁。
　　渐渐的，我快乐不起来了，也感觉不到自由了。我的忧郁让我的朋友们很不高兴。她们质问我：为什么你要把出嫁视作一种不幸？出嫁是我们被送到这里的缘由和结果，的确它让我们分离，它带来伤感，但它又不是死亡！她们像老师的宠儿们那样，在见到我时把脸别过去：她们讨厌我每天用我阴沉的表情打破她们的欢乐和宁静。
　　我重新回到了孤独中。我的朋友们不再欢迎我，而老师和她的宠儿们，我当然更不会去靠近她们。至于家呢——那个充满束缚的地方，比这里还糟糕！每一天，我爬上占星台，一个人在上面眺望大海上往来的航船，感到自己彷徨无助。我在这座岛上找不到一个归属——我在整个世界上都找不到一个归属！
　　有一天，当我独自哀哭的时候，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打破了我孤独的悲伤——我的老师，不知道为何，也独自一个人爬上了观星台。她似乎没认出来我，所以忘记了我和她之间所有的不快。她向我张开双臂，把我拥入怀中，问我为什么流泪？我头一次发现，原来她也可以那么温柔，那么亲切。
　　我没有忘记她是我在这个学园里困境的起因，我对这座岛最大的仇恨。我没有忘记我的孤独有一大半都来自于她。可是当她知道我是我，而仍旧那么温柔地让我靠在她怀里，告诉我她愿意聆听我的倾诉时，我感到我的心防被瓦解了。我们坐在那里，聊到天黑，接着她带我回到她的房间，让我躺在她旁边，我们继续聊到天明。她没有一刻像我印象里那样嘲笑我的心情，贬低我的悲伤，正相反——她对我表达理解，表达鼓励。那生花的妙笔原来不仅能够书写赞美神的颂诗，还可以编制出安慰人的话语。那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安慰，最动听的诗行。而且，那是给我的。只给我。
　　老师对我说：她喜欢我。
　　于是，我投向了她，投向她的拥抱，投向她的宠爱。投向她给我的答案——
　　我和别的女孩们的相聚永远短暂，因为我们都是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年轻姑娘，我们像风中的花瓣一样飘摇不定，没法自己掌握自己的归宿，但她不是，她拥有地位、财富、名望，她已经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她上浪涛中唯一坚实的礁石，她永远都在这座岛上，这所学园里。
　　而我，只要听从她的指引，那么，我就可以回来。她会告诉我怎么做——怎么守住自己的嫁妆，怎么从做妻子的责任中摆脱，怎么带着我的财富和自由重新回到这座岛上。她成功过很多次了！她自己，还有她身边那些已经超过了待嫁少女的年纪的女伴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我对她说出的渴望不是假话，只要我愿意下定决心追随我的渴望，那么，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讲到这里，艾罗亲王暂停了叙述，笑着问我：“是不是和你的经历有一点相似之处，辛西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