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五色春

64、初阳

　　邵清颖到宫门时，守卫无一人拦她，想必是吴世平下达过命令了。她走出去，便看到了宫城之外已经热闹起来的街巷，烟火气很浓郁。

　　她向着人群之中走去，与各种各样的人擦肩，忽地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少主。”

　　邵清颖回头，初阳换下了那身伪装用的太监服制，只穿了身素色的棉袄，但看着很保暖。

　　“你怎么也出来了？”邵清颖问道。

　　“昨夜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少主既然不会再留下了，我当然要跟着少主一起离开。”初阳笑呵呵的，站在她身侧，“我们现在去哪儿？”

　　邵清颖反问，“谷主现下在哪里？”

　　初阳说：“应该已经在返回风云谷的路途中了吧，昨夜出事，我发射紧急信号预警，谷主收到后便会即刻撤离京城。”

　　“他跑的倒是快。”邵清颖冷哼一声，“那我们也往风云谷走，如果半路上遇见了，我便不必进谷，只与他将话说清楚，然后便动身去凤陵。”

　　初阳不多问，只点了点头。

　　“你打算与我一道去凤陵？”邵清颖瞥了他一眼。

　　“是啊，少主不愿意带着我吗？”初阳说道，立时发誓，“我绝对不会给少主拖后腿的。”

　　邵清颖没有拒绝，此次若要去到凤陵，诸事不定，身边有个自己人帮衬的确安稳些。

　　而初阳见她没有要甩下自己的意思，不由喜笑颜开，走路都开始蹦哒了。

　　与此同时，吴世平的寝殿外，吴悯已经立候多时了。他的父皇出门的一刹那，就瞧见长子眼下乌青一片，整个人好似被抽光了鲜活气。

　　“悯儿……？”吴世平怔了一下，“怎么了？”

　　“父皇，昨夜您与柳姑娘……”吴悯习惯性地叫出那个已经熟悉了的称呼，意识到不对后又止住了话音，改口道：“……与她说过的话，儿臣都听见了。您希望她去凤陵查明那边正计划着什么，儿臣觉得将事情委托给她不妥当。”

　　吴世平道：“无妨，柳家的人还全都在京中做筹码，而且那个孩子……她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于公于私，哪怕为了她自己，她也会去的。她可不是听过别人的话后便全盘相信之人，她会验证的。”

　　“儿臣知道您与她说的都是实话，但万一她又被风云谷蒙蔽，毁弃约定呢？”吴悯说着便躬身行礼，请旨道：“不如儿臣也即刻启程去凤陵吧，儿臣亲自去查探凤陵王城的情况，收集证据回来。”

　　吴世平：“……”

　　他面露古怪地望着自己的长子，半晌后只道：“悯儿，你是为了凤陵一事想要出宫，还是为着那个孩子？”

　　吴悯神色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自然是为着调查凤陵。”

　　吴世平一眼能望进吴悯的心里，他很清楚吴悯现在的心情，当年为着柳晴云的事，他也是如此求到他的父皇跟前，引得他的父皇叹气连连。

　　“可以。”吴世平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想去，那便去吧。”

　　吴悯露出惊喜，“谢父皇。”

　　吴悯走后，吴世平沉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他仰头望着晴蓝的天空和飘逸的云彩，最后也只是自言自语着感慨道：“年轻人啊……正常，正常……”

　　邵清颖确实在半路就遇上了邵风敬，邵清颖和初阳准备入住时，正撞见邵风敬带着他那群下属占满了一楼吃饭的桌子。

　　这帮人身上带着常人没有的杀气，好几桌子人闷声不吭地席卷着饭菜，客栈的人都缩在柜台后边，大气不敢出。

　　邵清颖进来时瞧见他们，在客栈的人惊恐的目光下直接挤开了坐在邵风敬身旁之人。

　　即便如此，这帮人也没有一个敢作声的。他们唰唰全部站了起来，对着邵清颖拱手道：“少主。”

　　她点了下头，坐下后对着伙计招手，“把你们这儿的贵菜全都上一遍。”

　　伙计诚惶诚恐地去后厨报菜名了。

　　邵风敬瞥向她，“你能吃的完？”

　　“吃不完，但我要多吃几样。”邵清颖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在宫中养刁了口味，点你几道好菜过分吗？”

　　邵风敬闭口不言，邵清颖便朝着初阳示意，“坐过来。”

　　初阳：“……”他不敢。

　　不久后，一张桌子上的三个人，一个面色沉沉抱着肩膀坐着，一个冷冷淡淡吃着饭，还有一个低眉耷眼只顾着扒饭不敢夹菜的。剩下的人离着桌子一米远，默不作声地站了一圈。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店里伙计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邵清颖吃完后放下碗筷，看了初阳一眼道：“你吃饱了吗？”

　　“嗯嗯……”初阳连连点头，跟着放下筷子。

　　“安排两间房。”邵清颖吩咐道，“赶了一日路，也该歇歇了。”

　　深夜万籁俱寂，邵清颖出了自己的客房，径直走到邵风敬门前，未请而入。

　　邵风敬没有歇下，他还坐在椅子上慢慢擦剑，邵清颖瞧他那剑都要擦秃噜了。

　　“有事？”邵风敬抬眼看她。

　　“确实有。”邵清颖道：“吴世平有话要我转达给你。”

　　“……”邵风敬皱起眉头，眸光寒冷。

　　当听完了邵清颖转述之事，他久久地沉默不作声。邵清颖打量着他的反应，也摸不清他现在究竟如何想。

　　“你好好思量些时日吧，查清你身边之人，勿要被旧面孔蒙蔽了。”邵清颖说道，“明日我便不与你们回风云谷，直接改道去凤陵了。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我去凤陵凑比武大会的热闹了。”

　　邵风敬：“你要去凤陵调查？”

　　“是啊，我去看看你们当年这段三角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邵风敬：“……”

　　“走了。”邵清颖起身，警告他道：“肃清身侧，当心后院起火。”

　　次日一早，邵清颖和初阳便动身了。凤陵王城之中举办比武大会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们此行一路上有不少人都是要往凤陵去的。

　　邵清颖旁听了许多凤陵王城轶闻，说是凤陵王好大的手笔，此次比武冠军的奖品便是王室之中最神秘的功法——易乾坤。江湖中人对此趋之若鹜。

　　“少主，看来这次的热闹真是不小啊。”初阳说道。

　　“凤陵王拿易乾坤这等功法召集天下能者去参与比武，你说他想做什么？”邵清颖冷声道。

　　她扫过街巷茶馆之中为了秘法而神情癫狂的江湖人，有可能接触到秘籍这个念头深深扎根在他们脑海里，他们还未曾参与比武，就开始做得到秘籍横扫天下的美梦了。

　　初阳：“少主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不怀好意。”

　　“如此，我们进到凤陵境内之后便要十分的当心了。”初阳说道，信誓旦旦保证着，“少主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你！”

　　邵清颖瞥他一眼，“行啊。”

　　初阳喜出望外，觉得自己总算得了认可，可紧跟着便听少主又说：“但要先护好你自己。”

　　初阳：“……是。”

　　初阳心里堵，他跟少主比起来真是太弱了，不怪少主不寄希望在他身上……

　　少年人有心事，晚间寻饭馆吃饭时便借酒消愁，菜没吃两口，酒咣咣喝了两壶，邵清颖拦都拦不住。

　　“我警告你，你若喝醉了，我可不负责把你搬回客栈，你就睡大街去吧。”邵清颖冷眼看着他喝的脸色涨红，神志都不太清醒了。

　　初阳吸了吸鼻子，把舌头尽量捋直了之后说道：“少主放心。”

　　“……我不放心。”

　　这一刻，她忽然很理解先前柳朝阳对她的种种无奈。

　　果不其然，没过半刻钟，初阳开始发酒疯了。

　　他攥着酒杯不撒手，杯中的液体洒了到处都是，泼湿了他的衣袖。

　　邵清颖深呼吸了一口气，“你把杯子放下。”

　　初阳身形一僵，人还没反应过来，大脑就已经做出判断，依照少主的指示乖乖将杯子放下了。

　　还行，不算无可救药。邵清颖瞪着他，决定还是发发善心把他弄回客栈吧。

　　她去拽初阳，这人怪沉的，又不配合，邵清颖竟然没拽动。

　　“……”她松了手，命令道：“你站起来。”

　　初阳茫然地抬脸看向她，瘪起嘴忽然好委屈起来，两手死死箍着她的腰，鬼哭狼嚎地喊着：“少主啊！”

　　邵清颖：“……你是忽然疯了吗？”

　　“少主，我一定会加紧努力变强的，你别嫌弃我啊！”

　　“我没有因为你弱而嫌弃你。”邵清颖说道，目光冷冷扫着饭馆里看热闹的食客，吓得那群人快速扭转了脖子，不与她产生视线交汇。

　　“但你现在这个模样，我很难不嫌弃。”

　　初阳顿了顿，又声泪俱下地诉衷肠道：“少主，我虽然是谷主派到你身边的，但我对你是忠心的啊！你别猜忌我，你对我多一点信任啊！”

　　邵清颖：“……你这副样子，你让我信任你？”

　　初阳似乎理亏了，他的嚎啕声戛然而止，抬头就对上了邵清颖冷的要杀人的目光，他忽然就清醒了不少。

　　“少主……”初阳被瞪得瑟缩了一下，立马就放开了手，心虚道歉，“对不起……”

　　邵清颖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眼瞧着他这会儿一副鹌鹑的模样，唯唯诺诺的。她气笑了，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

　　“起来，滚回客栈去。”

　　初阳窜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邵清颖将饭钱放在桌上，转身跟了上去，以免初阳走在街上跌哪儿撞哪儿了。

　　但还好，他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客房，一倒头就睡了。

　　邵清颖无语地盯着他看了两秒，将被子扯开铺盖到他身上便离开了。

　　初阳做了个梦，梦里见到了少主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

　　初阳原先是在大街上讨生活的，小偷小摸、混迹在乞丐队伍里讨吃讨喝，这种事情都没少干。

　　他是被谷主捡回风云谷的，只因为他窜走在街巷时的敏捷灵活，还有窃取财物时的不留痕迹，这一幕被邵风敬撞见了，谷主觉得他是个可培养的人。

　　初阳被捡走时还挺开心，觉得自己日后就有了个长期能吃饱饭的地方。但直到进了风云谷他才恍然意识到，谷里的饭没那么好吃到嘴，得靠搏命。

　　他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杀手训练生活，搏杀，拼命，他与几乎同期进入风云谷的少年们日日泡在血坑里，到了晚上累的虚脱了才能睡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年，有那么一天，兄弟间流传开了一件事，说是谷主要从他们之中选定一个人，成为少主的搭档。

　　他们在谷中等级很低，只听说过但从未见过少主，但他们都很了解成为少主搭档的好处，比如可以摆脱每日与同伴厮杀、不见血不罢休的该死局面。

　　而且，传闻少主与他们年岁相当，生得相当漂亮。

　　给谷中第二尊贵、还是美人的少主做搭档，享受比其他人更加优厚的待遇，何乐不为？

　　初阳就是抱着这个念头在选拔比试上拼尽全力，一举进了前三。但在最终的决战到来前，初阳已经遍体鳞伤了，他疲惫的要死，几乎放弃了接下来的选拔。

　　但在他打退堂鼓时，已经落选恢复了往日生活的同伴，他们悄悄拉着他去远远见了少主一面。

　　少主住的院落在谷中极深的位置，临着山壁之下，院里有木屋，有水井，还有几棵梨花树。

　　初阳爬上半山腰，藏在长高了的草木背后悄悄向下打量。离得远，他只看见院中有个雪白的身影正一招一式练着剑，身段灵动如同在起舞。

　　少主很强，她挥舞的凌厉剑光甚至晃了在远处的初阳的眼睛。他看到少主的剑势飘逸，剑气拂过梨花树，引得盛开的纯白花朵纷纷扬扬落下，一片花瓣粘在了她的鬓角。

　　少主那一袭白影融合在了缤纷坠落的梨花之间，初阳觉得，此刻的她一定身染着清新的梨花香。

　　初阳忽然就很想再坚持一下，他想站到少主身边，成为她的搭档，不仅是为了改善生活提高地位。

　　于是他在最后的决赛时拼上大半条命赢得了魁首之位，他被谷主领着，终于名正言顺地见到了少主。

　　可惜，他当时的形象太过于惨烈，一身的血迹还没有干透，脸上细碎的伤口一道一道的，他觉得那一次少主可能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

　　谷主将他介绍给少主，初阳欢欢喜喜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高兴地说自己以后就是少主的搭档了，请少主指教包含。

　　邵清颖持剑站在梨花树下，如玉的面庞上映照着梨花枝子的影子，明明暗暗的，看着虚幻。

　　她听过初阳的介绍，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表达一句是否对这个搭档满意。

　　初阳那时感觉，或许在少主心里，搭档是谁无关紧要，有没有搭档也都不要紧。她很强，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更不需要一个可能会拖后腿的弱者。

　　所以初阳那时暗暗发誓，他日后至少不能给少主添麻烦。他可以不做搭档，但要做一个良好的辅助者，能成为少主背后一面值得信任的盾牌也好。

　　然而，少主始终没有放松对他的戒备，因为他是谷主派去她身边的人。

　　初阳觉得失意，但其实少主待他挺好的，一起出任务时会关照他，还经常反过来回护他，从没有因为遇上了什么麻烦便甩下他不管，永远是与他共进退的。

　　正因如此，初阳看见了少主的好，感受到了她未宣之于口的温柔，所以他越发希望能得到少主的信任。

　　不求相互依赖倚仗，只信任就好。

　　可谁会信任一个被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呢？

　　其实，成为搭档后谷主甚少向他问起少主的事，即便问了，他也回答的很有分寸，从不出卖少主。

　　因而初阳觉得冤枉，他明明是忠诚于少主的，少主怎么就不信呢？

　　时隔多年，初阳还是觉得冤枉。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将被子裹严实了，迷迷瞪瞪地嘀咕了两声“少主”，便又睡实了。

　　他半夜好睡，邵清颖却毫无睡意。夜深之时，世界都安静了，她心里许多纷乱的念头被抬上明面，在脑海中一件件梳理着。

　　夜晚很冷，但好在今夜风不大。邵清颖坐在客栈的房顶，如今只剩她一人欣赏这寂寥的月色。

　　今夜，皇城中的月亮瞧上去也会这般凄清吗？邵清颖默默想着。

　　这条街的尽头转角处忽然拐出来一个人影，慌里慌张地在路上疾跑着。邵清颖定睛一看，那人身上似乎受了伤，跑动的身形有些僵硬，但却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那人转眼离近了，正要经过她这间客栈门前，邵清颖垂眸再仔细一瞧，竟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思哲，大殿下吴悯的随侍之人，素日严谨懂事。

　　但此刻这位侍从落得一身狼狈，袍子污了好些地方，脸上沾了些化了黑水的雪，像是刚被什么人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通。

　　邵清颖诧异，这什么情况？深更半夜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喂。”她从房顶跃下，径直降落到思哲面前。

　　思哲被毫无预兆出现在面前的身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摆出防御姿态，却又很快看清了对面之人的脸孔。

　　“柳……柳姑娘？”思哲一瞬放下了心，但又很快想起这位柳姑娘的真实身份，想起她在宫中才惹下的惊天大事。

　　思哲不由又戒备起来，但当邵清颖向他询问深夜在路上狂奔的理由时，思哲的态度却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对着邵清颖深深鞠躬行了一礼，脸都要贴上膝盖了。

　　“你这是干嘛？”邵清颖说道，“这才多久不见？你行礼行这么大的？”

　　“柳姑娘，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太好了，真的！”思哲尚未抬头，声音急促而发抖，“求您救救我家殿下吧！”

　　邵清颖一怔，“吴悯出宫了？在这附近？他怎么了？”

　　思哲猛抬头，眼底一片猩红。他厉声说道：“我家殿下被人劫持，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