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五色春

14、朋友

　　晴霁懵了一瞬，被艾米利娅反问地直接愣住。

　　她脑中快速地过了一遍艾米利娅与她吐露过的只言片语的信息，小姑娘的确是早早就暗示过她，北境山上发生的事情并非如她所想，她所接收到的情报也未见得就是真的。

　　但是，去往北境的神族不是艾米利娅所杀，那么他们又是如何死的呢？

　　被好多人直勾勾盯着的混血本尊平静地描述了当夜真相，她本也没有指望着晴霁和凯尔文能够立马相信她的话，然而出乎她意料，随着她的话说完，那二位的脸上立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晴霁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了，“所以说，晴幽打从那个时候起就动了歪心思，宁可除掉自己的心腹玖雾，也要制造出一份假情报，赢得神界信任后，还将矛头暗指向我。”

　　凯尔文接上话道：“所以神魔两族一开始得到的关于混血在江南的情报，还有这次新得的西域情报，都是晴幽有意散发出来的谣言了？”

　　艾米利娅听着他们后知后觉的分析，没有插话打断他们，直到那俩人又把目光转向了她，眼中满是复杂疑惑。

　　“别看我了。”艾米利娅耸耸肩，对着凯尔文说道：“在北境之时，是你先闯入了我借住的人族房屋，在这往后的事情，一半是巧合，一半是我有意顺水推舟，想着去江南探探究竟。”

　　凯尔文的脸上一阵发白，的确，他接到埋伏在神族的卧底传回的情报后，便赶着来到了人间，但抵达三界交汇之处的北境时，他便想着干脆去当夜事发的雪山上瞧瞧，看能否找得到任何蛛丝马迹。

　　是他在夜黑之后想要寻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才闯入了当时亮着灯光的艾米利娅屋内，口中还喊着“打劫”。

　　是他求着小姑娘为他带路，指明混血所居的那座雪山。也是他主动提出要小姑娘搬家，远离北境山下这处是非之地。

　　更是他作保，答应了要护送小姑娘平安地一路前去江南……

　　凯尔文的脸抽搐了一下，从始至终，小姑娘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能引起他怀疑的要求，甚至人家也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

　　所以，他现在连自己是落入小姑娘的圈套这种话都说不出来。路是他自己选的，事是他自愿做的，全都是他……

　　看着凯尔文那副无地自容的表情，晴霁的这会儿心情倒是平复不少。

　　她可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外表看上去单纯又楚楚可怜的小姑娘骗到了，她一早就提醒过凯尔文，说他身边跟着的这位瞧着不似寻常人，但人家王子殿下没有相信啊。

　　亏得自己家中有一个在装模作样方面更胜一筹的亲姐姐，长年累月地演戏作秀给她看，才叫她面对同种类型的小姑娘时没那么容易轻信。

　　谁都没有问艾米利娅为何会跟随在他们身后来了西域，真问出口未免显得太傻了。

　　他们当着混血的面，大张旗鼓地议论虚假情报之中混血已至西域之事，连人家那么明显的提醒都听不进去，也不知道艾米利娅当时看着他俩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八成就是嘲笑他们傻透了吧……

　　这二位的脸一个赛一个的黑，憋闷着半晌都没说话。

　　晴霁想了想，仍觉得有想不通的地方存在。她问艾米利娅道：“你当时既然在场，看见了也听见了晴幽的事，为什么没有立刻救下被困在宫殿里的人？”

　　听她问出这种话，艾米利娅诧异地扬了扬眉毛，反过来十分不理解地问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晴幽被她那副轻飘飘又冷血的态度震了震，“当夜晴幽放火烧了宫殿，你就看着他们被困在其中，活活被烧死？你明明可以按下晴幽的吧？”

　　“他们本也是抱着一半要杀我的任务而来，不是吗？”艾米利娅的情绪倒是丝毫没有激动，平静地指出了事实。

　　晴霁与凯尔文皆是一怔，的确，他们双方都想要争夺混血这份得天独厚的“资源”，但如果争取不来，他们也无法给敌人留下可趁之机，所以他们会想着争取不成便痛下杀手。

　　而这一点，小姑娘看得分外清楚。人家为什么要救对自己存着杀念的人？换个立场想想，事情落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一样不会救，少给自己沾惹麻烦才是。

　　“但是，我倒不在乎他们对我存不存杀心，毕竟再添一倍的人也未必能奈何我。”艾米利娅幽幽说道，视线瞥向了凯尔文，“可我们之间还是仇人啊，谁会去救自己的仇人？”

　　凯尔文怔了怔，恍然想起在北境山上时，他随口提起的一句，说他们魔族与这位混血之间是仇人。

　　他记得当时小姑娘听到这话时明显一愣，他那时候没将一个人族的反应放在心上，现下才意识到，小姑娘彼时一定是感到相当意外的。

　　明明还作为被争夺的对象，却又同时被视为仇敌，多矛盾。

　　凯尔文将死去的魔族的账算在混血身上，也将这位混血给他们魔界带来的忧虑隐患算在本不欲搅和进神魔纷争的人身上。

　　在他心里，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不祥之物的混血，于魔族也好，于神族也罢，都不该是什么稀有资源，而该是仇人才是。

　　神魔渴望着混血身上独特的力量，认为占据了这份力量就能在下一次的争锋之中占尽上风，为此不少人的执念渐渐达到了疯魔程度。

　　可以说，混血的存在激发了神魔心中更深程度的恶意与欲念，令许许多多的人在坚定要打神魔大战一事上越走越远，难以回头。

　　有战争就会有死亡，有了死亡便会有无尽的哭泣声。他讨厌哭泣声，讨厌会害人哭泣的一切。

　　所以凯尔文心中怨恨着混血的存在，但他忘记了，混血本也是无法自由选择出身的人，一个生来就被天地所不容的诡谲之物罢了。

　　“可……你为什么救我们？两次了。”凯尔文问道，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我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我拿混血当仇人看，那么明知如此的你，为何在江南，在此处，都救了我们？”

　　艾米利娅顿了顿，她的目光落在凯尔文充满探究的脸孔上，又转移向同样等待着回答的晴霁身上。

　　半晌后，她轻轻开口道：“我以为，这一路走来，我们能算得上是朋友了。”

　　她救的不是作为仇人的神族公主与魔族王子，她救的只是晴霁姐姐与小凯哥，救的是生动有趣的同辈之人。

　　凯尔文倏地攥紧了手，晴霁也不自然地垂了垂头。

　　他们的确已经当她是朋友了的。

　　只是他们交下的朋友，是一个叫做柳静影的漂亮的人族小姑娘。而不是一个诡异莫测，潜伏在他们身边，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神魔混血。

　　见状，艾米利娅依旧淡然，她微微笑了笑，很体面地说道：“我明白了。这话，往后不会再提了。”

　　空气忽然沉寂下来，久久没人再说话了。

　　他们看着那几个魔族去将受困在此的人族集合起来，关回到营帐内。人族都吓坏了，不仅是被刚刚激烈的灵力波动吓得，更是被沙漠中心突起的沙暴吓得。

　　暂且善后人族之后，先前那个手持晶石，将灵力强行灌输到人族体内的魔族回到了凯尔文身边，恭恭敬敬地自我介绍起来。

　　“王子殿下，我叫伊洛，是魔尊大人提出要以此法制造半魔，这一决策也通过了长老院的审议，故而我们被秘密派到人界来，要执行的任务，就是您之前看到的那个样子了。”

　　凯尔文与晴霁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要追问魔界忽然要制造大量半魔，还将矛头推向神界的原因。

　　晴霁阴沉着脸问道：“你说，神界做了什么，值得你们专门跑来人界对人族动手？”

　　伊洛从刚才的短暂战争之中，已经窥见了神族内部的一些隐秘，他意识到眼前这位神族二公主是真的对神界所做的龌龊之事全不知情。

　　即便如此，伊洛也很难对她抱有什么好态度，顶多是不再那么针锋相对地想要置她于死地而已。

　　凯尔文也在逼问着问题的答案，伊洛却显得难以启齿，踌躇良久后，他一张脸上又黑又红的，咬牙切齿地解释道：“其实，是魔界近些年来时常出现人口失踪的事情……”

　　凯尔文愣了愣，“什么？”

　　伊洛绷紧了唇线，闭着眼睛一跺脚，把事情和盘托出，“大约从三年前开始，魔界总有上报人口失踪的悬案，丢失的不是幼子，而是青少年的男女，还是灵力天赋较强的那种……”

　　“长老院派人查探此事，一年前，当又一次有魔族失踪时，我们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一路追踪同族之人到了神界之外……”

　　闻言，晴霁一愣，“追到神族地盘了？你是说丢失了的魔族在我们那里？”

　　伊洛一点头，很屈辱似的，好一会儿没再把话说出口。

　　而艾米利娅听着他的话，眼珠轻轻一转，一个极其古怪又丧良心的念头忽地袭上脑海。

　　她想起了在北境之时，晴幽不仅仅是将造访的神与魔困在了宫殿之中，她那时还感受到，里头的神魔不知为何灵力被限制住了，所以才面对烈火焚烧时格外没有抵抗之力。

　　神族，不……应当是晴幽找到了某种办法，可以暂时抑制住神魔的灵力，时间不需要很长，以当日情形来看，只需一会儿，宫殿中没有反抗之力的人就会被火焰烧身而亡。

　　晴幽是怎么做到的？艾米利娅心里有了一个渐渐成型的猜测。

　　伊洛在凯尔文的催促下，终于把话说利索了，同时，他也印证了艾米利娅的猜想。

　　“是神族抓了我们的人，掳回神界，与被选出来的同样年轻有天赋的神族……孕育后代。”

　　这句话，就像是一锤子敲在了凯尔文和晴霁的脑袋上，把两人都砸懵了。

　　凯尔文难以置信地看着晴霁，晴霁也十分崩溃地再次确认道：“消息属实？”

　　伊洛坚定地一点头，没有半分扯谎。

　　“神界在酝酿着要强行孕育新的神魔后代？”凯尔文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他们想要制造出更多的神魔混血，在初代混血拒不配合的情况下，寻找能够拥有与她比肩之力的替代品，日后为神族作战？”

　　晴霁的脑袋都木了，神界竟然做这种丧德之事？

　　“这九成是晴幽的主意！”晴霁恨的不行，“这种恶心又龌龊的事情，只有晴幽提的出来！一定是她私下与父亲商议了此事，得了父亲的允准，她便秘密派人潜入魔界绑架魔族！”

　　好恶心，真的好恶心……晴霁浑身难受，胃里一阵翻涌，几乎真的要吐出来。

　　神界怎么会做出如此之事？当年的火神与水长老是两相自愿便罢了，神界还为此除了火神的神籍，以向全体神族表明态度……可是他们现在竟然主动想要新的混血降世？

　　难怪，逼得魔族也开始另辟蹊，把主意都打到了人族身上，至今不知道害死了到底多少人！

　　晴霁整个人都委顿下来，不久之前，她还打着神族高尚磊落的名义，为拯救陷入水火的人族而对魔界之人动手，现在……光辉的神界成了人族受难的源头，她的底气，她的傲气，全都在知晓此事的瞬间散尽了。

　　“神界算计之事没有成功。”伊洛蔫蔫地说着，“神界的确得到了一些新的混血孩子，但没有一个拥有初代混血那种强大到无可比拟的灵力的。但是，神族也不算完全没有成果，他们拿新降生的混血幼子……去炼制新型武器。”

　　“你说什么？！”晴霁快要咬碎了一口银牙，她刚刚已经听到了十分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以为人性的恶心之处她算是看到头儿了，结果竟然在此后还有更加过分的事情发生了吗？！

　　伊洛闭了闭眼 惋惜道：“有确切情报传回来，神界将那些幼子投入炼器炉中，成功炼制出了能够短暂抑制神或者魔身上的灵力的东西。”

　　死一样的寂静兜头笼罩下来，凯尔文与晴霁双双觉得难以呼吸，胃里翻江倒海的，压抑得人恶心，浑身的血液却像是凉透了，四肢百骸僵硬到一动不能动。

　　只剩艾米利娅的神情还算冷静，她已经知道在北境山上时，晴幽用来限制神魔灵力的东西是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的东西……

　　艾米利娅脸上还算平静，眼底却翻涌起了无边的情绪。

　　她不杀人的，她至今没有杀过人，也不喜欢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但在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跳得她浑身不自觉地战栗，她的血液都燃烧到了沸点，随时可能爆发。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对人起了杀心，她后悔刚刚放走了晴幽，她想冲去神界，把晴幽的头砍下，祭奠那些出生便被投入炼器炉之中的孩子。

　　那些与她无限接近的，原该是无辜生命的孩子……

　　但她现在不能。

　　艾米利娅闭上了眼，将一切的情绪尽数敛下。

　　她虽然拥有强大的灵力，几次三番可以打退几倍数量的敌人，但若是叫她冲去神族，在神族的地盘就那么大打出手，她终究也不是全神界的对手，一样会被车轮战拉锯到死。

　　她不能那么冲动，没人能救她。

　　艾米利娅紧紧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眼底便令人无法窥得任何端倪。

　　她打破了在场诡异的气氛，一指营帐之中受惊不浅的人族，“他们要怎么处理？如果想要释放他们的话，阻拦魔族一事我可以担着，反正我今日现身，神魔是都瞧见了，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艾米利娅望着凯尔文，“这样就不会令你父亲迁怒与你了。”

　　凯尔文迟疑，“我……”

　　“或者。”艾米利娅又看向了晴霁，“你亲自送人族离开沙漠，回去神界将此事美名挂在自己头上，以此灭一灭你姐姐的气焰。反正你与魔族之间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不差此番多得罪魔界一次。”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移动至头顶正上方。沙漠之中的温度越来越高，晒得人浑身焦躁。

　　“抓紧时间决定一下，如果不需要我，我就离开了。”

　　稍稍顿了一下后，艾米利娅又道：“还赶得及回江南吃一顿午饭。”

　　片刻之后，晴霁道：“我来吧。”

　　“好。”艾米利娅也没有多言，这次机会对于晴霁而言就是顶好的反击时机，她能把握住，那也很好。

　　“我走了，再会。”打了声招呼后，她转头便离开了。

　　凯尔文与晴霁望着那人身影极速地消失，那种速度比他们还要快上很多。他们终于如有实感地意识到，那个小姑娘，那位混血，是如此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存在。

　　凯尔文交待了伊洛几句，告诫他回去魔界后不要乱说话，既然晴霁要担下此次的事，那么此番搅乱魔界秘密计划的过程中，便可以隐匿掉他在其中的作用。

　　晴霁带着人族走了，他们要穿越广袤的沙漠，重新回到人间。

　　伊洛带着同队中人回去魔界，临走前询问凯尔文是否要与他们一起回去，但王子殿下拒绝了。

　　凯尔文孤身一人在沙漠中站了很久，他仰头望着头顶晴蓝的天，想起刚才小姑娘离开前，提了一句说是要回去江南吃午饭。

　　他也动身了，目的地是江南。

　　他要去找艾米利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