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师手记》岑百岁

51、新生

　　我在某个小城落脚当琴师时曾经碰见过一个姑娘。
　　很寻常的姑娘，寻常的妆容、寻常的发髻、寻常的衣裙和——不寻常的心。这是她最为引人注目的一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一根紧绷的弦，在府里碰见她的时候她永远是急匆匆的，一双眼睛微微垂着有万千心事掩在其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和变化都会让她大惊失色。她身旁的丫鬟总是抱着琴或者拿着书本，她看见我微微一愣行礼道：“先生，我正要去琴房。”
　　我被聘来教她琴。
　　我点头道：“一起去吧。”
　　姑娘垂首称是，随后落后一步跟在我身后。
　　上课时我听见了她的琴声，琴如其人，她倒不偏爱急促的曲子而是陷入了另一个极端——只练有名的古曲。我提醒她道：“曲子没有高低之分，只看大家容易错过很多风景。”
　　她惊慌地看着我解释道：“抱歉先生，我这就改。”
　　第二天再一次弹奏时，她却不敢拨弦了，那时候阿泥坐在琴房外面，用心声跟我说：“你这小弟子闻起来咸咸的，咦，是不是你把人骂哭了，真是黑心肝的夫子。”
　　我道：“……我用词很温和的。”
　　我对她一开始并不怎么上心，只想当个好老师教会她弹琴，至于其他私事我觉得那不是我该管的。但经此一事，我的目光偶尔会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也是一段时间的观察让我觉得这个孩子的奇特之处，她虽然低垂着眸子很容易慌乱但并不胆怯，换言之她时常流露出的担忧并不是因为人而是因为某件事。
　　当她在课上第三次弹错相同的音后，我无奈地放下茶盏道：“是有什么心事吗？”
　　姑娘耷拉着脑袋，没有说话。
　　这个样子，就算有心事也不会跟我说的。
　　“把《酒狂》弹三遍。”我只好吩咐道。
　　她越弹越急，越弹越快，琴音足以窥人，我听着琴声恍惚觉得自己置身于暴雨中一叶小舟上，四周乌泱泱的天朝我压下来，我听见借酒消去的一片愁绪却没有听见借着醉意宣之于口的心绪。
　　忽然，我听见了一滴水声。
　　是泪水滑下脸庞砸在梧桐木做的琴身上，再抬头我看见姑娘低垂的脑袋。
　　“人哭了。”我用心声道，轻轻踢了阿泥一脚。
　　阿泥不耐烦地看我一眼，担心它的皮毛弄脏了。转身挂上个笑脸站起身扭着笨拙的身体去安慰姑娘，还没走到跟前，姑娘的侍女察觉到不对上前查看，行走间碰到脚下一团毛茸茸的雪白生物，惊恐地喊道：“这是哪来的狗？！”
　　阿泥的尾巴愤怒地甩了一下，怒而离去。
　　课自然也没办法上，我抱着阿泥在廊外吹风，我那位学生向来隐忍不发，继续待在那里倒像是观赏她的无助。吹了一会风，有位侍女来找我，怀着歉意道：“姑娘今日恐怕是没办法继续学琴了，老爷说今日的课回头补过来，钱会额外给的。小姐心情不佳，给先生添麻烦了。”
　　“没关系，练琴不急于这一时。”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方便劳烦跟我说一说。”
　　侍女很是为难，踌躇了一会道：“也罢，此事说了也无妨。先生可知有位县主要选伴读的事？”
　　“近日她就是为这件事忧心吗？”我抱着阿泥问道。
　　“倒不只是近日。”侍女苦涩地笑了笑道，“小姐和老爷夫人为了这件事已经筹谋了许多年。”
　　和侍女谈话后我阿泥回房间的路上，阿泥感慨道：“小小年纪居然要学这么多东西，怪不得天天绷得那么紧。所幸我没托生成人，当人可真累，还是当狐狸好，饿了抓兔子吃，渴了睡一觉。不用学这个也不用学那个。”
　　它抬头看看我道：“你是人，我怎么没见过你有这方面的担忧？”想了想自己回答自己道：“哦，你师傅是仙人，你当然不用愁这些。”
　　“谁说我不用愁这个，你忘了咱俩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我把它捞起来换了话题道，“我是个运气很不好的人，生下来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尝不出，倒霉成这样自然会比旁人看得更开一点。”
　　阿泥的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琢磨了一会道：“也是。”
　　因为早上耽误了一些时间，琴课被往后推了。我以为会是明天练琴多加一段时间却不想用完晚膳后推开门和正要敲门的姑娘面面相觑。
　　一旁的侍女解释道：“按照小姐的课，明天抽不出时间只好挑在这个时辰，应该有人和先生说了吧。”
　　“说是说了，但没说今天晚上。”
　　眼看姑娘惊慌失措地要说些什么，我拉开门道：“无妨，进来吧。”
　　如今是夏夜我看了一眼窗外泛起的点点萤火对姑娘道：“不用去琴房了，就在我这里练。”
　　她还是弹百日练的那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潺潺，姑娘的眼睛睁得很圆紧张地盯着琴弦生怕弹错一个音。好在虽然有些磕磕绊绊，还是把整首曲子顺下来了。弹完一曲后，姑娘用手帕擦了擦鼻尖沁出的汗珠，笑了一下着手再弹一遍。
　　我招呼她来窗边坐下道：“累了休息会。”
　　姑娘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犹豫，还是坐在了我的对面。
　　“喝了茶容易睡不着觉，我就不给你沏了，最近得了这么壶果子酿，你尝尝。说是果子酿其实并不是果酒，是紫苏和什么东西泡的饮子。”我把一个杯子推过去。
　　姑娘尝了一小口道：“有点酸，不过好喝。”
　　她又双手握着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看她一眼，看见姑娘的眼角因着方才正确弹完一曲正泛着笑，难得的轻松自在。于是我开口问道：“很想当县主伴读吗？”
　　姑娘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这并不是什么私密事，满府上下皆知，只要随便问两句就能知道。便道：“是，当上伴读就不用愁了，城里好多女儿都和我一样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了。”
　　“不用愁什么呢？”我给她续上一杯漫不经心地问道。
　　姑娘猝不及防被问了这么一句，愣在原地。
　　“是不用愁吃穿吗，可你现在也是衣食无忧。还是不用愁姻缘呢，以你的才华想得一门像样的婚事不是难事。亦或者不用愁身份地位，恕我直言，官家小姐的身份已经强过外面很多人了。”
　　姑娘难得干脆地回答道：“那不一样，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有志气。”我夸了一句认真地看着她道，“但是你要好好休息。”
　　“我每天睡的时辰都够。”姑娘回答道，仪容也是考察的一方面。
　　我无话可说，给她又倒上一杯摆手道：“喝完了继续练吧。”
　　姑娘高兴地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跑去练了。
　　我倚在窗边眯着眼休息，耳朵敏锐地听见姑娘拨弦的手停顿了片刻，接着流畅地弹下去。她坚持了不久，头一点一点的，我在窗边看了一会及时扶住她将要落在琴弦上的头。
　　姑娘慌忙想要起身，却有点头晕道：“抱歉先生，我……”
　　“既累了，便回去睡觉。”我不容置疑地道。看见姑娘担心的眼神，我又道：“没有生气，去睡吧，今天的课结束了。”
　　她迷迷瞪瞪被我推出去交给了外面的侍女，临走时还回头看我。等人走远后，阿泥从床脚一跃而下凑近杯子闻了闻道：“你不是说不是果酒吗？”
　　“紫苏饮而已，我只加了一点点米酒，让她好好睡一觉。”
　　之后每当练习结束后我都会找各种机会让她休息一会，倚在塌上做个一刻钟的美梦，每节课上找来的不同饮子，姑娘会因为这些东西而开心一会。
　　但某一年冬天，我伸手接住屋檐上的落雪回头看她时看见了她没有血色的面庞，掌心的积雪随着温度融化，水珠顺着手指间隙滴滴答答地落下，最终只留下了掌心的一滩水渍。
　　她的家人很快察觉了不对，许多医师登门诊治，一碗又一碗的进补汤药都留不下她逝去的生机。琴课自然也停了，偶尔隔着院墙我能听见一两声被风吹来的琴声。
　　阿泥知道这个消息后很生气地问我：“你知道她的命数是不是？”
　　“我知道。”我回答道。
　　我是画皮师，参阴阳知命数，路上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仅剩的寿数。
　　“为什么不告诉我？”阿泥问道。
　　“一个人还好，告诉你难道要我们怜悯地看着她吗？她不可能察觉不出来的。”我看着它道，“你知道的，我们不能插手别人的命数。”
　　阿泥没有再说话。
　　再见到姑娘时是夏日了。绿叶片片，阳光从叶子缝隙里透出的光斑洒在她身上，她消瘦很多，合身的衣服变得宽大，行走时漏出的手腕宛如一截白骨。
　　她看见我虚弱地笑道：“先生。”
　　“我许久不见先生了，先生一切还好吗？”她说两句话就有些吃力，被侍女搀着坐在石凳上。
　　我点点头她的对面。
　　“我病了很久一直想见先生一面，想跟先生说一声那首《酒狂》我已经弹得很好了。”
　　她居然不是说《高山流水》那首曲子。
　　“这些天病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觉得我的病先生应该是知道一些的。”
　　我沉默许久道：“抱歉。”
　　“命数如此，不是先生的错。”她摇头道，“刚开始我哭过好几场，每天都觉得是一场梦，哭着喊怎么还不醒。后来慢慢接受了，打算出门去好好看看，酒楼茶馆，大街小巷，但那时候我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猛得咳了一声，身旁的侍女连忙为她拍背。
　　“病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反而快活了一点。”
　　我看见她倚在侍女肩膀上，恍若暴雨夜浑身被淋透的雏鸟，喃喃道：“像是重活了一回。再没有担心的，梦里再也没有琴声了。”
　　“安静。”我按上她的脉搏让她攒点力气。
　　她却依旧道：“以前说我每天睡的时辰都够是骗先生的，我记性很不好，也不喜欢弹琴。每回上完先生的课夜里都要背着人点蜡烛继续学。”
　　“把你家姑娘搀回去。”我喊道。
　　被搀回去前，姑娘眼神空洞，愣愣地道：“大梦一场，昨日醒。”
　　姑娘是在冬天走的，万物迎春，唯有她熬不过冬。